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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姑苏微雨 东海茫茫 ...

  •   千里震泽,浩淼无边;渔帆点点,水蒸霞蔚。三月雨绵绵,虎丘山巍巍,没有了吴越争霸、远去了金戈硝烟,姑苏城静静的躺着,好似一位淡妆少女,在一片轻烟薄雾中若即若离。
      清脆的蹄声踏破初晨的宁静,两骑快马从西北方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身披蓑衣、头顶斗笠,吆喝一声在城前勒马。鲁仲连摘下斗笠,仰起脖子,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吴越地界,雨水都带清香,醉了也!”庄辛也摘下斗笠往往背上一挂,笑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吴女善舞,越女善剑,皆是人间极品了;小弟想在此为仲连兄安置一座庄园,送上几名细腰吴女——”
      “免了免了,”鲁仲连摆摆手摇头道,“习惯了马背上颠簸,闲不住,老弟美意心领了!”两骑并肩而行,绕过虎丘吴王阖闾墓,打着细雨来到城南,烟雨中,一座庄园隐约可见。庄辛庄辛指着那座庄园道:“那儿便是姑苏猗顿家了。猗顿家总部跟随楚王迁到了寿郢,姑苏猗顿只是分支,但名气更大、实力更雄厚,全赖出了一位奇女子。”
      “哦?”偌大的姑苏猗顿之主竟是女子,让鲁仲连大感兴趣。庄辛便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当年白起破郢都,猗顿家族也和其它大族一样迁往东方避难,扎根新都城寿郢。公孙夫人是长房媳妇,丈夫死于战乱后,她坚决反对安家寿郢,与族长当场闹翻,不带一分财货出走姑苏老吴国。与老猗顿家不同,姑苏猗顿不卖药材,而是在荒芜的太湖边开辟了大片庄园,种植茶叶、饲养珍珠;并在大江边修建船坞,通过海路将荆楚吴越的商货运往齐燕两国。七年来寿郢猗顿日渐衰微,姑苏猗顿却兴旺昌盛,俨然已是东南第一大家。公孙夫人更是以一手 “掌上剑舞” 独步天下。
      说话间,庄园已到。两人下马,鲁仲连突然问道:“双手空空,如何拜访?”庄辛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仲连兄若不想被斩下双手,便可回去准备礼物。”
      鲁仲连呵呵一笑,随庄辛上前,手一伸,那扇院门“之嘎”自行打开,清凉舒爽之气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喷嚏,赞道:“好一方清幽去处,果是非常人家。”回头一看,却见庄辛站在门口并未跟来,奇道,“你这是——”庄辛道:“仲连兄只管进去,公孙夫人每次只见一人,庄辛在此等候便可。”鲁仲连一点头,迈入门槛。
      这是一进幽深清雅的小庭院,正门影壁后,便是北面正屋,与两侧厢房构成一片四方天井;厢房前种着几枝桂花树,丝丝露水凝在青绿色的嫩叶上,分外晶莹。沿着厢房外侧回廊一直走就是后院,院中草木青葱,掩映着一方清澈的池塘,池塘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层层枝叶中,依稀可见一座精巧的阁楼。
      鲁仲连虽然长年奔波各国,却独爱这类雅舍小筑,感叹之余,信步走过池塘;竹叶沙沙,不觉已来到阁楼前。抬头望去,这座二层小楼与六国建筑大是不同,竟全由细竹为料,凑近时,一股竹叶清香淡淡飘来,沁人心脾。
      “好一处雅舍!”鲁仲连轻轻推开竹门,映入眼帘的乃是一个清秀挺拔的“琴”字,一盏长案横摆正中,一把黑黝黝的古琴静静的躺在案上。四顾环视,屋中竟无一件多余事物,几许光亮透过小窗口斜斜洒落,透出几分静谧雅致。鲁仲连名士风流,自幼琴棋茶酒名马良车击技舞剑赋诗操琴无一不爱,解下蓑衣斗笠,大袖一摆,在案前席地盘膝而坐,左手平按弦根,右手曲指一拂,叮咚琴音跃然飞扬,一曲齐风破喉而出: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徧为尔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曲高和寡,好一曲齐风!”一声轻赞自阁楼上传来,鲁仲连抬头望去,一时惊艳——世间竟有此等美人!与越女的俊俏纤巧相比,眼前这位美人则是款款大方,浑身上下透出成熟风致。那美艳少妇款款走到案前,如翦双瞳望进他眼中,柔声道,“只听曲中铿锵激越之音,便知临淄千里驹到此,妾身可有猜错?”鲁仲连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天保》吟唱太平岁月,庶民之福,岂是曲高和寡?”美妇人微微一笑:“先生说笑了,战国纷争,大争之世,又何来太平岁月?”
