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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袭击(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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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溪路不好找,昙苑更隐蔽,藏在葡萄园后面,我半天才摸到门。
那时钟泉还没到,有人先送来点心和茶水招待着,茶水带陈皮香,绿豆糕也是我喜欢的。
等人的空和嘉兰姐聊天,她说纷纷跟着校队训练短跑,老师说小孩儿跟小豹子一样。
“忘记问你,剩下的钱邱繁星还了没有。”
我说中间稀稀拉拉汇过几千块。
“哦对,前段时间逛商场,我好像见着她了。”嘉兰姐又道,“不过离得远,不确定。”
不会再有过多交集的人,我没太在意。
聊没几句门被推开,钟泉看我一眼,冷冰冰地说了声抱歉。
我很快挂断电话。
昙苑隔音做得好,房间很安静。
钟泉敛着眼皮看菜单,象征性问问我的意见,很快点完。
他神色疲乏,似乎还未从那番波折中缓过来,眼底青乌,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消了不少。
他提起云舟,问出差回来没有。
我嗯一声:“回了。”
因为自作主张搬家,我俩没见面先在电话里绊了几句,她知道叶丛礼找来后才偃旗息鼓。
钟泉点点头,烟抽出来点到起了火苗,又按到烟灰缸中,瞥我一眼,“身体好了?”
“没大碍。”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微抬下巴,直直地看向我,隔了两秒开口。
“说吧,你主动出谅解书,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笑了笑,摊开手:“没想问你要东西。”
“如果想用这种方式赎罪,大可不必。”
“嗯。”
我低头看着手上杂乱的纹路,像是一团烂线,笑了笑,“下次找个高点儿的楼,不拖累你。”
“你!”钟泉皱着眉啧一声,放弃的烟又急躁地点上了。
他脾气大,以前钟翊就说过,她哥是个炮仗,一点就炸。
然而对自己妹妹是温柔到不敢大声说话的。
菜陆续上桌,难得他记得我爱吃蓝莓山药,特意点了两叠。
没喝酒,我却觉得汤里有醉人的东西,眼前有些晃。
他提到贺迁的时候,我听得模糊,让他重复一遍:“你说什么?”
他抬起眼,眼里像有漩涡一样。
“我在钟翊旧手机里发现了贺迁发给她的消息。”
“你自己看看。”
手机是读书时候钟翊用的,屏幕经过磕碰裂开了缝,贯穿上面那些字迹。
贺迁写道:“把乔边拖累成那样,你能不能去死。”
我一愣,托着头觉得眩晕反胃,费劲地找到日期。
十月正是学校要放假的时候,之前会举办运动会。我有一年替钟翊跑3000米,拿了第三名,回来后起初没事,夜里开始呕吐发,被送去医院住了几天。
“拖累”大概是这件事。
钟泉问我:“那时是初中,她一直对我妹妹这样?”
我听得模糊,下意识晃晃头,控制不住地伏到桌上。
“你一直都知道?”
