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道》赏生海

1、初到日月崖

　　陆弦从竹床上醒来，周围有隐约的虫鸣。
　　这里没有厚重的帷幔，没有彻夜燃烧的蜡烛，没有侍女的呼吸声，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陆府，没有婚约，没有对她觊觎已久的表哥，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她不再是陆家的傀儡，不再是巩固地位的工具，不再锦衣玉食。
　　但是她可以放声大笑，可以自由爱恨，会苦，会累，会死，但唯独不会被利益拉扯。“不要怕，陆弦，不要怕。我逃出来了，我真的逃出来了。”她喃喃道，“为自己而活，我要为自己而活。没有人能拦住我，没有人能伤害我。陆弦，不要怕，我会变强，越来越强，我会站到顶端，我不会被抛弃，不会被当做玩物。只要我够强，陆弦，只要我够强。”
　　陆家倾国倾城的大小姐，在几个月前就跳下山崖摔死了，现在只有一个眼角有一道疤，有点安静的，叫做陆弦的小仙人。还是凡人时，她机缘巧合下得到了日月崖的信物，经过长途跋涉，找到了日月崖多年不用的传送点，几乎抽干了自己的血，她激活了传送阵，来到了这个已经在凡俗世界消失很久的修仙大派。
　　那是她第一次赌，赌自己的命。
　　“确实是道师叔的剑。”仙音渺渺，陆弦跪在大厅的鉴妖阵上，二十四把金剑在她身边滴溜溜直转，她相信，只要有一点点隐瞒和谎言，它们定会毫不留情。端坐在正上方上的李掌教仔细的端详着陆弦呈上来的剑和心法，一道仙术闪过，门派印记确凿无疑，“看来，道师叔确实仙逝已久了。”旁边的妙仙姑翻阅着另一份卷宗，边翻边和陆弦关于阵法的描述核对，“是几千年前的归元阵。那时候我们与月妖族大战，为了保护内门不被别人偷袭，特地绘制的一次性传送阵。道师叔当时被派去拖延月妖十二将，应是和他们玉石俱焚后，侥幸留下的阵石和传承。这个女娃没有撒谎，她不是妖族。”其他的仙长也点头称是。这次归元阵的启动，惊动了日月崖几乎所有的老资历，而她带来的消息，也确实是令人唏嘘。“唉，其实早知道道师弟凶多吉少，但同门多年，还是希望他逃过一劫，只是在个不知名的地方难以回来。仙道漫长，还活着终究就是希望。可惜啊，埋骨他乡。”一位抚着胡子的老者摇了摇头，引得几位老者也一起感慨，“我...小人...小人落崖时得到了仙人的结界保护，捡了条命。出发前想着带上遗骨一起，但是...身体单薄。最后为仙人化了骨灰，捡出了一颗珠子。”陆弦小心翼翼的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罐，“都在里面了。”刚刚感慨的老者激动的闪到陆弦跟前，拿过罐子，轻轻一挥，“是师弟的凝魄珠！它的仙剑自成结界，为主人护住了魂魄！想不到啊！师弟的剑魂已经修炼到了这等地步！”凝魄珠，凝聚着本体的魂魄，只要魂魄尚在，就有进入六道轮回，转世为人的机会，可惜残旧的仙剑已经无法回答老者的疑问了，里面居住的剑魂在拼尽全力护住主人魂魄后就已经消散了，剑鸣不再，这把看起来锋利非常的宝剑，其实只是一个空壳。
　　李掌教耐心的等老者说完，他坐在宝座上，对陆弦说：“道师叔乃是我门大能，在妖族一战所做的贡献难以计量。你已到了仙界，回到凡间俗世的通道不可能再打开。你是选择入我教任一长老门下，还是选择继承道师叔的衣钵。”“仙人的结界救了小人一命，又领着小人来到了这仙界，这等大恩，小人终身难报，如果能继承仙人衣钵，我必勤学苦练，将其发扬光大。”周边传来低低的笑声，陆弦低着头不敢张望，额角留下了一滴冷汗，“你不必如此惶恐。带回道师叔的心法和凝魄珠，本身就是大功一件，这是你应得的奖赏。道师叔的心法在本门属于虹清宫所藏，我将你派入道静门下，他是道师叔的血脉，为人豁达开明，是个师父的好选择。道静今日来了吗？”“道静在。”一位玄色袍子的青年走出人群，“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弟子了。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要耐心教导，求仙的根骨尚由天决定，不可多加苛责。这些年你总是云游四方，也该收收心，沉淀所学了。你要亲自教导，不可假他人之手。”李掌教对他其实有点放心不下，但道静又确实是最好人选，“道静明白。”他躬身行礼，看起来也有几分担当。“那就定下来了。陆弦，从今天起，你就是日月崖的弟子，俗世生活就当是一段消散云烟，不要再记。等会礼司的弟子带她注录玉牒，其他杂事，也都交给你们了。”“弟子领命。”众人齐声道，“幸好并无大事，都散了吧。”