      “大争天下,只为庶民之福;大争便是争得太平盛世,你我同心,何愁乱世不宁?”
      “千里驹好志向!”美妇人伸手一探,琴下寒光暴涨,一柄青光长剑赫然在手。睹剑识人,鲁仲连唤了声“公孙夫人”,两袖翻飞、弹指凌波,琴音自指间出,袅袅而上,绕筑三周,不绝于天际,松林为之作响,流云为之易容,池水惊波腾越,大浪滔天。
      “平地起大风,惊涛作天响——好气魄!”公孙夫人莲足轻点,身形闪动,于堂中穿行不止,宛若翩翩蝶舞,剑起青芒!一曲齐风激昂,一剑掌上风情,刹那间,飞光走石,琴剑合一!
      “铮铮铮!”一曲奏罢,公孙夫人剑随声止,一抹飞红掠上面颊,怔怔的望着面前这不羁男子。鲁仲连双手按弦,仰天长笑:“鲁仲连今日有幸得见夫人掌上剑舞,三生有幸也!”
      “千里驹来此,只怕不止为这掌上剑舞吧?”公孙夫人淡淡问道。鲁仲连长身而起,问道:“夫人可知我为何要奏此一曲?”公孙夫人走到窗前:“两国邦交,自有楚王定夺,与我何干?”
      “夫人差矣!”奏完一曲,鲁仲连心潮彭湃,一口气道,“眼下齐国危难,若无楚国支持,必为燕国所化;现燕军尽吞齐地,只余即墨莒城两地,即墨孤城一座,却是抗燕核心,要救即墨,唯有海路。然楚国水师在郢都一役尽墨于秦军,齐国所能借助的,唯有姑苏猗顿的船队。”
      “千里驹是借船来了。”公孙夫人伸手按在琴弦上,一双美目始终没有离开过鲁仲连,“借船不难,那得看齐国能给姑苏猗顿多少利市了?”鲁仲连心头一沉:毕竟是一方大商,开口言利,眼下连齐国都没了,还能何利市;此行南来,他早已抱定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心,猛抬头,双目炯炯:“只要夫人肯借船,他日齐国再兴,凡姑苏猗顿商货,赋税减半!”
      “好大的口气,欺我姑苏猗顿小儿耶?”公孙夫人滑开半步,掌中长剑平点,落在鲁仲连鼻子前半寸处,“姑苏猗顿占了齐国海路商货六成,复国后,临淄齐市若想一举恢复元气,唯有海路,千里驹一句话,便让齐国减去小半赋税,岂是国士名侠所为?商旅赋税,乃是活水之源、兴亡命脉,为了区区几艘大船,轻言放弃,千里驹实乃齐国罪人也!”
      一席话下,鲁仲连已是冷汗涔涔、无言下,长身而起,朝公孙夫人深深一躬。公孙夫人收了长剑,伸手托起他,正色道:“公孙剑舞虽是女儿身,却也晓得天下利害、侠之大道。先生奔走各国一心救齐,今又千里南来,早令剑舞倾慕不已。天下财货,取之有道,用之有道——剑舞当为先生挑选三艘最大的海船,虽无兵器甲胄,但药材茶叶却是应有尽有;抗燕非是朝夕之功,即墨军民冬用棉衣皮帽皮靴,由姑苏猗顿一力担下,先生切勿推辞。”
      “夫人!”鲁仲连已是泪流满面:一年了,为了挽救齐国,从茫茫云梦到千里燕山、从巍巍泰山到浩淼太湖,上万里独行奔走、数百日风餐露宿,历经艰险、百折不挠,齐国还是倒了;他不曾放弃、田单不曾放弃、孟尝君不曾放弃,只为还我三千里齐国大好江山!复国之梦,在这一刻,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真真切切触摸到了,他再也忍不住心中激荡,放声痛哭起来!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起自己的面颊,几缕淡淡的芳香萦绕,鲁仲连沉醉了,枕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做了个梦……
      不知过了多久,鲁仲连悠悠醒来,从竹榻上一跃而起,一身疲乏尽去,浑身舒爽通泰、精神饱满,不禁赞道:“这竹榻,神了也!”公孙夫人盈盈走来,浅笑嫣然:“先生远道而来,剑舞特地准备了一桌苏吴小菜,养足精神,饱餐一顿,带你去见一个人。”
      鲁仲连吃完,随公孙夫人走下小楼,蒙蒙细雨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定睛一看,竟是日夜牵挂的小越女,七年了,越女已长成,少了几分精灵俏皮,多了几分静雅秀气,出落得婷婷玉立。鲁仲连心如潮涌,忍不住唤了声:“小妹!”
