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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浅浅眠,深深思 ...


  •   (1)你是为了我才来这里的吧

      三年前,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我最好的朋友离开了我。
      三年后,感谢上天的怜悯,让我在意外中,又找到了她。

      微笑。微笑。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劝诫。
      然而眼前的一切,又让我好不容易才融化掉僵硬面庞扬起的弧度,显得那么无奈。那个刚站上讲台还不到一分钟的所谓的班主任,狼狈地从学生的起哄声中逃离,他带着歉意地看我,朝讲台点点头,示意轮到我自己上去自我介绍。那包涵无尽痛楚的眼里似乎藏着泪水,看得我都有些不忍心。
      我深呼吸一口气,提了提还不到膝盖的裙子,抬头挺胸,阔步朝讲台上走去。
      原本还喧哗吵闹的教室,居然随着我的步伐有渐渐安静下来的趋势。我内心的勇气大增。
      站定。
      微笑。微笑。
      “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模仿着电视里礼仪小姐们的笑容,我尽量保持声音甜美,目光在班上游走了一圈,终于锁定在教室右边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栗子色,大波浪的头发,像绸缎一般,铺散开来。虽然和记忆中的黑色马尾长发不太一样,但从那伏在桌上装睡的姿态,和时不时摇摇头的小动作可以看出,她必是我要找的人。
      三年,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人。
      班上的学生对于我的到来,毫无疑问是奇怪加震撼的。他们烫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装扮得五彩缤纷的脸上,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紧紧盯着我看。多亏多年的训练,才使得我没有在这么多双眼睛面前如先前班主任那样退缩。
      继续看着最后一排将头放到桌子上的人,我陡然提高自己音调,无比激情洋溢青春飞扬地对下面几十个人吼出来,将满腔的热情都吼了出来,“我叫余思深,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霎时,我仿佛听到了空气冻结的声音。
      然后下面三三四四五五六六响起“傻13”的评价声。
      换做平常,我必然全力以赴,尽我所能地反驳并与之对骂。但是,现在却不是时候。因为我很满意自己被骂“傻13”换来的结果——如今已是栗子色,大波浪的她惊讶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三年的时光,在我们对视中,突然间刷刷而过。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无论身处什么地方,总是漂亮的焦点。烟熏妆下明亮的眼睛,没有擦粉也洁白柔和的脸颊,一身黑色洋装短裙,身材又高又瘦。一头长发顺贴弯曲,嘴角浅笑,映得周围的人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布。
      微笑片刻后,她用一贯的句式,说,“余思深,我最好的姐妹。”
      我看着她的眼睛,报以同样微笑,山寨她一贯的句式,“沈舒浅,我最好的姐妹。”
      在场的每个人包括班主任在内,都默默欣赏由我和沈舒浅为大家带来的姐妹重逢二人剧,没有掌声没有鲜花也没有尖叫,有的只是我们两个当事人内心的澎湃和翻涌。最后,由沈舒浅伸出她纤细的手拉我走出教室,而宣告表演的结束。
      踏出教室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身后的班主任似乎在无声地哭泣。我是他的希望,刚转到这个城市便在联考中获得第一名,然后顶着“市第一”的光环踩着众多学校抛出的橄榄枝,敲碎那么多那么多温柔的心,来到了这里。这所职业学校。
      怪不得沈舒浅一出教室就骂我,根本没考虑到我们已经分别了三年,此刻最好的剧情是姐妹一起抱头痛哭。
      她说,“余思深,虽然以前我就知道你是个傻瓜,但现在看来你的境界居然达到从印度洋傻到太平洋那么高深。这城市排名靠前的好学校你不去,偏偏选我们这个烂人集中营,自毁前程兼自甘堕落。你说你是不是脑子秀逗?还是被门夹、被风刮、被雨淋、被电闪、被雷霹?都了三年,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化,一点都没有。”
      说到这里,原本语气强硬的沈舒浅看着微笑的我,忽然止住声。她抬起她那纤细又洁白的手臂,揽过面对的我,将头放在我肩上来回轻轻摩擦,却声音哽咽,“余思深,你是为了我才来这里的吧。”
      我想,如果我没有记错,脑子也没有如她所说的被门夹、被风刮、被雨淋、被电闪、被雷劈,那么在按下ENTER搜索完我所有的记忆后,我发现——向来骄傲并且自以为天下无敌宇宙霹雳的沈舒浅,从来没有用刚才那样的语气对任何人或是任何事说过任何一句这样的话。
      时间段是,十五年。
      我认识沈舒浅的所有时间。