　　“道友，这边请。”众人离开，一位青色衣袍的女子走来，抬起跪地多时的陆弦，“可有不适之处？”“没有没有！”陆弦忍住隐隐的酸麻，起身跟上。“不必顾虑太多，掌教都肯定了你的身份，那你就是日月崖的一员。从今往后，一切都要按照日月崖的礼仪规矩行事。”不亏是礼司的执事，首先讲的就是礼仪，“凤鸣鸟早上第一声叫，是上早课的时间。凤鸣鸟第二声叫，是下午上课的时间。早课统一在学司上，不同法门有不同长老教导，下午的课是每门自由授课，讲解本门心法的独特妙用。你正好赶上了百年一次的招录，可以和新弟子一起上基础课。等过了筑基，就可以再升一级，参与门派任务的接取和完成，赚得的奖赏和酬劳可以去商司换些有趣的东西。”女子的语气与她的脚步一样又急又快，但说到这居然调皮的向她眨了眨眼睛，“绝对绝对是你们俗世想不到的好玩意。”陆弦本来闷头赶路，听到这不由愣了一下，“是...是么？”“可不是嘛，你一定会喜欢的！”女子推开礼司的大门，里面端坐的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过来，“这位就是今天新来的小师妹。谁当值，给她录一下玉牒。”女子转头对陆弦说， “实在抱歉，我的早课就要迟到了，没有好好招待你是我的过失。我是玉晓宫的青瑟，下次带你去商司看看补偿你。我先走了！”也不给陆弦反应的机会，头也不回地，优雅但是很急地御剑飞了出去。“我去！”“理应是我！我当值！”“你现在应该去准备礼仪册！”“我一会就能写完！”陆弦眼睁睁地看着几位师兄在那礼貌的推搡，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先等着。“师妹，等急了吧！这边走，录玉牒的地方有点隐蔽。”一位头戴玄色发冠的青年闪身插过，笑吟吟的引着陆弦往里间走，“白虹你不要脸！”“乘人之危！”“今天不是你当值！”身后隐隐传来呼声，但是白虹选择暂时性失聪。
　　“今年来的师弟师妹挺多的，和你年龄相仿的应当不少。师妹今年多大了，如何称呼？”他边解禁制边和陆弦搭话，“我叫陆弦，今年15了。”“师妹很年轻啊，你可能是这批弟子里较小的孩子了。”白虹让陆弦坐在椅子上，他踩桌子翻找今年新做的玉牒，“是么，大家都很小吗。”“啊，修仙这事，讲究机缘，每个人进入仙道的年龄都是上苍的意思。有的人九窍早开，有的人大器晚成，这都很正常。日月崖这次弟子之所以年龄不大，是因为主要是面向世家。再过一百年，普通小门的弟子也可以参与竞选，轮流着来。比如师兄我，就是北荒一个山野小门上来的。”他笑眯眯的抽出玉牒，递给陆弦，“伸手。”她掌心摊开，微微有些发汗，“别紧张，就要你一滴血而已。”白虹把玉牒按在陆弦手指上，一阵浅浅的刺痛后，玉牒上出现了她的影像，“好了，这就是你的玉牒了。听说你分到了虹清宫？那可是个好地方啊，道静师叔是出了名的性格好，你有福啦。”白虹将玉牒装到小锦囊里，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仙术，小锦囊就好好的系在了她的衣服上。“玉牒录好了，接下来我带你去净尘司，你要在那洗去污秽，以及换上虹清宫的道袍。”陆弦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兄，我有一个疑问。”“请讲，不用拘礼。”“我一路看下来，整个日月崖门别无数，我去的虹清宫，会不会不适合我，会不会...我学不好他们的心法...”“虹清宫，是掌教给你定下的吗？”白虹问她，“是的。”“那就不必担心，”他笑眯眯的说，“正厅的地基，是一整块鉴妖镜，除了用来鉴别妖物，也用来鉴别来者何人。从站在那里的那一刻起，你的资质啊根骨啊就已经一览无余啦。而且掌教接见的你，他老人家的眼睛，可比我们的资质尺精准多了。”“谢谢师兄谢谢师兄。”陆弦有点惶恐，“诶，师妹，不需如此，有什么疑问提出就好。正如掌教所说，你今后就是日月崖的弟子，在你修仙之路的很大时间里，日月崖都是你的后盾，我们善待每一位弟子，每一位弟子都是我们的朋友。”白虹安慰陆弦道，“不要背叛，就不会被抛弃。这下明白了吧。”她点点头，“好嘞，我带你去净尘司吧，结束后有师姐送你去你师父那。走。”
　　“兰师姐。”白虹对正在登记的女子行礼，“哟，今天不是你当值吧，你当心青瑟知道了罚你。”兰风打趣道，“诶，老大上早课去了。只要兰师姐不说，老大就不知道我逃班啦。”“你啊。”她摇了摇头，“这是新来的小师妹吧，是来净尘和换道服的吧。”“师姐消息真灵通！她叫陆弦，另外劳烦师姐给她准备点吃食，”陆弦红了脸，肚子叫的声音被听到了，“她还小的很，没辟谷，在没入道前都得吃饭。这些就都麻烦师姐了。”“小事情，不用客气。小师妹，跟我走吧，我们去换新衣服。”兰风完全把她当做了小孩子，就差拿个拨浪鼓在前面摇了，“那我就先走了。小师妹，这是礼仪册，门派内的注意事项和安排都写的很清楚，不懂的地方问虹清宫的师姐师兄就好。”陆弦接过册子，叠声道谢。
