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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番外二·何其幸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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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峰林,其地遍布奇峰怪石,遥见群峰兀起,森列谷中。山谷云雾弥漫,常有怪声传来,似野兽又似鬼怪,哀嚎凄厉。好事者为此编了不少恐怖传说,流传最广便是桃林虎怪——据说曾有人走夜路时在青溪旁的桃林见到了虎头人身的怪物,双目泣血,嚎叫而去。后来不知是谁给这故事添了个那人一日后五脏六腑俱被吃空的结局,如今这传说威慑之力与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能止小儿夜啼,方圆百里无人敢半夜出门。
洛飞白便隐居在西海峰林的山下村子里,一住便是二十余年。
小隐隐于野。闲云野鹤,伏鸾隐鹄,无人知道这平日待人和善,与村里人都处得极好的白衣书生便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长虹剑主,因他殚见洽闻,颇有人望,被尊称一声洛先生,也便罢了。
洛飞白不常出门,平日除了读书、悟剑,便是浇花。周围邻居都知道他喜爱梅花,但他院中栽得最多的却是桃树。
小时候常常来玩的玲珑曾经问他:“洛叔叔,你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桃树呀,是因为喜欢吃桃子吗?”
那时他正抱着从树上摔下来委屈巴巴哭着的小洛虹,语气有些无奈:“这些桃树并非我种的,只是我既然住在这里,便不得不管。”
“洛叔叔骗人!”玲珑大声嚷嚷起来,“我看见了,洛叔叔浇桃树的时候,明明笑了!”
小丫头的无理取闹无人当真,洛飞白待人极为和善,但他却很少笑,那张脸上总是云淡风轻,古井无波。岁月未在他脸庞上留下痕迹,那双眼却仿佛千帆过尽,淡看世事,再难起波澜。
正值春日,满院桃花开得灿烂,红云朵朵,织云锦霞,他倚在门前,看这烂漫桃花,一看便是半日。
暖阳当空,院中枝头喜鹊叽叽喳喳,脚步声急,离家小半年的白衣少年冲进院子,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爹!我回来了!”
“虹儿可是有话要和爹说?”洛飞白对自家儿子十分了解,突然对自己撒娇,若非做了什么坏事心虚,便是有事想求自己应允。还记得虹儿小时候十分顽皮,整天往在山林里跑,和野兽嬉戏打闹,俨然山大王。平时祸没少闯,还喜欢撒娇耍赖,不知逃过多少处罚……自虹儿接了长虹剑后,便再未如此了。他心中十分怀念,虽然知道此次绝非小事,仍是语气温和,甚至有心开了玩笑,“难道虹儿长大了,有心上人了?那可要好好和爹说说。”
“啊……”洛虹早知自家爹的直觉向来可怕,可他现在还没想好该如何向爹提起此事,心里稍微有些发憷。爹虽然表面随和,骨子里却执拗得很,若是他认定的事,便连一丝转圜余地都没有。
洛飞白看洛虹支支吾吾,知自己猜中,既然儿子脸皮薄开不了口,自己便也不再逗他,儿子终于要成家的欣慰与惆怅交织在一起,出口的话也变得语重心长:“既然虹儿现在还不想说,爹就不问了。只是对方家住何处?爹可要好好准备一下,若是要上门提亲,晚见不如早见,未来亲家究竟如何,爹还是要亲自去看看的。”
“……”洛虹在心中默数到十,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自家爹满含期待之色的眼睛,“爹,他姓墨,住在……逾云崖上。”
逾云崖这一年来大事不断,先是闭关十年的少主破关下山,大家正盼着少主一战成名,不想少主随即便失踪了大半年,教主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找,却始终无功而返。
教众们战战兢兢过了这半年,没想到前几日少主竟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而大伙儿还没高兴两天,便又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画地为牢,困在山上整整二十年的教主,居然亲自下山了。
虽说教主曾与老七剑立约廿载不下逾云崖,但当时无人相信教主当真守约至此,更未想如今约定之期刚到,教主便急不可耐地下山去了。
经历过二十年前那一战的老人们始终忿忿,年轻人摩拳擦掌满腔斗志想跟着教主再去闹个天翻地覆,奈何教主始终不肯松口。这次更是半夜下的逾云崖,等这惊人消息传开的时候教主早已去得远了,据说还是和少主一起走的。而且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教主这回去的地点,便是教主的老对头,西海峰林的长虹剑洛家。
据未透露姓名的守关人士称,教主一行二人行路匆匆,教主脸色很难看,像是被什么给噎住了,跟在身旁的少主额头肿了一块,右脸大片淤青,神色却轻松得很。
一时间父子相杀的流言满天乱飞,但是为什么要去洛家呢?难道当年密不外传的独家小报中所写都是真的,少主撞破了教主与那谁欲说还休的某某事……教主恼羞成怒,而少主宁死不屈,硬要前去对质?