他继续问,语气很淡,夹了口鱼肉。
我摇头又点头,囫囵地来回絮叨,“阿迁生病了,生病了……她不是故意的。”
“她说她改了……”
静了两秒,钟泉拿起茶杯朝我背后的墙上狠狠掼去,杯子噼里啪啦碎成几瓣。
我下意识闭眼,模糊的眼前,钟泉埋着头几乎要蹋到桌子上。
想说什么,也想站起来,可突然间脑子一沉,我一脚陷进了漆黑无底的空洞。
闭眼前只记住了地毯上繁复的昙花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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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个梦,梦里是小的时候。
贺家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的老银杏,到十一月枝头载满金黄,镜园的小孩儿都喜欢来玩。
有的爬树,顾游弋和贺迁晃着黄叶,把它们变成金色蝴蝶。
有的在树荫下,季节夏翻科幻画报,钟翊给兔子喂萝卜,乔行、贺折玩解谜游戏。
我把他们慢慢画进作业里。
秋日午后的暖光穿过银杏枝叶,星星点点洒在他们身上,再被他们轻轻抖落掉在地上,碎成金子。
后来只有我来得频繁,在树下听常阿姨教画、改画,看叶绿到染黄再到凋零。
她温声细语,我常听着听着犯困,趴在桌上睡去。
贺折有时也在,低头看书,见我醒来看我一会儿。
我问他在读什么。
“《白鲸》。”
往后每次都见他看这本书,读了一年都没读完。
我笑他装腔作势,:“要不来院子练琴,给我画画伴奏,快困死了。”
可大提琴的声音低醇得像在哄人入睡。
我打着呵欠瞌睡连连,闭上眼,不断进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
无论哪个梦境,都能听见琴弓划过弦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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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弦崩断的瞬间,我像被刀割开喉咙一样尖叫着醒来。
但嘴里被塞满了布一类的东西,把声音全闷在胸腔和口腔里。
双眼被蒙住,勒得死死的,像是要将眼珠挤爆一样,睁也睁不开。
触感、痛感、嗅觉和听觉在这个时候是被放大了千倍万倍的。
我听见烟蒂上火苗燃烧的毕剥声,闻到火苗灼烧皮肤的糊味,像是烫穿了肉,烫去了骨头。
空调的冷气拼命往鼻子里灌,往气管里钻,恨不得填满整个心房。
无人说话,可有压抑的喘息、隔着塑料的陌生体热,像是男的,又像是女的。
怎么都动不了,绳子要勒进肉里,刀子要嵌进身体里,热水要浇进血液里。
然后五脏六腑撑不住爆炸了,神经折断了,筋脉也撕碎了。
连带着肚子里的那个小孩儿,也被摘去四肢五官,分解成碎片,和骨头一起溶进血水中了。
我想把它抱在怀里,却像捞水中的月亮,无影也无形。
我还想自己也一并溶解,和它渗透在一起。
不记得什么时候一切恢复原样。
绳子松开,蒙眼的布散开,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地上湿淋淋的,我躺在温热的水混合黏稠的液体中,觉得自己真的化开了。
睁开眼后,先看到的还是地毯上的昙花纹样,被血染红、被水打湿,脏成一团。
再是更多的血从钟泉腿上涌出来。
他躺着不省人事,带血的刀子在灯下冰冷地闪着光。
我想喊但喊不出声,用了不知多久爬到门口,只觉得地上像长满尖刺,把我剥皮了一样。
拍门也不知拍了多久,才听见隐约的声响。
接着有人开门,他们卷了热气进来,七嘴八舌吵吵闹闹。
嘈杂中我听见一个声音叫我。
我略睁开眼,看不清的人影,好像是那个永远得不到的人。
他靠近的时候,我环住他的脖子抓紧他失声痛哭,像在溺水前抓住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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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惨白,我看了好久,觉得眼酸又重新闭上,很快陷入昏睡。
痛楚如丝如缕,像万根绵针游走在体内,我连呼吸都觉得是累赘。
再醒来时,大概是黄昏,我听见音量很低的说话声,像裹在气泡里一样模糊。
我远远地叫他“哥”,声音小得如蚊哼。
他结束通话走过来,我才发现不是乔行。
“程老师。”
“嗯。”
程洵垂眼看我,声音沙哑,“乔行刚下飞机,正往医院赶来。”
“出差了啊……”
“对。”
“你衣服上怎么有血?”
“直接送你来医院,没来及换。”
我一愣,“……当时没看清,谢谢程老师。”
“钟泉呢?”
他沉默几秒,“抢救了一夜,现在在重症监护室。”
刀子斜刺大腿内侧,肌肉和静脉部分断裂,大量失血,重度休克……
我越听越觉得心惊。
程洵说:“你伤得很重,别想别的,先好好休息。”
我拽着他没放,问警察呢,抓到人了吗。
“……”
“什么人?”程洵神色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你是说当时还有别人,害你的不是钟泉?”
