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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六载烽烟 名士蹉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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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五年过去,冬去春来,即墨依旧岿然挺立。五年中,除去几次小规模军队调动,围城燕军竟未发动一次攻击,甚至允许即墨军民出城春耕,收取粮食;即墨军民亦习以为常,若非田单想尽各种办法激起军民对燕国的仇恨,军心民心只怕早已被乐毅仁政化解。
沿海丘陵间,鲁仲连与越女并驾飞驰,五年中,越女为他生下一双儿女,取名鲁墨、鲁越,暂且寄养在公孙夫人家中。两人随船从楚国归来,给田单带来一条极其重要的消息。
即墨城外,燕军大营突然鼓噪起来,两队棕红的燕军骑兵飞驰出阵,呼啸着冲向春耕的即墨农夫。耕夫们大惊失色,丢下农具就往回跑,边跑边喊:“燕军攻城啦……”
中军司马急报田单,田单披上铠甲,匆匆登上城头,远远眺望:只见燕军全军拔营,浩浩荡荡往前推进五里驻扎。五年的磨砺锋刃练就了田单于泰山崩前不改色的心志,只是悄悄派出一队斥候出城前往燕军营地探察。
半日后,鲁仲连越女与斥候同时到达,斥候回报:昌国君乐毅被急招回蓟城,由大将骑劫代行主持即墨军事;另一路大将秦开逼退楚军、重新围困莒城。田单和鲁仲连都明白骑劫主持即墨军事意味着什么,一连串军令下达,即墨顿时沸腾起来。
鲁仲连拉过田单,在他耳边低声道:“老燕王死了,新君继位,蓟城将有大变!”田单没有丝毫的喜悦,转向北方,双手成辑深深一躬:“深沉坚毅,老燕王足为我辈楷模也!”鲁仲连轻叹一声,五年的风雨蹉跎、五年的铁血洗礼,美玉成磐石,田单变了。
六年了,旦卢死后,鲁仲连没有从燕昭王与乐毅之间找到任何反间的机会,若再算上精明睿智的上大夫剧辛,君臣三人竟配合的无懈可击。“莫非上天真要亡我大齐?”鲁仲连不止一次的问自己,若再有五年,除了莒城即墨,三千里齐国,就要被乐毅的仁政活生生化去!上天是公平的,燕昭王终于没能熬过第二个五年,太子姬乐资继位的第一天,立即升粟腹为亚卿,位居剧辛之上,总领朝政。鲁仲连敏锐的觉察到,机会来了!
“田兄,可有胆量再搏一回?”鲁仲连试探着问。田单嘴角一动:“燕国还有第二个旦卢?”
“旦卢没有,老马却有一匹!”鲁仲连嘿嘿一笑,“这次我亲自去。”田单略一沉吟,望向越女。越女爽然道:“故伎重施,未尝不可。”
“夫人说得大是!”鲁仲连全无顾忌,一把揽过越女,道,“姬乐资可不比老燕王,做太子时便主张一口气吞了齐国,对乐毅仁政化齐方略百般不满;而今起用粟腹将剧辛甩在一边,好比断了乐毅一条胳膊。新王登基时局微妙,正好添一把火!”
田单摇摇头:“如此,我等只好做这落井下石之徒了!”