被迫留在教中守家的上一堂堂主罗千碧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出来澄清各种流言:“少主很好,教主也很好。再敢造谣什么父子反目的荒谬之事,一律拖出去叉死。”
见没有爆料悻悻而去的教众们走得远了,他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转身向紧闭着嘴巴的木沉雪和石寒宸,颇为自得地道:“我给少主占的那一卦可准?利有攸往,少主此番下山,果然收获一桩美事。”
“哈哈,少主倒是没辜负主上的期望呢。”强忍了半天,木老二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让他带个儿媳妇回来,他还真带了。嘿!我还是第一次见主上露出那种表情来。”
“你还笑呢,唯恐天下不乱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老好人石寒宸十分不满,“不帮着劝还净是煽风点火,教主是第一次下手那么重吧?少主可差点断了几根骨头。”
“主上什么都好,就是容易钻牛角尖,哎。”木老二摇了摇头,“这可和我没有关系,怕是主上看少主和姓洛的小鬼搅在一起,想到了他自己当年那档子事,突然一口气咽不下去,这不就去找那姓洛的老家伙算账了吗?”
“除了少主,我们仨教主一个人都不肯带,看来是铁了心不打算让知情人插手啊。”罗千碧捋了捋短须,“不如再卜一卦。”他扬手抛出几个铜钱,落在地上哐啷有声,最后一枚铜钱滴溜溜转个不休,许久才停,他凝视片刻,不禁大笑:“哈哈!看来这一趟,教主可是有意外之喜呀,哈哈哈哈!”
那几个堂主的八卦气氛轻松愉快,墨家父子二人之间却如乌云蔽月,鸟雀不言:自下山开始,墨厉钧没对自己儿子说一句话,而墨冽脾气和他爹如出一辙,身上几处他爹留下的伤疼痛未减,他硬是一声不吭。
墨厉钧见儿子脸上大片淤青,显然受伤不轻,他不是不心疼,怪自己脾气极坏,牵扯到旧日愤恨之事,便难以克制心中火气。冽儿这大半年音讯全无,回来时却将中计失踪之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显然对接下来的事有些迫不及待。他虽然对感情之事并不敏锐,却也隐隐猜到,冽儿定是有了意中人。久别团聚的喜悦还在心间流转,他当时还在猜测是谁家的姑娘,没想到冽儿十分爽快,连一点铺垫缓冲都没有给他:“爹,孩儿喜欢的人,是长虹剑主洛虹。”
……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饶是他定力惊人,也不由得愣了一瞬才缓过神来。
长虹剑主,为何是长虹剑主?
他想莫非是自己以前喝醉的时候总爱和儿子念叨长虹剑主,以致传递了可怕的执念。可自己和洛飞白当年相识六年也未到这个地步,最后更是分道扬镳,而冽儿下山不过半年,何来这般非他不娶的情意?
再说冽儿的失踪何等诡异,在自己面前还刻意隐瞒,若猪无戒所言无误,便是和这洛虹有关!想到儿子在外流落半年,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墨厉钧满腔怒气无处可发,便全数记在了洛虹头上。
墨冽不知自己爹脑中所想歪打正着,对还未谋面的儿媳妇印象已是差到极点,他知父亲嘴硬心软,更是一言九鼎,既然自己已甘愿受罚,父亲虽然手下留情,但定会守诺。昨夜两人名为考校武功实为单方面吊打的比试刚一结束,墨厉钧不无讽刺地问是否这便要前去提亲,墨冽感觉自己受伤不重,正要点头,突然想到父亲与洛飞白立约之事,不禁嗫嚅了两句,墨厉钧却大手一挥道:“那便走吧。给猪堂主传封信,让他备礼作聘。在逾云崖上呆了二十年,你爹我也该去见见老熟人了。”
“爹!”墨冽见父亲竟要星夜启程,方知父亲虽然明面不言,心中定是极生气,可他却不知该如何辩解。喜欢便是喜欢了,他何错之有?