　　“净池就是洗去污秽的地方。你虽然来自俗世，但是只要心思纯净，就不会感受到太多痛苦。当然，我不是说师妹的意思，你要是心思不纯，也进不来日月崖。不对...这样说好像也不对...”兰风完完全全把她当做小孩了，但是她似乎没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谢谢师姐，我知道了，师姐是好意，我懂。”陆弦轻轻拉住师姐的飘带，跟她在宽敞的玉石道上走，兰风被这一拉拉的心花怒放，“小孩真可爱，”她心想，回握住陆弦的手，“可见已婚师叔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
　　她将陆弦带到一个冒着热气的温泉池旁边。“自己脱衣服进去吧。我就在门口等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喊师姐！”“好！”陆弦点点头，对师姐绽了个小小的笑容，“啊，小孩真可爱。”兰风飘飘地走出去。
　　“呼。”陆弦泡到温泉池里，忍不住落下眼泪，“我真的，真的上来了。”她很想放声大哭，但是又不敢，“这里没有陆家，没有王家，没有二表哥，没有，都没有。”陆弦摸着从俗世带上来的发钗，“莲子，我成功了，成功了，我不用嫁个那个王八蛋了。”死去的侍女，枯萎的月季，夜晚的敲窗声，垂涎的嘴脸，月光下泛着冷光的刀刃，荒凉的坟岗，一切都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而今，她只是付出了些辛劳和鲜血，这一切就消失了，很划算，陆弦想，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了。
　　“她会不会掉水池里上不来了。”半个时辰过去了，兰风在外面等的有点着急，还有点害怕，“不行，我得去看看，万一淹着了怎么办。”兰风敲了敲门，“陆弦，陆弦，你还好吗。”“我很好，师姐。但是这个衣服怎么穿啊。”兰风松了口气，推门进去，小孩趴在水池边上，摆弄着衣带有点发懵。“简单简单。你上来。”陆弦从水池里爬上来，只觉得身体微微一热，身上的水珠就不见了，“净尘咒，不管是打扫还是整体仪容，都很好用，学司第一课教的就是这个。”兰风给陆弦套着衣服，三下五除二，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出炉啦。“多好看，多精神，就是太瘦了，你现在还在长身体，要多吃一点才能长高。你有什么忌口没，我等会给你做点吃的。”陆弦摇摇头，兰风心里更满意了，不挑食才能长个儿嘛。“你们虹清宫的法器就是剑，是自己淬制的。但是你现在一点根基没有，没法去剑炉挑。我请示了长老，给你拿了把木剑。”趁着陆弦吃饭的空档，兰风跑了趟学司，“别担心，一开始的课大家都是用木剑，虽然带着佩剑但是并不会使用。等你能入了道，感应到了天地灵气，再自己挑把合适自己的剑吧。”她特地给陆弦挑了个漂亮流苏，“哪怕是木剑，它也是你的好伙伴，好好使用吧。”陆弦郑重的接过木剑，点了点头，鼓着腮帮子对师姐说，“谢...些些师结...”“诶，你吃你的，我就说说，慢点吃别噎着了。”
　　“原来臭豆腐和糖葫芦是这个味道。”陆弦心想，“虽然很臭但是真的很好吃。”
　　考虑到陆弦不能御剑，兰风特地借了净尘司的飞黄，“你先上去。诶，对，抓好。”兰风翻身上马，“有点颠哈，”陆弦摇摇头，她又忍不住夸了一句，“真乖。我现在带你去虹清宫，有点远所以就带你骑马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一会就能到。”不等兰风招呼，飞黄就自己跑了起来，它越跑越快，却极稳，随着速度的飙升，她们周围出现了飘忽的云彩，“飞起来了!”陆弦惊呼，“是啊，要想行得快，不会飞怎么行呢！”兰风笑的很大声，“等你学会了御剑飞行，会比这更快！黄泉碧落，没有不能去的地方呢！”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巍峨连绵的高山，一望无际，“这就是，自由吗。”陆弦喃喃道，“是的，这就是自由。”兰风的耳力居然很好，她摸了摸陆弦的发顶，“不管你以前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受了什么苦什么委屈，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陆弦，向前看，前面才是今后，当你踏进日月崖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在你自己手上，谁都不能决定你的命运，老天都不能！”很多年后，每当陆弦御剑飞过万里苍山时，她都会想起兰风师姐的这段话，没有人能决定她的命，如果有人来夺，那就和他争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