“两次了。”越女补充一句,三人齐笑。
两日后的清晨,战鼓声声,骑劫的辽东铁骑排开三个大阵,整整齐齐列在即墨西郊。城头,田单手拄大剑,一领紫色披风迎风飘扬,身旁是上万雄纠纠的齐国战士,战云密布。
十日后,一艘帆船悄悄停靠在了燕国右北平港,鲁仲连与越女仍是一身齐商打扮,停船买马直奔蓟城。到了蓟城,兵分两路:越女前往燕山联络燕国墨家总坛暗中队乐毅家人加以保护;鲁仲连则是一身名贵珠宝大摇大摆的在蓟城最大的客栈住下,要了上等厢房。不久,蓟城来了一位齐国阔商的消息便传了开去。
傍晚时分,有客敲门,别无半点声息。“来得真快!”鲁仲连一个咕噜起身,整了整衣衫,拉开门,来者是一位相貌无奇、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拱手道:“在下燕国田部令姬泽,特来拜会齐国大商。”
“小商齐人田甲,田部大人请——”鲁仲连引他入内,倒上一碗清茶,心想粟腹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鲁仲连,嘴上却道,“楚国震泽碧萝春,大人请。”
“淡而无味,不及我燕山醇酿了。”粟腹浅尝一口,不动声色道,“先生姓田,莫非齐国宗室?”鲁仲连早有说辞,“田甲三代祖上乃是威王远支,宗室二字,不提也罢。楚人好茶,燕人好酒,田甲却认为楚茶在燕国大有利市。”
“先生齐人,用楚国茶赚燕国利市,果然商家谋划。”粟腹冷冷一句。鲁仲连大笑:“恕田甲直言——燕酒清寒,余味不足,大醉醒来满嘴苦涩,所谓‘一通劲’;楚茶清爽,却是解酒提神之上品。大人有所不知,眼下临淄燕官皆爱楚茶,一日不饮,便难安寝啊!天下商旅本无根,但有利市,田甲便是燕人。”
“也是一说。”粟腹夹起杯子,再尝一口,淡淡道,“果然有些不同。先生从齐国来,可知目下齐国景况如何?”鲁仲连瞪大了眼睛,故作不解:“齐国不都化入燕国之土么?昌国君遍施仁政,强田齐千百倍,还提老齐国作甚;商旅百姓只求负数平安,管个谁当政了。”
粟腹惊讶的望着他:“如此说来,齐人不想复国了?莒城即墨薛邑,不是仍未化入燕国么?”
“区区三地,何足挂齿!”鲁仲连不屑一笑,“昌国君智者千虑,却是一朝糊涂——楚国敢开罪燕国么?燕军攻打莒城,楚军敢帮齐人么?三年前田单染疾,即墨缺药,昌国君竟派人入城医治田单,还送去大批药材,两军对峙时,当真匪夷所思了。田单占据即墨,燕军封锁东海港口封其后路,使我齐商断了海运财路,六年来损失无数。当年昌国君若一鼓作气拿下即墨,我田甲早成了齐国首富,唉……”一声长叹,兀自摇头。
粟腹显然十分看中这个齐国大商无意间透露的第一手消息,竟是良久无语。末了,才追问一句:“由此来看,先生是恨透昌国君了?”
“不不不!”鲁仲连连连摆手,“当年齐军入燕,烧杀掳掠无数;昌国君二十万雄师入齐,却是秋毫无犯广施仁政,齐人感恩戴德尚且不及,何来怨恨!不怕大人怪罪,齐人倒是盼望昌国君永留齐国;一旦攻克莒城即墨,昌国君率燕军班师,齐人舍不得啊!恕田甲直言,有朝一日昌国君在齐国自立为王,齐人必定袒臂相从——哦呀,扯远了,不谈国事,不谈国事。”
“哼!”粟腹拂袖而起,面露狰狞,“区区齐商,竟敢来大燕行此离间之事,昌国君谋国重臣,岂容尔等诽谤!念你初犯,好自为之了!”不待鲁仲连辩解,扬长而去。
门,被重重撞上。鲁仲连推开窗子,客栈前,粟腹头也不回登上马车,径直朝王宫方向去。
“乐毅啊,各为其主,鲁仲连对不住你了!”些许愧疚一闪而过,邦国大义面前,一切知交义气都得摆开一边。为了大齐复国,泼几盆脏水又有何妨!
春意融融,三月的蓟城繁华依旧,鲁仲连换上一身游学士子衣服,信步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三晋人、秦国人、楚国人,蓟城街头聚集着天下最优秀的密探。新王继位,燕国朝局不明,任何一个消息都会对列国决策产生影响;乐毅被招回蓟城的消息更是传得满城风雨。
鲁仲连无心多想,找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肆。酒家是秦国人,鲁仲连便要了一坛秦国苦酒、一碟苦菜、一盆陇西卤牛肉,悠然落坐。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鲁仲连的遐思:“千里驹孤身来燕,就不怕被人认出?”
