《高狩年间》风雪倦归人

11、第 11 章

　　繁闹的街市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捧着个破碗，跪在一旁不住地磕头，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学着老乞丐趴在地上，一只手却用力地按在肚子上，时不时动动鼻子，歪着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食物的香味的来源。可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丢下哪怕一枚的铜板。
　　雅阁上，崔元站在祖父的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无意识地拉平了。
　　“秉德!”
　　崔元扬声唤道，一边拿出自己的钱袋交给他，吩咐他下去送给那似乎是爷孙的乞丐。
　　崔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阻止，只是不住抚摸自己的长须。
　　等崔元把事情做完了，才问道，“阿元哪，你幼时，我带你过街时也见过这一幕，你可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崔元一怔，思绪回转……
　　“少爷!少爷!给口吃的吧……”
　　“大善人啊……”
　　………
　　小小的崔元还被祖父牵着，肥嘟嘟的小脸紧绷着，努力做出严肃的模样。他愣愣地看着一个衣着富贵的人随手扔掉一块吃了一半的烧饼，那烧饼又被飞驰的马蹄踏过，被匆忙闪避的百姓踩过，变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一滩。而一个乞丐，飞扑过去，把它从地上抠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
　　崔元别过脸去，强压下胃里的翻腾。
　　这还不算完，又有两个乞丐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疯似地争抢起来、打起来……
　　………
　　崔元望着楼下一个劲地朝秉德磕头的两个乞丐，心里百般复杂，他对着祖父说，“元记得，元说愿天下人皆能饱食。”
　　“还说，请祖父教我。”
　　崔启点了点头，又问，“现在呢？你怎么想？”
　　“元此志不改，请祖父教我。”
　　崔元俯身行礼，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阿元哪，你可知，君子不言治国啊？”崔启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望向自己最得意的长孙。
　　崔元抬起头，深深地迷茫了，“祖父……”
　　“你不想像你父一样，做个当世大儒，游山玩水、品茶论诗？”崔启慈爱地拍了拍孙儿单薄的肩膀。
　　“可是崔氏……”崔元捏了捏拳头。
　　“别管崔氏，告诉祖父，你是怎么想的？”
　　“别急着回答，慢慢想。”
　　“君子立于朝啊……”
　　崔启慢慢悠悠地晃回桌子旁，自斟自饮起来，好不悠闲。
　　崔元独自站在窗边，垂眸深思着。
　　下面的街市一片繁华，刚才那对瘦骨嶙峋的爷孙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崔启望着出神的崔元摇了摇头，他这个孙儿，太像他的儿子子平了，把自己逼得太紧，把责任看得太重。人活一世，最怕的就是这个。生生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不挣扎不反抗，心甘情愿地等着自己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此时崔老爷子尚不知道的是，他一语成箴了。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孙不挣扎不反抗，心甘情愿甚至是迫不及待地被吞得叫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兄!阿兄!”
　　崔善被清河郡主抱在怀里，一个劲地朝崔元伸出双手。
　　崔元到母亲的院子里还在思考着祖父的话，听到弟弟的声音后，也不由会心一笑，朝母亲见礼之后，便伸出手有些费力地接过胖嘟嘟的弟弟，一边哄着，一边就要往外院走。
　　芸香在旁边护着，以防大公子体力不支摔了小公子。
　　“别急着走！”
　　清河郡主忙拦住崔元。
　　“母亲有事要吩咐？”
　　崔元逗着弟弟，转过头认真问道。
　　“你姊姊今日归宁，你在这儿见见她。”清河郡主眉眼含笑地望着嬉闹着的两兄弟，看得出心情格外的好。
　　“阿姊？”崔元疑惑地歪了歪脑袋，“阿姊怎么突然回来了？”
　　“就是很突然，”清河郡主一直笑着，显然对女儿回来是很高兴，“这丫头谁都没告诉，真是唬了我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阿止!阿止!”