      越女蓦然回首,怔怔的望着又黑又瘦的鲁仲连,咬着嘴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孙夫人轻轻推了他一记,低声道:“去啊,千里驹傻了耶!”鲁仲连老脸火烫,走到越女跟前支吾道:“小,小妹可好?”越女“噗哧”一笑,伸手在他那宽阔的额头正中一点,嗔道:“名气越响,胆子越小,怕见到我呢?”鲁仲连从后腰摘下短剑捧在手中:“云梦两相别,至今不敢忘。”
      越女垂首,粉面披霞,低低吟唱:“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鲁仲连一把握住她双肩,和声而吟:“山无棱,江河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三天后,大江口,五艘巨大的商船静静停靠,公孙夫人站在高台上,目送鲁仲连与越女搭乘的小帆船离去,缓缓道:“朝中之事还请庄大人多多打点,稍后,我会派人送两名舞剑少女去你府上,莫要推辞。”庄辛微微一笑:“夫人放心,庄辛定会办妥一切。”
      茫茫东海,扁舟孤悬,这次出海,为的是试探航道、寻找卸货良港。从大江到即墨,海岸线宽阔绵长,小舟在离岸数里外缓缓北上,不日已到琅邪海面。乐毅破齐,楚国趁势占据了这座临海要塞。出海前庄辛曾秘密告知鲁仲连,琅邪可作为支援即墨的秘密基地。
      不久,小舟折向东北;三日后,已至即墨外海。燕军三面围城,给即墨留下一片崎岖的海岸,大片蓝色的燕国大旗间,是一面紫色的齐国大旗,高高飘扬在即墨上空。
      “田单撑过了最难熬的头一个月!”鲁仲连热泪盈眶,干瘦的大手紧握船舷。难以想象,自己在姑苏的这段时间,田单打退了燕军多少次凌厉的攻势;数十万军民商旅,在短短一个月间,同仇敌忾,井然有序的抗击外敌——鲁仲连苦,田单更苦!
      战国以来,从海路来的商旅财货都在离即墨不远的崂山港登陆;但鲁仲连认为,乐毅决不会忽略这个东海大港,楚国船队如果在崂山靠岸,很可能被燕军扣留,所以他选择继续北上,在嶙峋的海边继续搜索。
      半日后,小舟漂过崂山湾,转过一串小岛,折向西,越女突然大叫起来:“看,那边——”鲁仲连循声望去,湛蓝的海面上,兀然突起一扇海门!说是海门,其实是两座突起的山峰,左边山峰连着海岸,陡峭挺立;右边的山峰是一个半岛,两座山峰遥遥相望,俨然成“人”字状。
      “丁字海!”鲁仲连惊呼起来,旋而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越女,走,穿过去!”
      风帆微张,小舟穿过海门,眼前豁然开朗,两峰对峙间,竟是一处青翠明澈的狭长海湾!海湾很深,两岸都是青葱碧绿的丘陵原野,绵延伸向远方。小舟贴着南岸,先向西北,一个时辰后折向西南,海面平静犹如一匹绸缎,在群山环抱中缓缓舒展开来,直抵岸边。
      越女站在船头,风带起她悦耳的声音:“大哥是如何知晓这隐秘之处的?”鲁仲连也不隐瞒:“大哥当年游历齐国时,曾随贩卖私盐的队伍来过此处,船在西边靠岸,离即墨仅有百里,一日可达。妙就妙在,即墨西南胶州湾,东北崂山湾,有这两处大港做掩护,谁又能想到丁字海;即墨以东丘陵连绵,船队在丁字海登陆,取道丘陵与大海间,便能神不知、鬼不晓!”
      入夜时分,两人悄悄潜至即墨城三里外的山丘上。放眼望去,即墨城却好似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的躺在暗夜与火光中。越女道:“即墨安如泰山,再往前,就有燕军斥候,不如早退。”鲁仲连“恩”一声,既然已经找到运送物资的港口与道路,去不去见田单已不重要。

      十天后,鲁仲连与越女回到姑苏。见过公孙夫人后,二人直奔浏家港,庄辛已在等候。
      四月春暖,大江茫茫,五艘巨大的商船排成一列,静静的停靠岸边;码头上,数千民夫往来不绝,如小山般的包裹木箱堆满一座座大仓。庄辛老远便望见二人,快步走来,一抹额角汗珠,道:“第一批药材干粮酱肉全数运到,只待装船了!二位,可曾寻得捷径?”
      鲁仲连遂将琅邪到丁字海水路详细一说,庄辛大喜,当即找来船队执事,合计一番,分头行事。庄辛的计划是,十几万齐国商旅带去即墨的财货钱粮足以让田单支持半年有余,熬过头两个月,双方便陷入僵持。先把所有物资囤积到琅邪,等到天气转寒、大雪封山,燕军斥候行动不便时,再分批把琅邪的物资运往即墨。
      又三日,船队起航,驶入茫茫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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