鲁仲连抬眼望去,坐在对面的是个面貌清瘦的中年男子,炯炯双目直盯着自己,灰白的胡须足有半尺长,遂道:“原来是剧辛先生,怎不见上将军?”剧辛微微一笑:“上将军几日前已赶回齐国军前,并留下话:不出三日,千里驹必来蓟城。老夫才能在此碰上先生。”
鲁仲连笑了笑。剧辛又道:“老夫多谢先生派人暗中保护上将军家眷。不过先生实乃多此一举——乐闲乐乘名将之后,对付些许游侠刺客不在话下,不老出动墨家弟子;况且燕墨乃秦墨分支,乃是当年随秦国公主下嫁燕国的护卫,个中关系,想必先生也清楚。”
鲁仲连点点头,替剧辛满了一碗苦酒,道:“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剧辛端起大碗一饮而尽,伸手一抹胡须,道:“请先生回齐。新王继位之日,上将军便找老夫长谈;即使先生不在粟腹处煽风点火,上将军也决意隐退。人生一世,难求万全——十年救燕、十年强燕、十年化齐,上将军与老夫本打算用三十年建起煌煌大燕,以报先王知遇之恩;上将军此去军前,便是要走完化齐大计最后一步,让齐国永无翻身机会!”
“哗啦!”鲁仲连霍然起身,脖根青筋暴跳,右手紧握“倾城”,双目像要喷出火来:若乐毅打定主意要在短期内吞灭齐国,莒城即墨将只有待宰的份儿!
“千里驹失态了。”剧辛好整以暇,夹了片卤牛肉,“秦菜简陋,却不失真味;秦酒虽苦,却清心明智——先生以为,若由上将军统率六国联军与白起对阵,胜算几成?”
鲁仲连颓然落座,苦笑摇头:“燕国化齐,三晋楚国便会将矛头转向燕国;齐国逐燕,那更是燕齐两弱,只便宜了秦国独强!罢了!罢了!”
“先生忘了赵国。”剧辛侃侃道来,“六年来燕齐两国令天下人瞩目,却把单单把赵国丢在一边。赵国二十年胡服变法,练就三十万一流骑兵,北逐三胡、西破匈奴,于雁北阴山拓地千里;平原君、廉颇、肥义、虞卿、赵奢等文武大才云集赵国朝堂。如此锐意进取之邦,却数十年不问天下事——只有赵国,才是燕国齐国最大的威胁!只有赵国,才能与强秦一争天下!”
鲁仲连一个激灵,沉声道:“先生之意,仲连明白了;仲连当即通知墨家弟子护送上将军家眷往赵!”剧辛“哈哈”大笑,长身而起,拱手道:“上将军、廉颇、平原君,我便不信敌不过一个白起!千里驹,就此作别,后会无期了!”
鲁仲连还以大笑:“燕齐六载熬汤,秦赵对决才是主菜,后会无期!”
次日天明,越女率领墨家弟子拿着剧辛手令护送乐毅家眷离开蓟城。
济西大道,千里驹一骑绝尘,驰还齐国。
三月,春风和煦,济水边传来辚辚的马车声,一名白发老人端坐车上。不久,西方蹄声骤起,一人一马暴风一般掠过马车,猛然勒住,战马嘶鸣,马上骑士回头高呼:“上将军!”
白发老人定睛一看,马背上黑乎乎、脏兮兮的骑士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不见的鲁仲连,旋而大笑起来:“六载为敌,老乐毅变白,千里驹变黑,当真有趣也!”鲁仲连翻身下马,快步上前,要扶乐毅下车,却被这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掌推开。
济水粼粼,暖风徐徐,二人并肩而行,乐毅道:“我已不是上将军,没想到燕王诏书来得这般快,只消再有一年,齐国便将化归燕土。世无圆满,老夫知足了。”鲁仲连一言不发,转身从马鞍上解下酒皮袋子,让驭手找来大碗,拉开绳结满满倒上,双手捧起递给乐毅:“此乃齐酒,我敬大哥三碗!”
“大哥?”乐毅微一错愕,旋即抄起大碗,“忘年相交,我便做得这大哥了,干!”
“当!”两人对面饮罢,鲁仲连替自己满上,又道,“大哥六年化齐,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我却三番四次行龌龊之举,鲁仲连愧对大哥,自罚一碗!”乐毅笑道:“兵不厌诈,你与田单孤城一片却能不离不弃稳守六载,这一碗,当是乐毅敬上!”