　　旁边的崔善见没人理他了，不甘寂寞地叫了起来。
　　“哎呦呦，你知道阿姊是谁啊？打出生就没见过就这么叫起来了？”清河郡主抱过小儿子，宠溺地戳了戳他肉乎乎的腮帮子。
　　“那阿姊到哪儿了？”
　　“就到了，已经叫人上码头接了……我正派人通知你祖父和父亲呢。”
　　母子俩说着，那边就听到喊：
　　“大姑娘回来啦!”
　　“姑娘来家了!”
　　………
　　清河郡主面上一喜，提着裙子就要往外面跑。
　　崔元忙拦住她，劝道，“母亲莫急，阿姊马上就进来了。”
　　可知书达礼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也理解不起来，在清河郡主眼里，现在就是自个儿的儿子拦着不让自己见女儿的面，这岂能忍？
　　“你拦着我做甚!”
　　清河郡主突然就哭了，“你与你父亲一个样!都觉得你阿姊突然回娘家不合礼数是不是!”
　　“母亲!儿不敢!”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被规矩吃死的人!那是我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们凭什么嫌弃她！”清河郡主拍打着崔元的后背，泪眼婆娑地哭喊着。
　　“母亲!儿绝无此意！”
　　崔元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清河郡主心里苦啊，人人都说夫君对她情深不改，终身不纳二色，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谁知道她的苦!她生下芷儿后整整八年无所出，她多怕崔家在她这里断了后！人人都劝她不要善妒、为崔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可明明是他崔衡不愿!若是崔衡真是爱她爱到不愿她人插足，善妒的名头她背了也便罢了，可他分明不爱她！他对她只是责任！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只要是妻子……无论是不是她!
　　芷儿远嫁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崔衡不说高兴，首先竟说未递拜贴不合规矩！芷儿姓崔!她回自己的家还要递什么拜帖!
　　“呜哇哇……哇啊……”
　　清河郡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崔善也跟着伤心起来。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母亲，母亲，阿姊就快进门了，您高高兴兴地去见阿姊好不好？也免得阿姊忧心……”崔元急得满头大汗，只能长跪叩首。
　　“阿娘!”
　　正说着，那边就有一鸦发云鬓、明眸皓齿的年轻妇人在几个丫头的搀扶下疾步走过来。
　　清河郡主红着眼，怔怔地望着作妇人装扮的女儿。她送她走时，她还是个女孩儿，她回来时，已经是个妇人了。
　　“阿娘!”
　　崔芷推开丫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提裙就朝母亲跑了过去，直直地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阿娘！”
　　“阿娘！”
　　“我在呢，娘的小芷儿……”
　　“……阿娘……”
　　“娘在呢……”
　　“阿娘……”
　　“哎。”
　　………
　　许是她们哭的太过于悲恸，让人间疾苦也柔软了几分，就连崔善都忘了自己的悲伤，只呆呆地望着这对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母女。
　　良久，母女俩人才住了哭。
　　崔芷擦了擦眼泪，温柔地望向崔元，欢喜地唤了一声，“大弟!”
　　等看真切了，又慌忙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跪着呢!快起来啊!”
　　崔元听到姊姊的唤声眼睛一亮，双膝动了动，但还是没有站起来。
　　清河郡主见怪不怪，轻拉了儿子一把，道，“起来吧。”
　　崔元这才顺着力道站起来，他看着姊姊满是欢喜，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先行了一礼，“阿姊!”声音比往日清脆了几分又几分。
　　崔芷忙扶住他，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都长这么大了啊!我出嫁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呢……”说到这，崔芷鼻子一酸，泪珠儿便又滚了下来，她忙拿着帕子拭泪，又哭又笑道，“长大了好……长大了好啊……”
　　“这就是二弟吧？”崔芷又看向一旁乖乖巧巧的崔善，含泪笑着抱过他。
　　崔善有些抗拒，不停地唤，
　　“娘……阿兄……”
　　清河郡主便过去同女儿一起抱住儿子，一遍又一遍地教着，“这是阿姊，阿姊，来，叫阿姊……别怕啊……”
　　崔元一个人站在一旁，抿着嘴望着母亲、姊姊、弟弟抱在一起。他垂眸掩下眼底的羡慕，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亲姊弟，也该避讳一二的。
　　可是……
　　崔元又抬头望了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