      (2)因为我是沈舒浅,所以我绝不会让自己不好
      为了庆祝我的到来,沈舒浅带我翘课来到她在这个城市住的地方。
      位于市区的公寓,不大也不小,不宽敞也不拥挤,处处细小的布置似乎都能看到沈舒浅如今的生活影子。我仔细观赏每一样物品,像在看沈舒浅这三年来某个时刻的点点滴滴,也像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弥补三年来与她友情的空白。
      窗外很应景的有阳光洒进来,投到素色地板上,在光圈处折射出朦胧的雾层。我转过头去,看见在厨房忙碌的她的背影,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直到她将一大桌菜布置出来,我的泪水终于掉下来。
      这是我们一直的习惯,只要有什么高兴需要庆祝的事情发生,我们都会找一个漂亮的地方然后美美地吃一顿。
      但如今,所有的习惯在我眼中却是那么突兀,它们矛盾,并相互冲突。我不知道时间究竟有怎样的能力,它怎么能把那么高高在上被众人捧在手心的沈舒浅,变成眼前端着热气腾腾盘子的沈舒浅?
      唯一的原因,是这三年来沈舒浅所经历的,让她不得不成为一个自己做饭的人。
      “不就是下厨做饭么,放心,我现在的情况还没到房间里突然冒出个孩子叫你阿姨。”沈舒浅见我落泪,不紧不慢地放下盘子坐在我对面。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神情自若,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只想再问一遍,三年,你到底过得好不好?”我紧紧看着对面的她,她眼中一片化开的情绪,朦胧得让人看不清。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遇到什么问题,向来要强不肯服输的她都这样,用事不关己的态度来让所有人觉得再关心下去完全没有必要。
      “思深,你总是这样。”在与我的目光对视中落败,她叹一口气,缓缓仰起头,“为什么你老爱问这么抽象的问题?你知道的,没有答案,从来都没有答案。如果你非要听我自己说,那么我告诉你,这三年,我过得很好。因为我是沈舒浅,所以我绝不会让自己不好。即使离开了你们所有人。”
      我应该相信的,我想我应该相信她说的,相信她的能力与骄傲。
      可是我更相信的,是她仰头这个动作。
      在每次想哭又不愿被人看见时,她常所做的掩饰。
      我感到自己的脾气因对方刻意的冷漠在一瞬间点燃爆炸,扔掉手中的筷子,站身来朝她吼道,“沈舒浅,你骗我!明明过得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你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我是你什么人,还需要你用假装来安慰?是不是连你自己都忘了,你说过要你进厨房还不如要你的命?现在呢,怎么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一边不顾形象地乱嚷,一边看着沉默的沈舒浅。虽然无法猜测三年来她所遭受的一切,也无法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试图改变什么,可作朋友,我只想与她感同身受,只想试着去安慰。然而,沈舒浅,三年,就应该磨掉熟悉的你,换个面貌让我觉得手足无措么?当我再次来到你身边,连最基本的接受和了解,你都不给我机会。
      我掩面坐回自己的位置,任由泪水落在掌中。那温温热热的温度,仿佛小时候沈舒浅拉我时手里的温度,熟悉,并且让我依赖。
      而现实的沈舒浅,也终于伸出手来,她握住我的手腕,轻轻地妥协地说,“好吧,思深,我承认自己在这三年里很想念大家。我并没有不关心你们,就像现在,我其实很想知道毕辰哲他过得怎样?”
      我诧异地抬起头来,有一瞬的呆滞,但很快就拉住她的手,止住泪水。
      “他很好。”我说。