不知洛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沧州一别已有半月,他还好吗?怀中那只阴阙散发丝丝凉意,此刻父子之间气氛冷至冰点,他想起誓约生死的恋人,心头不禁一暖。
他与洛虹历经生死,虽然相识之日尚短,早已是铭心刻骨。之前种种,如今想来皆恍若梦境。自定情之后,午夜梦回之时,醒来总觉得满心喜悦。无怪两厢情愿的爱恋令人心驰神往,世间最幸之事莫过如此,他爱洛虹,而洛虹也爱他,此生此世,满心满眼,再无旁人。
父亲为何不能理解呢?他实在不懂,难道是因为洛虹是长虹剑主?可父亲以前对自己叨叨念念的却也是长虹剑主。莫非上代恩怨难解?两家父辈之间究竟有何过节,就连洛虹也从未听闻。他小时听木老二提过父亲与洛飞白过去曾是好友,却不知后来为何反目成仇,可若是真的仇深,十年前洛飞白又为何来逾云崖与父亲喝酒?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到了西海峰林,这些疑问便迎刃而解。
二人各怀心事,两骑并辔,朝西海峰林驰去。
一路昼夜兼行,披霜带露,赶到西海峰林已是三天之后。
猪无戒早已候着了,他见教主亲来,点头哈腰之外又多了点小心翼翼,他捧着一只无盖锦盒,盒中卧着一只膘肥体壮的大雁,被红绸谨慎地捆着,保证没伤到半分。大雁挣扎着想啄他手,却始终差那么一点未能如愿。
墨厉钧点点头:“冽儿,听清楚了。那姓洛的家里最喜欢这些繁文缛礼,既然你要娶洛虹,三书六礼便都做齐全了,我黑穹教可不能缺了礼数!猪无戒,我墨家的媒人就由你来当,若是洛家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应下,回来向我禀报便是。”
猪无戒迭声应好,招呼了一队手下,不敢停留,直接一路小跑向村里去了,其余教众连忙上来迎接。
墨冽心中有些忐忑,他本是心高气傲毫无所惧之人,此刻竟为猪无戒此去顺利与否而心存忧虑,若是洛虹父亲不同意,那该如何?既是婚姻大事,恐怕不能任由心意乱来。父亲面沉似铁,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手背忽然感到一阵急促的触碰,他低头看见洛虹的灵鸽小七正在啄自己的手,脚上系着一小卷纸条,是洛虹的传信!他展开信笺,看了两行便忍不住叫道:“爹……”
“怎么?洛飞白不同意?”墨厉钧却不想听,打断了他的话,“那便看我们猪堂主的本事如何了。”
青溪村里这几日来了不少外人,问过路便气势汹汹地往洛先生家去了。一时间村民们议论纷纷,洛先生平日少有访客,这许多人一起上门更是从未有过。这伙人领头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凶神恶煞,一看便不是好人,偏偏还戴着一朵大红绸花,不知是不是来寻仇的,洛先生可应付得了么?
淳朴的村民们当即决定要为洛先生撑腰,见院门已被外人把守着,打头的王二胆大,偷偷爬上了围墙,他才往洛家院子中探了脑袋,便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只见那凶神恶煞的胖子此时正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外哀求:“洛大侠,求求您了,您就收下吧。不过是一只大雁而已,而且肥美得紧,您要是愿意,今晚就可以煮了!”
见门内毫无动静,他换了副语气,变得油滑许多,“洛大侠,您在顾虑什么,俺也知道。只是如今教主并未与中原武林为敌,若是两家能成秦晋之好,怕是为武林和平做出了不小贡献呐!”