我摇摇头:“怎么可能是他。”
“程老师,你帮我联系警察吧,我跟他们说。”
程洵轻拍我的手,“不着急,会查清楚。”
乔行到的时候我昏睡着不知道,睁眼便看见他和衣而卧,侧躺在隔壁的陪床上,梦中眉头也是皱巴巴的。
他睡不踏实,一有动静就醒过来,半睁着眼,目光还没聚拢,眼泪就掉进枕头里。
我慌地伸过手去,徒劳无功地晃了晃,他眨下眼,攥了攥我的手,体温是冷的。
“飞了几个小时?”我问。
“6小时。”
“出国了啊。”
“嗯。”
“好玩吗?”
“不知道,一直在开会。”
我啧一声:“可惜。”
乔行从床上坐起来,抚住脸,我看见他手上的青筋清晰明了。
他埋低身体,臂肘撑在腿上,双手覆住脸微微发抖,始终没放下来,压抑的低泣被他拼命地掩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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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的人裹得像木乃伊,纱布缠到腹部,烧烫伤的溃脓溢出来,变成一块块黄色污渍,看着乌七八糟。
脖子、腿和手臂也稀稀拉拉绑着绷带,据说是刀刺割的伤口。
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口子,无须复杂处理,没几天就结疤了。
钟泉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听说多半时间都在昏睡。
我想去楼上看看,乔行没让,说警方已立案,不允许嫌疑人和受害人见面。
事情逐渐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钟泉。
那条他发过来约我见面的短信。
钟泉的手机里存有一段我和贺折的监控视频。
摔碎的杯子说明发生了冲突,蓝莓山药和茶水中化验出了迷药。
我内衣上还留有钟泉的体.液,那把刺伤他的刀检验出了我的指纹。
故事自然而然就有了:
钟泉用视频要挟和我见面,然后下迷药折磨虐待,迷药渐渐失效后,我拼命防卫,摸到刀子捅伤他,才侥幸逃脱。
“ZNG再爆丑闻,钟泉涉嫌强.奸、故意伤害罪预备二进宫”。
网上消息传得很快,事发不过三天,就已沸沸扬扬,细节暴露得彻彻底底,很难不怀疑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先是推人下楼,再是故意伤害,钟泉被推上风口浪尖,自己又伤得严重,想压都压不住。
我跟警察一遍又一遍地讲过,不是钟泉,当时我被蒙着眼绑着手脚,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但可以确定不止一个,其中有个女的。
他们都不说话,全身做过处理,我听见了塑料摩擦的声音。
我求他们去查,我和钟泉都是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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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行帮我推掉了一切探视,连云舟也没让来,程洵算我的救命恩人,没被拒之门外。
嘉兰姐来照顾我,说当时我替她看顾母亲,这回是还我人情。
我还想着房子里的两只小猫,不知有没有饿着。
嘉兰姐说:“常老板带回家了,等你好了再还给你。”
我笑笑:“哪儿是我的,它们有主人。”
虽然都是女人,换药时我也不想让嘉兰姐在,说饿了,催她出去帮我买吃的。
纱布掀开时疼得全身发麻,胸前伤口溃烂,味道也刺鼻。
护士不管是涂药还是清创,手法都很轻柔,她叹着气,说伤口残留烟灰,有点儿发炎,她去拿药再做一次清创。
身上热,风吹来凉气,痛感轻多了。
门轻响,我以为是护士,问她能不能不包扎了,要么薄一点也行。
脚步停了,没有人说话。
我转过头,对上了贺折殷红的眼睛。
灯光惨白,丑陋的伤口叠着陈旧的疤痕遍布脓疮,也全都暴露在他的眼下。
我心里猛一皱缩,下一秒粗鲁地扯过上衣,恶狠狠道:“你滚出去。”
“……”
他一言不发地走近,极尽艰难地缓缓呼出一口气,终是没克制住,攥着我的手腕,迫使我敞开胸怀。
衣服被挑开,脏兮兮的身体也暴露无疑。
我不挣扎了,直视他,“好看吗?”