      我相信,在我们每一个人漫长的成长中都会有一个人始终陪在左右,不离不弃。或许是我们的父母,或许是我们的玩伴,或许是老师,又或许是一个来自另一个城市的陌生人。他们出现在我们的成长中,时间不一定要长久,但能获得我们完全的依赖。
      沈舒浅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陪我成长的人。我们仿佛天生的好朋友,从有意识开始,我们就形影不离。那时的部队,那时的学校,都是我们的天下。如果她是女王舒浅,那么我就是女王思深。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彼此之于彼此最好的朋友。
      当然,还要加上毕辰哲。

      (3)这辈子做的最大错事

      有些时候,现实也很戏剧性。我不得不相信这句话。
      当毕辰哲踏进这所被沈舒浅称为“烂人集中营”的职业学校时,整个校园再次轰动了。
      我隐蔽在众人之中趴在栏杆上,看着大家都在看着的焦点中心,那个步履坚定旁若无人的少年。他以一贯接受的良好教育而教导出的样子出场,却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多人围观。但当我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同样年龄却打扮得惨不忍睹的人后,回过头来,再也不会怀疑为什么总是目不斜视的毕辰哲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当然,此刻抬头看向楼上的毕辰哲并不知道我的所想。他对着我和沈舒浅一笑,年少时的那种默契又回来了,我立马被沈舒浅拉着对他挥手回应。于是,三人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身旁沈舒浅的兴奋让我不安,是那种背着好友藏有秘密而即将被揭穿的不安。我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小心翼翼就好,却没有想到,有些时候秘密自己也会迫不及待地渴望展露的时机。
      沈舒浅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至少我来到这里后是第一次看见。此刻我多想手中有一支画笔,能将眼前这一幕定格下来,然后送给记忆,同小时候她的笑容相融合。不过虽然没有画笔,但我有手机,我还能将沈舒浅的这份难得的快乐延续,就像以前她为我做过的一样。
      悄悄地用另一只没有被沈舒浅拉住的手摸出手机,我发了一条短信,对象是唯一的首选收信人,毕辰哲。
      不一会我就收到回答,简洁的两个字一如他的作风,“好的。”

      毕辰哲的突然到来,让许多被我和沈舒浅选择刻意遗忘的事又一次的被共同想起。
      沈舒浅毕辰哲与我,我们三人从小一起在部队里长大,曾一起踩着坦克,听着枪声,看盘旋在头顶的战斗机在空中飞成直线。我还记得那时的沈舒浅,乌黑的头发扎一个马尾,高高地垂下来,漂亮的大眼睛中永远有别人不可亲近的神气。还有那时的毕辰哲,这个沈舒浅唯一能够看入眼里的男孩。
      我们很喜欢与军官们打乒乓球,技术最好的却是看似排骨条一般的毕辰哲。那时我们的旁边往往还站着两排士兵,不为别的,就只是捡球。很显然这样的环境让我们成长在所有人的掌心之中,从来没有人会责怪我们,也没有人会不照我们的意愿去做。所以顺理成章的,我们渐渐养成了一种唯我自大的脾气,而自身却浑然不觉。
      那次,在我的鼓动下,我们三个溜出部队跑去大山里探险。当我们踏上破烂的客车时,完全没有考虑过身后被我们遗忘的部队里会乱成什么样。沈舒浅的爸爸在得知消息后,连夜开车来找我们,却因为疲劳驾驶和山间大雾,连人带车一同坠入山下。
      这个噩耗,在我们玩累了疯够了回到部队后才得知。
      沈舒浅的奶奶跟疯了一样地打她,悲痛之中还说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原来,那么宠爱沈舒浅的爸爸,竟然不是她的亲爸爸。她妈妈与别人生下了她,又为了另一个人而将她丢给沈爸爸,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我躲在角落看默默挨打的沈舒浅,她瘦小的身子承受着奶奶毫无遮拦的谩骂,承受着曾经的疼爱变成现在的拳脚,却始终一言不发,直直跪在她爸爸的灵堂前。而我能做什么?冲出去当着众人的面告诉她奶奶说提议去大山里玩的人是我而不是沈舒浅,还是过去抱住她什么都不说陪她一起挨打?
      可悲的我选择了后者。我无法亲自去转换那么多人甚至是我父母眼中我与沈舒浅的形象,更没有勇气去说出鼓动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在大家的印象中,沈舒浅比我顽劣比我调皮比我难管,我只是经常跟在她身边并且极其依赖她而已。大家一致认为,我们溜出去玩而导致沈爸爸在寻找我们途中遇害的主要原因,就起源于沈舒浅一贯任性大胆的那个主意。
      而当时的我以为,只要我抱住沈舒浅,替她挡下她奶奶的那些拳脚,用这些作为补偿或者说代价,等事情过来了,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以为,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这才是我最大的错误。
      葬礼的第二天,沈舒浅就走了。
      当我哭着找遍整个部队都没有结果后,我终于明白过来,沈舒浅比我顽劣比我调皮比我难管,但她也比我果断比我好强比我坚决。
      虽然她对我一句话也没有就走了,可是对她当时的男友毕辰哲,在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转告我别太难过。