说完后等了片刻,依旧毫无回音,猪无戒额头冒出汗珠,今日若是采纳之礼再不成,教主恐怕便会要了俺老猪的小命,他心下一横,道:“洛大侠!俺老猪敬重您是个大侠,想来大侠定是明事理之人,不会强人所难,而是成人之美。如今少主与洛虹少侠两厢情愿,不知经历多少危难才走到一起,您却一定要棒打鸳鸯吗?”说到后来已是带了哭腔,他跪倒在地,泪珠滚滚而下。
他这眼泪却是货真价实,全出自真心。这三书六礼,之前都是由媒人操办,双方直至迎亲之时才能相见,教主不可亲自上门,便将事全交与他来办。这几日洛飞白油盐不进,就是闭门不见,可教主他老人家还在村外等着,猪无戒没胆去请辞这个差事,憋了二十年才下山的教主恐怕正手痒呢,猪无戒觉得自己已是命悬一线,这几日过得几乎绝望,只想痛哭一场。他向来是阿谀奉承的一把好手,感情收放自如,眼泪随叫随到,此时真情流露,更一发不可收拾。
见洛飞白仍是门户紧闭,他涕泗横流,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少主和洛虹少侠有多不容易,您不知道,教主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俺老猪却知道!天门山上洛虹少侠遭恶人围攻,少主他拼了命,救洛虹少侠突围,自己却中了毒,险些走火入魔丢了性命,后来流落在外足足失忆了半年,您不知道,那半年俺们教中过得是什么日子。雪狮谷里洛虹少侠以血融冰救人,血快流干了,少主就自割手臂放血助他。少主在武林盟主那被人车轮战围攻,险些交代在那了,洛虹少侠重伤在身,还发着高烧,却淋着大雨为他力争作保。是老天有眼,许他们走到一处,如今好容易艰难困苦都闯过了,若还要硬生生将他们拆散……您怎么忍心呢?”
这时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这声音落于猪无戒耳中无异天籁,他忙从地上爬起来,见出来的人正是洛飞白,他心头狂喜,还不忘当洛飞白的面用力擦了擦眼泪。
洛飞白语气淡淡,看他的眼神也淡淡:“我洛家破落已久,怕是攀不上黑穹教这高门大户。”
“哪里哪里,洛大侠说的哪里话。”猪无戒连忙解释,“教主得知少主与洛少侠之事,心情激动得很呐!这不,连夜便下了逾云崖,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是吗。”洛飞白语气毫无波动,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猪无戒心中惊慌,正要再编出一些墨厉钧称赞长虹剑的话来,而洛飞白并未等他开口,平静道:“我家虹儿与墨冽之事,我不再过问,他们两人既是真心相爱,嫁娶之事,便由他们二人自己决定。还有……”
“那就是您同意了?还有什么?您尽管说!教主说了,无论您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猪无戒大喜过望,便口无遮拦起来,不想洛飞白似有些迟疑,顿了一顿,方缓缓说出最后一句:“替我转告你家教主一句话,明日此时,飞白在故地相候。”
岁月悠悠,一别又是十年。上次相见不欢而散,今日却又该说些什么?
两岸桃花,一溪春水。青溪蜿蜒,点点花瓣落入碧水之中,随流向远。洛飞白背靠一棵老树,仰脸看向枝头簇簇繁花,团团粉色,满目鲜艳明媚,临风对月,思绪万千。那日虹儿与自己话未说完,便听见院外哄乱一片,猪无戒登门送礼,他早知那人向来是不愿等的性子,不想竟来得这么快。他虽然听虹儿讲述二人过往,对从未谋面的墨冽印象不差,若虹儿所言非虚,那孩子确是可托付终生之人,但要他点头答应,却也没那么容易。何况来的并非罗千碧,而是坊间名声极差的猪无戒,他便知那人大概是与自己一般的想法。
那为何三日之后却又应允了呢?
洛飞白想,大概自己真是老了,看见虹儿倔强的脸,他忽然想到曾经的自己,那般坚定的,热烈的,为了维护某个人而不顾一切的决绝的眼神,自己似乎也曾有过。那时的自己提了长虹剑,将所有苦劝叱责威慑恐吓统统抛在背后,暴雨之夜战出一条血路来,去赴一个醉酒的约。只是太久了,他快忘记自己也曾这般固执地为了一个人去争,去反抗。虹儿或许很难理解吧,自己像他那么大的时候经历的事情,那六年发生的种种,大概比大多数人这一生经历的所有事还要漫长。
既然已经走到了今日,又何必后悔,何必愧疚,何必让下一辈重蹈覆辙。当年为了大局为了正义为了自己的信念,还为了弥补亏欠,他最终放弃了那个人,又或许在更早之前,他们二人便已走上了无可挽回的岔路。
可是又能怪谁呢?他不曾后悔,想来那人也是如此。
只是无可奈何,到最后已无选择。
可如今却不必如此,墨家那孩子还什么也没做,自己也能护着他们,而那人所思所想,二十年过去了,难道自己还看不明白么?