“当!”第二碗下肚,鲁仲连耳根一颤,目光扫向水边一处芦苇丛中,低声道:“大哥,留神了,此间有杀气!”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乐毅也觉察到了危险,冲驭手使了个眼色。驭手会意,从马车上取下长剑递到乐毅手中,接着架起一支短弩,俯身在车辕后,矢箭上槽。
“老规矩,车兵居中,骑兵掠阵。”乐毅冲鲁仲连下了迎敌军令。鲁仲连才上马,那驭手已扣响扳机,一道劲光顺着乐毅眼神方向直刺水边。
“呼!”灰影冲天,芦苇沙沙,三道劲风扑向乐毅。
“大胆贼人!”乐毅从驭手手中接过短弩,瞅准先头一人,扣动扳机。这把短弩乃是花重金从楚国一位公输班传人处购得,轻巧强劲,例不虚发。
“砰!”弩箭自鲁仲连耳旁掠过,当头那名刺客正在纵跃中,却见寒芒一点直取面门,大骇,手中长剑横摆,隔空扫去。“当!”长剑脱手。战车隆隆,乐毅乘风杀到血光暴现。
初战不利,余下两人并未慌乱,而是背靠芦苇联袂朝乐毅疾攻。啸声起,鲁仲连伸手往后腰一拍,背上长剑腾空激出。剑名“倾城”,临风大展,荡起一片青花,人马合一,身形暴涨,与右侧刺客错身而过,拔马回鞍,一抹鲜红,顺着剑槽淌落。
两具尸体,静静的躺在水边;战马与战车围成半圈,乐毅拄着长剑,看了看四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你是粟腹大人派来的吧?”那人摘下面罩,踏上几步,长剑平举胸前,泰然无惧,“能与昌国君一战,死而无憾!”乐毅正要开口,鲁仲连已下马抱剑上前:“在下齐人鲁仲连,素闻燕国剑法精妙,今日巧逢,正当一战;身为剑手,当死于角斗,还望大哥成全!”
乐毅微微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刺客露出感激的神色,朝两人拱手——他自忖必死,能在公平的角斗中死去,对一个剑手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鲁仲连进招了!
那刺客感到一阵寒风袭来,他身体微转,手中长剑翻转,剑尖向上,竟去撩鲁仲连的剑!
鲁仲连笑了,以钩破剑,这等路数,自己不知演戏了多少回——剑尖微挑,欺身而上,硬生生用左臂夹住呼啸而来的长剑!
“太冒险了!”乐毅眉头微皱,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破解攻势的最好办法。
钩不离手,钩却动弹不得!刺客从未遇见这等无赖打法,整个身子被甩向前。鲁仲连左腿微起,鬼魅般连出数脚;那刺客足下一蹬,手腕一扭,在被踢中的同时搅动吴钩,想要废了鲁仲连一条胳膊,竟是一派亡命招式!鲁仲连冷哼一声,一把抓住刺客手腕,膝盖重重顶在他小腹间,一剑扎进!
刺客左胸若撕裂般--鲁仲连的剑锋贴着心脏刺穿身躯!他强压下锥心剧痛,左手成刀,闪电般劈向鲁仲连面门!鲁仲连松开扣在左手的吴钩,血雾下,向后急掠。
刺客底下头,看着胸口的血口一点点扩大,含笑,轰然倒地。
“啪!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一道灰影自芦苇丛中转出,冷冷道:“千里驹果然好剑法,令某大开眼界!”鲁仲连抬头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蓟城客栈与自己见过一面的燕国亚卿粟腹!此刻粟腹一身武士打扮,身披软甲、手提长剑,一步步逼近。
乐毅伫立在马车上,宛若一尊雕像,岿然不动;鲁仲连却飘然上马,浓眉一挑:“田部大人以为以你一人之力能杀得我们三人?”粟腹狞笑几声,脚一跺,近二十条人影自芦苇丛中跃出,列成半圈,将三人围住。
“老弟,”乐毅明白,方才三人只是前哨,无奈鲁仲连的剑太快,未及粟腹赶到,已尽数丧命,遂道,“他们要杀的是老夫;即墨和田单不能没有你,齐国不能没有你,走吧!”