      如果问我,目前为止这辈子做的最大错事是什么,我会想也不想地回答出来。
      曾经为了维护我那可怜的形象,我害得我最好的朋友失踪了整整三年。她的世界,她的命运,也因为那场意外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4)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找毕辰哲谈话绝非我本意,但我必须在沈舒浅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之前,让他答应保守秘密。
      恐怕换了任何一个男友都无法接受他女友提出这样的要求。可是我做了。可是毕辰哲接受了。他明确地告诉我,“思深,我告诉过你,我与沈舒浅早已是过去。现在我答应你的,并不代表我们之间就没了关系。”
      我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脸上还有微微的愠怒,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嗅着这个少年熟悉的味道,轻声说,“谢谢。”
      其实现实不仅很戏剧,还很狗血。
      三年前沈舒浅为了离开和毕辰哲分手,却一直都没有忘记他。而作为她好朋友的我,一直以为她的不告而别代表着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下,所以才在两年之后接受了毕辰哲。如今三人见面,脆弱的关系再也经不起任何哪怕是细小的波动,我选择有所隐瞒,也是基于对沈舒浅的了解。
      毕辰哲说,他来是因为我爸爸知道了我来这里的事。他们不告诉我沈舒浅在什么地方,其实怕的就是我不顾一切地来找她。
      但是很抱歉,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

      学校里,我们重聚后平静的生活还在继续。班主任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沈舒浅带着我疯闹,旁边还有个看戏的毕辰哲,三番五次劝我们要懂得在课堂上收敛。职业学校的课堂能有多规矩呢,自然是不可能规矩的,班主任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我与毕辰哲两人好好学习,为这个学校的升学率做出贡献而已。
      沈舒浅不悦地翻翻眼皮,“大不了我们不上课,就不影响纪律了。”
      说完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我回头看了一眼毕辰哲,收到我要传达的信息后,他乖乖跟了过来。
      刚走出校门,我的手机就响了。我看一眼来电显示后压下电话,抬头对沈舒浅说,“我还有点东西忘在教室里,要马上回去拿。你和辰哲先走,待会我来找你们。”
      沈舒浅自然乐意我创造的这个二人机会,立马笑着答应下来。毕辰哲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手机,似乎猜到些东西,但为了配合我,也只好同意,“那好,我们在前面的咖啡屋等你。”
      我转身走进学校,找了一处隐蔽的位置拨通刚才的那个电话。
      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声,略带沙哑,却开门见山,“小姑娘,我决定答应你的提议。”
      笑着与他谈完条件,我心想着距离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已经不远了,不由加快了去找沈舒浅和毕辰哲的步伐。
      在街角处找到那家咖啡屋,是一家非常有小资情调的店。靠近门口的巨大落地窗边,沈舒浅与毕辰哲相对而坐。不知道毕辰哲说了什么,惹得沈舒浅哈哈大笑,然后双手比划着试图说明某件事情。
      我站在他们旁边看着,心底生出一种不愿意去打扰的心情来。
      我忽然又有一种豪迈,像是洒脱,像是解放。于是迈动脚步,朝与咖啡屋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其实多好,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喜欢的人。