罢了。
他看着这片桃林,这便是那片传说被虎怪诅咒的桃林,他平日惯来的练剑之处。溪水清浅,夹岸桃树花枝盘结,隐天蔽日,花朵挤挤挨挨,花瓣层层叠叠,绚烂如漫天云霞。
这时忽然起了风,将兀自盛放的桃花吹落枝头,落英飘摇,纷扬如雪。
他看见那人朝他走来,飞花迷乱,遮挡了他的视线,走来的那个人在他眼中恍然仍是初见时那个少年。
风中遥遥传来熟悉的嗓音:“你又在看桃花了。你不是不喜欢桃花么?”
他不禁莞尔:“你种下桃花便甩手不管,我若不看,还有谁看?”
墨厉钧走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伸手:“乱雪呢?”
洛飞白微微一笑:“阿臻果然是老样子,可惜我今日不曾带酒来。”
墨厉钧皱眉道:“为何?”
洛飞白笑得开怀了一些:“若是今日便拿出乱雪,那婚宴上又该喝些什么?”
“……你为何同意了?”墨厉钧低声问道。
“阿臻心有不满,对么?”洛飞白笑意不减,道,“我见你派那个油嘴滑舌的胖子来说亲,心里可很是不快。”
“哼。你家儿子害我家冽儿失踪了半年,吃了不知多少苦头,我若是说自己满心欢喜,你可会相信?”墨厉钧转过脸去,眼前那人笑容粲然,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愿再看,“你儿子倒是出手大方得很,阴阳双阙这种东西也能随便送么?”
洛飞白眼中的笑意忽然收敛了,像坠落深潭的花瓣,慢慢沉入一潭静水中去。他的嗓音变得低沉沙哑,却极为坚定,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令他无法逃避,曾经强迫自己舍弃的感情如野火在荒原蔓延,那些往昔蒙尘涤尽,如在眼前,都明亮而耀眼地燃烧起来:“我洛家对自己心悦之人,总是十分大方。”
“是么……”墨厉钧闭目而笑,“看来二十年过去,确实不同了。”
洛飞白不语。
“是我狭隘了,就像你以前说的一般,我总是放不下。哈哈!”墨厉钧纵声长笑,“我不管啦,就让他们两个小的自己去折腾吧。”他往前迈了一步,已到了洛飞白面前,“十年未见,飞白真的不请我去喝一杯么?”他理直气壮道,“我想喝乱雪了。”
“虹儿还……”洛飞白想说什么,但墨厉钧已抓住他的手腕,没用丝毫内力,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而他没有拒绝。
“我还未出门,冽儿便去找他了,那小子偷偷摸摸的,大概以为我没看见呢。我猜你家虹儿此刻定不在家中。”墨厉钧咳嗽一声,表情却极是坦荡,“我当年几宿没睡给你院子里栽桃树,还引得虎煞发作,如今那些桃树长得如何,不带我去看看么?”
“哈,你如今在西海峰林倒是格外出名了。桃林虎怪,这名头如何?”
“哈哈哈哈!听起来可不够唬人,不如当年那个绰号好。”
“那般夸张的绰号,你当真喜欢?”
“哼,待我喝了酒,再告诉你罢。”
两人且谈且行,行至桃林边缘,见桃树下拴着一匹黑马,正是墨厉钧的坐骑。墨厉钧整鞍上马,他冲洛飞白伸出一只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里带了些揶揄:“同骑一马你可介意?”
洛飞白深深看着他的眼睛,握住了那只手:“自是无妨。”
“你可坐稳了。”墨厉钧将洛飞白拉上马背,忽听得那人一声回答,他怔了一怔,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笑意,他的笑意如此之深,终于无法忍耐而放声大笑。二十年来的愤懑与怨怼,困惑与惆怅,便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如融雪随流水而去,薄云破而金乌出,终不复见。
“那便走吧!” 劲风卷起落花纷飞,飘飘洒洒,如下了一场桃花雨,志得意满之人哈哈大笑,策马扬鞭而去。
与我为友,你可后悔?
曾与我为友,你可后悔过?
二十年前那一问,早在两人分道扬镳之时那人便这样问他,可直至七剑合璧战罢,胜负已分,那人重伤濒死,仍强撑着站立不倒,与他立约,他终究是没有回答。
十年之后,那个问题却已变了,他无法回答。
就像心口绷紧的弦,咬紧的牙关,握紧的拳头,他死死屏住那一口气,只要他开口,便会丧失所有坚持,输得一败涂地,他心知肚明。
所以他不曾回答。
所以已在心底埋藏了二十年,不过区区八字。
在故事的结尾,他终于说给那人听——
与君相知,何其幸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