“上将军大错!”鲁仲连凛然道,“我堂堂齐国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巍巍战国,浩荡大争,天下人最不屑阴谋刺杀之举,此等燕国小人竟敢踏上我大齐国土,当杀之而后快!”说罢,两腿夹紧,催动战马往后倒退,身躯微微前倾,竟如骑兵一般作冲刺状。
“哈哈哈!鲁仲连,我的剑,是用来杀乐毅的,来人!”粟腹长剑一举,两旁死士纷纷举起短弩对准了鲁仲连。乐毅长剑遥指粟腹,淡淡道:“粟腹大人,你我公事多年,恩恩怨怨当有了断,不知燕国第一剑手可敢与老夫一战?”粟腹嘴角一阵猛烈的抽动:乐毅是天下名将,也是名士剑客,能在单挑中杀了这个压在自己头上近二十年的人,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鲁仲连深知,眼下局势甚是不妙,即使能与乐毅一举搏杀粟腹,也会遭到外围死士狙击;乐毅乘坐的马车不利转向,突围也会受到重创——思虑间,大地“轰隆隆”剧震,东南方向滚起一彪烟尘,大队骑兵暴风般卷至,反将近二十名燕国刺客围在中央,为首一人策马徐徐而出,向乐毅抱拳道:“即墨田单,见过上将军!”旋即撤手,拔剑转向粟腹,“粟腹大人,田单商人出身,便与你来算一笔账——上将军若死在齐国,我田单必定杀尽齐境燕人为上将军报仇,尔等也休想离开济水半步;如此则齐国复国之日,天下兵锋尽指燕山,为取上将军一人性命而置燕国存亡于不顾,亚卿以为划算么?”
粟腹面色铁青,面对眼前这个孤城抗燕六载而不倒,身若磐石、面色冷峻的壮汉,额角生出蒙蒙细汗,剑把在掌中湿润。田单左手一举,身后百夫长马刀向天,上百名齐军战士短弩上槽、刀剑出鞘,随时准备发动雷霆一击。
这是乐毅第一次见到田单,只一眼,不由感慨齐国有此等柱石,煌煌大燕却只是昙花一现。
田单的到来一举扭转局面,让粟腹陷入被动,鲁仲连哈哈大笑:“粟腹,留着狗命回燕国风光吧!齐人不屑在此杀你,有本事的,堂堂正正在两军阵前较量;伏击刺杀这等龌龊之事,尔等燕人留着对付秦国吧!”
“乐毅在此谢过田单将军了!”乐毅持剑下车,踏上几步,不动声色的盯着粟腹,“老夫还是陪亚卿大人玩一场吧!”粟腹咬牙挺剑,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
“亚卿大人,三思而后行啊!”鲁仲连不忘在一旁煽风点火。
“闭嘴!”粟腹暴喝,双眼像要喷出血来,田单说得没错,纵使杀了乐毅,自己也难离开此地;丢了性命,在燕国近三十年争取来的名誉地位都将付诸东流。
乐毅、田单、粟腹、鲁仲连,四个名震天下的人物,在这一刻陷入僵局。粼粼济水,只闻战马粗重的喘息与风刮芦苇落下的“沙沙”声。
“走!”伴着粟腹的怒吼,燕国死士在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田单与鲁仲连翻身下马,一齐来到乐毅跟前。田单撩开披风,对着乐毅竟轰然拜倒:“上将军入齐六载,广施仁政,使齐国庶民从田地十七年暴政中缓过元气,大功于齐国也!”
“将军无须多礼。”乐毅扶起田单,缓缓道,“怨怨相报,山东六国相互攻杀数百年,越打越弱,岂是大道哉?”田单肃然道:“上将军开灭国大道之先河,田单佩服!”
乐毅干笑几声,眼中泪光闪动:“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乐毅愧对先王。”
“上将军!”田单亦是一阵哽咽,眼眶通红,“齐国百姓感恩六载仁政,皆在济水渡口等候;即墨大战在即,恕田单不能远送,保重!”说着,上马举剑,百夫长一声令下,齐军马队轰然收拢,打马回头。
“人心如此,仁政化齐便是正道,老夫此生所愿足矣!”乐毅长叹一声,高声道,“齐若复国,则两国半世仇怨也算化解;他日将军主政,切勿重蹈覆辙纵兵伐燕,如此,两国方可立足战国之世啊!”