      晚上沈舒浅回来,脸上都还残留着没有散去的笑意。
      她坐到沙发上来抓住我的手,问我,“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跟辰哲等了你一个下午。”
      我继续看着手中的杂志,似漫不经心地回答,“等我拿到东西后已经很晚了,怕你们不在,所以就先回来了。”
      沈舒浅松开抓住我的手,在我身边躺下来,看着我的头发说,“思深,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可惜啊,人家毕大少爷今晚亲口告诉我,他有喜欢的人了。”话虽这样说,可口气里却并没有一点妥协的意味,反倒带有几分欣喜。
      这样的沈舒浅,其言外之意就是如今她对毕辰哲,势在必得。
      见我合上书,她又说,“思深,你应该知道了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吧。”
      “嗯。”学她一样,我在沙发的另一边躺下来。
      “我要想今后过正常生活,就必须把这几年欠那人的钱还上。但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所以我还得继续努力。”沈舒浅将头靠近在我的头,“思深,到时候我带你真正的远走高飞。”
      “真正的远走高飞。”重复着这句话,看着天花板上璀璨的灯光,那一刻,我想,好朋友之间的地久天长也不过如此吧。
      将头往她那边又靠了靠,我补充说,“别忘了,还有毕辰哲。”

      沈舒浅想要还钱的那个男人,在某个下午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约好时间和地点后,我告诉了毕辰哲。他清楚我的打算,也知道当年是我的懦弱才导致了沈舒浅出人意料的堕落。其实根本不能算堕落,年轻的小姑娘为了生存,除了依附别人,其他的方式真的很难。
      毕辰哲陪我到指定的地方,一手拉着我,一手拿着支票。我们都才成年不久,紧紧拽住的是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但他比我稳重,拉着我的手心也温暖有力。趁着对方还没有到之际,他不忘嘱咐,“记住,遇到情况就喊我名字,我会一直在你后面那桌。”
      我看着他传递来的笑容,混乱的心情渐渐归于平静。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开始假设:如果沈舒浅不喜欢他了,该有多好?
      如约前来的那个人及时打断我的思路,我抬起头来看他。接近三十岁的样子,偏瘦,有一种斯文人的感觉。至少在外貌上,漂亮的沈舒浅并没有吃多大的亏。对方无视我从上而下的打量目光,坐下来礼貌地与我打招呼,随后便无更多废话直奔主题。
      从小在部队培养出来的无畏精神即时拯救了我,让我不至于在对方几次问话中显得战战兢兢。他问,我就答,其余时间都是将背挺得直直的,安静地听对方讲三年历来发生在他与沈舒浅身上那些我们无法调查到的事。
      终于,眼前的茶杯不再热气腾腾,那个人将支票收了起来。他缓缓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5)这下,我不欠你了

      我本想将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告诉沈舒浅,可是在还没有得知自己已经与那人脱离关系之前,她毫无预兆地病倒了。我听见她用平静的声音给毕辰哲打电话,仿佛在叙述一件家常里短的小事一般,依然的沈舒浅语气。
      而这边的我,却被突如其来的病痛吓了一跳。可能是报应,自从沈舒浅爸爸去世以后,我很难再接受意外和伤痛,害怕身边的人有什么事,对一丁点的伤病都提心吊胆。
      毕辰哲劝了我很久,最后还是在他的搀扶下,我才走进医院。
      沈舒浅的目光在触碰到我和毕辰哲时,有明显的停顿。
      她只给毕辰哲一人打了电话,来的却是我们两个。
      我假装没有看见她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到病床边坐下,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眼前的情形多么熟悉,就好像小时候的情景再现一般。只不过将病床上躺着的人,与床边坐着的人调换罢了。
      “放心,医生说不过需要一个小手术而已。”她将手抽回,拍拍我的头,用宽慰的言辞告诉我们不必担心。
      等到毕辰哲出去问医生具体情况,整个病房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支撑起来,靠着墙问我,“思深,你与辰哲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庞,瘦弱而娇小,忍不住心里一阵内疚。于是按捺下快要说出口的答案,摇摇头,“怎么可能,你别胡思乱想。”
      听我这样说,沈舒浅安心地一笑。只是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她将自己细长的手抬起来放在弯曲的腿上凝视,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语气说,“思深,我好像真的已经失去辰哲了。”