他眼神散乱不安,呼吸也不稳,只看了两眼,泪就掉了。
眼泪滴在我脖子上,慢慢滑进头发里。
他一哭我就心软,可抱不得亲不得,只能抹几滴眼泪,说:“别这样,被人看见不好。”
“钟泉那儿你跟他说,我知道不是他。”
他只是望着我,直到护士过来,才起身离开,出门的时候正碰到回来的程洵,两人点了一下头。
程洵冲开茶,说,“我偶尔碰见他来这层,总坐在外面不进来。”
“那天不过是凑巧,他却谢了又谢,托我照顾你,看来心里终究是没法放下。”
程洵站在床尾看我,“我和他说了对你的心思,他知道,告诉我你会演戏,就算心里没感情,也能用甜言蜜语把人哄得高高兴兴。”
“和你在一起,得学会患得患失。”
“他还问我,心有多大的承受力,能承受得住这样一个你。”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阳光正好躲进云层,让天沉下来。
程洵背着光,眸色被压暗。
沉默一分一秒,我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不知谁在哭,隔着门都听得出伤心。
等嘈杂声弱下去,我垂下眼又抬起,没焦点地对上程洵的目光,“要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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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一周都是雨,下到最后,甚至夹了点儿冰。
秋天总算熬完,冬天一开头就把人冷透了。
程洵来时没带伞,身上携着寒气,头发湿漉漉,手也冰凉。
我从窗边的高脚凳上下来,拿了块毛巾擦他头发,又用脚勾了把椅子,“坐下,你个子高,我够不着。”
他微微仰头,前额露出后,眉间凌厉,可眼神还是清透温柔的。
我摸摸他的脸,问:“怎么样,暖和吧?”
他笑着摇头,说凉,然后握着我的手到嘴边,呼出些热气。
气流绵软地拂过手心,也掀起一阵痒意。
我看着他垂下的眼帘渐渐有些失神。
这时病房门打开,乔行进来,后面紧跟着贺仲余、贺折。
见我和程洵的样子,贺仲余先笑了声:“天气不好,来的不是时候。”
乔行请他们到沙发上,又泡了茶,但只端给贺折热的白开水,说感冒的人少喝茶。
贺仲余问程洵,“什么时候认识的小乔?”
“学校里,偶然碰到。”程洵回答,“没想到是阿演的朋友。”
“也是阿折的青梅竹马,我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贺仲余接道,“你们缘分不浅,要好好珍惜。”
“一定。”
说回这次的事,“视频是什么时候拍的?”老爷子问。
我僵着没动,乔行站起来,叫程洵出去说事。
他们走后,贺折坦白:“程演生日那天,我喝多强迫她。”
贺仲余听完直接论起手杖,抽了贺折一背,“畜生东西!”
贺折闷哼一声,面色煞白,直直跪到地上,又被打了第二棍、第三棍。
两下都是使了狠力的。
他还要再打,我拦了一把,开口道。
“我养的鱼被人弄死,给我留了一鱼缸的血。洗手间马桶的水箱里,有一只被开膛破肚,生了虫的兔子。”
“不可能是钟泉放的,装监控的人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应该还有其他人,而且那个人和我们都认识。”
贺折说:“倘若是钟泉装的摄像头,他一定有完整的视频记录。只要完整录像没有,那些证据就不能完全成立。”
“兔子?”
贺仲余眉头深皱,想是觉得诡异。
他一拄手杖敲了下地面,瞥了眼贺折,“去把他们叫回来。”
贺折走后室内只剩一老一小。
没了遮掩和伪装,老爷子冷眼抿了口茶,恢复了泰然姿态。
他抬着眼皮,淡淡地审视我,“太心软,是会丢性命的。”
“已经试过一次,还不长记性吗?”
“……”
“现在形势有利于你,钟泉腹背受敌,能坐以待毙?白的洗成黑的,到头来说你设局陷害,你以为他做不出来吗?”
我一愣,摇摇头:“不会的,他虽然心里有恨,但绝对不会……”
“你算个什么东西?”老爷子冷哼一声,慢悠悠地晃了晃茶碗。
“钟泉的背后是整个ZNG,还有庞大的利益集团,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就算你不为他作证,他的罪名也能洗清,一样能从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你呢,到最后身败名裂,更称他心意。”
“……”
“你如果聪明一点儿,就好好想想怎么趁他还虚弱,断他半口气。”
“否则,就等着哭吧。”
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几秒后,乔行他们推门而入。
我恍惚地抬头,目光失焦在那双灰暗无光的眼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