田单打马回还,朗声道:“多谢上将军提点,田单记下了,告辞!”说罢,清啸一声,带着百骑队飞驰而去。鲁仲连走到乐毅跟前,道:“我送大哥渡水去赵国。”乐毅笑着摇头:“齐人皆在渡口相送,几时能到赵国?走,先去魏国,从大梁绕道去邯郸。”
鲁仲连“嘿嘿”一笑:“大哥不怕战死在齐国,却怕醉死在齐国也!”乐毅一拳砸在他肩头,笑骂:“小子欠揍!待两国战事完结,你与夫人便来邯郸寻我——赵酒滋味,不比燕酒齐酒差哦!”
半个月后,鲁仲连与越女自邯郸归来,越过泰山,即墨在望。苍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火红的燕军大营,较乐毅在时往东推进了十里,离即墨仅三里之遥。即墨南北两面的山丘上,则埋葬着近二十万战死亡灵,北面是燕军陵园,南面是齐国军民墓地。
“小妹!”鲁仲连望着这连绵坟茔,心生一计,还是一如往日般叫唤越女,“没了乐毅,燕军便不成体统!你先回城中助田单打点一切,我去戏耍骑劫一番,随后便来!”越女对他这种看似心血来潮、实则深思熟虑的作风早已习以为常,二话没说,打马离去。
入夜时分,鲁仲连回到即墨。火光中,田单身披甲胄快步走来,拉着他劈头一句:“万事具备,只差一味药引!”一旁越女狡黠一笑:“老马儿去了趟燕营,就是给田兄准备药引去呢!”
“哦?”田单大奇,“燕营如何了?在我看,骑劫虽然气势汹汹,可燕军却不如乐毅在时那般整齐强悍,军心亦有动摇迹象,不知何故。”鲁仲连道:“为上将者,战阵搏杀只是微末之道;辎重粮草、死伤救治、攻城器械、军阵调配、赏罚军纪——骑劫一介莽夫,只会喊杀,诸事不懂,燕军早已乱作一团,岂有战力?六载鏖战,燕军将士人人思归,只盼能一战攻下即墨,骑劫以下都是这个想头,这味药引,便是由此而来!天亮便有分晓。”
次日拂晓,东方才露出鱼肚白,即墨城头便炸开了锅,不时传来守城军士厉声怒喝。田单匆匆披上衣甲,才出大帐,中军司马满头大汗飞奔而来,咬牙道:“燕人无耻!掘我坟茔、烧我尸骨!将军,出战吧,杀光燕人,兄弟们都上城头了!”
田单大骇,跟着中军司马才到城头,放眼望去,大队手持铲撬火把的燕军穿行在南面埋葬齐人尸骨的陵园间,数千座坟茔被扒开,累累白骨被抛上半空,堆成一座座惨白的小山。刨开齐人坟茔后,燕军在骑劫亲自指挥下将一桶桶火油浇上白骨山;骑劫一声令下,数十支火把一齐丢向白骨山,只听“轰!”一声巨响,浓烈腥臭的黑烟便直冲云霄。
“齐人听着!”骑劫威风凛凛的来到城下,伸手一指熊熊白骨山,“再不投降,这便是即墨下场!”田单一阵晕眩,却被一双大手扶住,鲁仲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便是药引。”
原来回即墨之前,鲁仲连以商人身份向骑劫献计:齐人最重祖先,只要断了齐人命根,即墨军心士气必然崩塌,一战可下。骑劫听后大喜,便炮制了这场焚尸好戏。可令骑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举非但没有瓦解即墨斗志,反而激起了齐人滔天仇恨。
借着仇恨,整个即墨被迅速动员起来:田单当即征调城中所有耕牛,只半个时辰,两千多头耕牛云集校场;中军司马带人从中遴选出一千五百头健壮公牛,在工匠帮助下将三千支长矛牢牢系在公牛身躯两侧、每头公牛犄角上都绑上一对锋利短刀,并用一块赤红大布将牛身罩上;牛尾巴被编成辫子状,系上布条用以点燃。
三千名熟悉牛性的牧民家丁被编成火牛军;两万精壮步兵全数集结西门,五千骑兵在北门待命,五千弩箭手掩护大军;余下十几万军民编成南北两路,由各家族长统率,为大军后续。
短暂的激昂后,即墨沉寂下来。田单下了死令,全城军民饱餐静养三日,为大战养足气力;这也给城外的燕军斥候造成假相——即墨人心瓦解,已无力再战!