      来这座城市,为沈舒浅割断过去,我原本的打算很简单,就是要带一个全新的她回去,回到我们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感觉力不从心,明明所有的事都进行得很好,却总有种担忧会不时出现在脑海之中。三年的时间的确能够改变很多事情,我最害怕的,还是沈舒浅像那个人所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人与事后,宁愿相信短暂的爱情也不再轻信友情一次。
      我坐在医院走廊里的椅子上想着这些,安静的周围让手机铃声变得格外响亮。犹豫着走到外面,刚按下接通键,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妈妈。她生气的语调即使隔了几百公里的距离我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她的中心思想就是质问我为什么要找表哥借那么多钱,顺便提醒我,几乎一年都在忙碌余首长已经放下手中的事务,搭下午的飞机赶来这里接我和毕辰哲回去。
      她没有提到沈舒浅。她明明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沈舒浅,可她偏偏没有提到。
      我没好气地挂断电话,回头看一眼沈舒浅所在病房的位置,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接近10点的时候,毕辰哲在商场外面的阶梯上找到了还在生气我。他什么都没有说,拉住我的手阻止我任性,拖着拽着将我带回沈舒浅的公寓。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我与他,瞪着眼睛在黑暗中彼此看着彼此。终于还是我败下阵来,用略带哭腔的声音问他,“我该怎么办?”
      是啊,我该怎么办?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违抗家里的命令,放弃读书离家出走来找沈舒浅,也是第一次用那么多钱去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交易。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把因为我而离开的沈舒浅带回去,带到她家人的面前。可是现在我的家人却打算插手,他们的目的更简单,就是阻止我要做的一切。
      我伏在毕辰哲的肩上,将这么久以来经受的折磨和悔恨统统转化成泪水哭出来。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从前过分依赖沈舒浅,如今依赖毕辰哲。我多么希望这些事情他们能够帮我解决掉,这样我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不用再面对现实的一切。
      “思深,接下来的事情你只能按照家里的意愿做了。我们已经帮沈舒浅还清她欠那个人的钱,从某个角度说你不再亏欠她什么,所以你没必要继续自责。她今后的路,还是要看……”
      毕辰哲安慰我的话,随着因公寓门突然打开而停止。
      我们同时扭过头去,却没想到光亮之中原本应该在医院的沈舒浅此时会出现在眼前。