三日后,月黑风高、海风徐徐,即墨北西南三座城门被缓缓打开,三路大军悄无声息开出城外,迅速化作黑色巨浪,潜行至燕军大营二里外排开大阵。燕军大营静寂如常,巡夜的斥候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仍在风灯下懒洋洋的来回走动。
燕军大营后侧的小山上,两骑并立。风,扬起越女缕缕长发;月光,照亮了她秀美的面庞。
“这是最后一夜了。”越女轻轻挽住鲁仲连,柔声道,“仲连,我们该走了。”
“国危则留,国强则走——田单说得好啊!”鲁仲连紧握妻子温玉般的手,“孩子们该会叫爹妈了吧!”越女鼻子一酸,想起远在姑苏的一双子女,眼眶湿了。
半盏明月,长啸冲天,轰隆隆战鼓齐鸣——田单的大军进攻了!
一千五百头公牛在三千火牛军驱策下,甩着燃烧的尾巴,咆哮着冲破燕军大营的鹿砦,身侧的长矛与犄角上的短刀割破营帐、撕裂战旗、洞穿血肉之躯,血淋淋扫过一切阻挡之物!两万长矛刀剑手紧跟在火牛军后,积压了六年的怒火仇恨在这一刻爆发!当如狼似虎的即墨勇士出现在眼前时,素以悍勇闻名的燕军辽东战士震惊了、恐惧了、溃退了!齐军弩箭手在大营两翼狙击溃散的燕军士兵,骑兵则呼啸着堵住了燕军退路,劫杀落荒而逃的突围者。
中军大帐,惊魂未定的骑劫仓惶披上战甲,抓起一枝长矛跃上战马:中军司马不见了,中军副将不见了,各军大将也不见了,到处都是溃散的逃兵,到处都是熊熊烈焰,到处都是被火牛开膛破腹的死尸!骑劫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逃!
“骑劫休走!”马影憧憧,白光霍霍,鲁仲连飞马赶到,挡在骑劫身前,冷笑着。
“是你!”骑劫认出了他,那个向自己献计焚烧齐国坟茔的商人!鲁仲连哈哈大笑,“倾城”平举,催动战马朝他冲来。骑劫亦是辽东猛将,刹那间血性大起,两腿一夹,□□坐骑长嘶,挥动长矛迎前往击!
“当!”两骑错身而过,血光暴现,骑劫瞪大了眼,手中长矛垂下,颈间血痕慢慢扩散,“扑通!”跌落马下,轰然倒毙。鲁仲连割下他首级,抓起长矛高高挑起,贯足气力一声怒喝:“骑劫已死,燕军败了!”少顷,奋战中的齐军将士爆发出震天欢呼,彻底击垮了燕军斗志。
“仲连!”远处响起田单的呼喊,鲁仲连长矛高举,披发长笑:“骑劫首级在此!”一声喊,引起齐军战士更猛烈的回应,整座大营沸腾了。田单拍马上前,一把接过长矛,往鲁仲连肩头就是一拳:“六载恩仇,一朝了结;仲连,随我杀敌,克复失地!”
“好!”鲁仲连轰然应诺,此刻,他不再是名士游侠,而成了这万千将士中的一员;这是他第三次亲临战场,第一次热血满怀,第一次感到侠客的渺小、军阵的伟大,第一次生出投身仕途报效国家的念头——没有齐国,何来千里驹!
天明,即墨大捷、围歼燕军六万、斩首主将骑劫的消息骤然传开:齐国沸腾了,莒城、薛邑沸腾了;莒城老将田轸率军两万与田单会合,孟尝君亲率一万大军由南往北直捣济水。围困莒城的燕军大将秦开见大势难以挽回,便率领八万大军强行通过鲁国,迅速撤军。
仅仅一个月,恰如乐毅当年扫荡齐国,田单大军秋风扫落叶般收复齐国全境七十余城。煌煌大齐,竟奇迹般的复活了。田单亲自前往莒城迎接齐襄王田法章还都临淄,田法章当即拜田单为安平君领齐国丞相、貂勃为上卿、田轸为上将军,共同主持国事。
孟尝君称病不出、鲁仲连飘然不见,齐国最神奇的一双人物,就这样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