      “呵,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沈舒浅看着我和毕辰哲暧昧的姿态,眼神一冷,嘴角却露出笑意说,“你们还真是在一起了啊。”
      “舒浅,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我从毕辰哲的怀抱中退出来,想要上前一步拉住她解释清楚,却被她嫌弃地推开。
      “余思深,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她目光毫无温度地扫视我一圈,“这边刚骗我说跟毕辰哲没有关系,那边立马就跟人好上了。亏我是傻瓜,才相信你的话。我竟然忘了,你的话怎么能够相信呢?你这个做错了事情怕承担后果的缩头乌龟,你的话怎么能够相信呢?!”
      沈舒浅的大声质疑使她卸下强装的笑容,她看我的神情越来越陌生,语气也变得冰冷残酷。而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在她提起过去的那一刻,其实她的心里早就认定害她落到这种境地的罪魁祸首是我。她并没有如她所说的一样,已经忘记。
      “沈舒浅”毕辰哲看她一眼,然后重新拉过我的手,略带警告性地说,“别太过分了。”
      从来高高在上的沈舒浅还是第一次听见毕辰哲对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她紧抿着颤抖的嘴唇,双眼刹那瞪满了愤怒,“是我过分还是她过分?毕辰哲,请你给我弄清楚!谁稀罕你们来找我?谁稀罕你们帮我还钱给他?谁稀罕你们这群虚伪的人天天在我面前说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你,今天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假惺惺地怜悯,我沈舒浅不需要!”
      我呆呆地地看着眼前这个因气愤而涨红了脸的沈舒浅,这不是我认识的沈舒浅,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她的一字一句,都稳稳地落在我们友谊的缺口上,让我措手不及。开始心中的悲痛还压抑得住,可是在听到那句“今天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假惺惺的怜悯”时,突然间被无限扩大,压得呼吸一窒。
      原来,我费尽心机不惜和家里闹翻为她做的一切,换来的不过是她的一句冷嘲热讽。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我的救世主?你多么伟大呀,随随便便就拿出那么钱来替我这个婊子赎身,还瞒的滴水不漏。你难道还在等哪天我的突然发现,发现原来是你帮了我,然后将你在心底感激千百遍后再供奉起来?”
      “够了!”我出声打断她,“我并没有这样想过。”
      “不够!”沈舒浅看我一眼,摇摇头继续说,“余思深,你欠我的,还远远不够还清。”
      是的,我想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时候的沈舒浅。她对我已经完全失去友谊,在她那可笑的爱情之火没有重新复燃之后。此刻的我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害死她爸爸,抢走她男友,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跑到她面前说要帮她的陌生人。
      当我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我和她之间本来就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关系。如今平衡被打破,一边是反目,一边是决裂。我们各自掉落一边。而在我们掉落的过程中,那个曾经被共同认为牢固的友谊早已粉身碎骨。
      “余思深,我只希望下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情绪爆发之后,沈舒浅渐渐安定下来,她果断地作出决定,判我们的友谊死刑。
      “沈舒浅,我也是。”我最后一次山寨她的语气,报以同样的答案。
      其实她说得很对,我欠她的,远远还不清。
      只不过作为沈舒浅来说,她不再需要罢了。
      我们三人面对面地陷入沉默之中,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我手机铃声孤零零地响起来,不知为何心里在铃声响起之后生出一股恐惧,我竟害怕伸手去接。
      余首长他不是应该早就到了吗?为何现在才给我电话?
      电话接通后,不是首长特有的万年不变的威严声音,而是一个女人低低的哭腔。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上。
      “思深,爸爸的飞机出事了……”电话里因哭泣而变声的妈妈,她传来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刀,狠狠的不留情面的插进我耳朵里。
      手中的电话不知不觉掉到地上,那头的妈妈仍在断断续续地哭诉着什么。毕辰哲见我脸色苍白,连忙捡起地上的电话,在叫了一声“阿姨好”后也是一样愣在原地。
      我仓皇地转过身去,却又在下一秒转回来。看着不知所以的沈舒浅,我忽地扯开一个肯定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站了半天,抖着说,“沈舒浅,这下,我不欠你了。”

      (6)替我好好照顾她

      第二天,我带着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着毕辰哲去搭最早的航班。来来往往形色匆匆的人,谁也不知道就在昨天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我同时失去了一个亲人和一个朋友。
      毕辰哲给我递来一杯咖啡后,独自一人去帮我办理手续。等到一切都办妥后,他忽然在人潮拥挤之中给我一个拥抱。
      “辰哲,替我好好照顾她。”我在这温暖中渐渐复苏,伸出双手,用同样的姿态将他紧紧抱住。
      “等她好了,我就回来。”他在我耳边郑重地承诺。
      我试着笑着看他, “好的。”

      你看,一切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我回去参加爸爸的葬礼,而毕辰哲,因为沈舒浅即将动手术的原因留了下来。原本约好要永不分开的三人,终于开始走向不同的地方。
      毕辰哲最后还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思深,请你记住,我与沈舒浅真的已经成为过去。”
      他总是这么聪明,从我说出口的时候就明白了我的打算——既然他能用两年的时间来与沈舒浅成为过去,那么,或许也能用一段时间来与我变成回忆。
      我再次笑着朝他挥挥手。
      再见,毕辰哲,不管你能不能像你说的一样回来找我。
      还有,再见,沈舒浅,不管我们今后还能不能见面。
      其实我也是聪明的,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偷偷站在某个角落看着我所做的一切,就当是对我们友谊的最后一次告别。
      于是,我将手再次举高了些,挥向某个不被人看到的方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浅浅眠,深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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