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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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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俪宸极,作配天子,君听外治,后宣内教。自乐永皇帝继承大宝,迁都顺天府,另起皇城。皇后中宫也延续了南京旧宫的名字,仍取天得一清、地得一宁之意,名曰坤宁宫。
能进坤宁宫当女史,我万分感谢自己当年没有在语文课上打盹,以及从小修习书法。单凭会写一手勉勉强强的小楷,我就免去了从普通宫女的起点上苦熬的心酸。
坤宁宫宫正下辖四位女尚书,女尚书各辅两名女侍郎,侍郎之下就是各类女史,以各自司掌之务划类为讲经女史,笔墨女史,针凿女史等等。女史俚号“女秀才”,私以为能算作高等宫女。普通宫人亦称女吏,数目最多,做洒扫粗使的工作,仅坤宁宫就有数百名。
从我三月末迈进中宫门槛,到现在也过去一个多月了。不到十日就是五月初五的毒日,可在凉丝丝的空气里行走,实在少有温煦之感——
易朝末年,华夏正处在小冰河时期。我暗暗思量。
心里想着事,时间就会飞快溜走。待抬头望见仁寿宫主殿的飞檐瑞兽,我也略微放慢步履,脑中再过一遍奏对言辞,以免临时慌乱。
仁寿宫是老娘娘的宫殿,“老娘娘”是宫中俗称,代指当今皇太后,林钧的嫡母陈氏。
陈太后乃先帝继妻,曾有一子但早早夭折。她并不受宠,甚至因为患疾被先帝迁出坤宁宫,险遭废弃。好在林钧的生母,时为贵妃的李皇太妃未曾落井下石轻慢小君,无论她自己还是她儿子林钧始终侍奉不辍。
林钧继位后,嫡母陈皇后与生母李贵妃分别被尊为仁圣皇太后和慈圣皇太妃,这成双成对的徽号也预示着先帝朝的一双后妃进入了平静安稳的退休生活。
通报、觐见、叩拜、陈奏,逐一做毕,老娘娘并未为难我。她是位极和蔼的妇人,知晓我要接走大公主,她也不多嘱咐什么,只教人抱了大公主到面前来,笑着告诉她母亲想女儿了,同时细细瞧过大公主的穿戴,方命大公主的乳母和我们一同离去。
大公主与老娘娘很是亲近,依依回顾不止。她虚岁三岁,已断奶,乳母成了她的管事妈妈。金尊玉贵的娘娘们当然不用亲手照料孩子,大公主会说话后,大约出于孝心,林钧将长女送给皇太后教养,慰藉嫡母膝下寥落之憾。
他也没有慢待生母——较长女小四个月的长子如今养在皇太妃宫中。皇长子的生母恭妃徐氏原本就是皇太妃宫中的女吏,偶然见幸于帝,生下了皇长子。
母亲、妻妾、子女,林钧的后宫好似分派得明明白白,但也不免冷冷清清。尤其是西宫娘娘谊妃杨氏早年难产薨逝。偌大的后宫,高位嫔妃仅余东宫娘娘昭妃柳氏和皇长子生母徐恭妃两位。不过自打三月间九嫔册立,宫里就热闹多了。
譬如昨日,淑嫔郑氏有了喜事,怀娠将满一月。
“白姑娘,我冒昧求教,”与我同行的大公主乳母王妈妈往我身边凑近,低声说道:“皇后娘娘在乾清宫……是什么缘故?”
缘故么……
热闹的宫廷不乏暗波涌动,淑嫔娘娘怀上龙胎,各般人也生出了各般心思。但是全部心思都被最大当事人,皇帝林钧无声叫停了。
昨日晨早,郑淑嫔的好消息惊醒了三宫六院的美梦。皇帝得知,自然是高高兴兴上朝去,据说还在朝堂上称赞了当初进言择选九嫔的张首辅。及退朝回宫,皇帝也许高兴太过,命人进了两壶陈酿。他在寝宫自酌自饮犹嫌不足,遣使至中宫,命皇后即刻入谒乾清宫,商议郑淑嫔封妃诸事。
嫔妃有孕晋封,皇后自然要知情。皇后娘娘是昨日用罢午膳去的,眼下又要到正午了,娘娘的凤驾仍未还宫。
三宫六院似乎流淌着什么危机重重的阴险气息。而且……我突然忆起何尚书的冷脸。
我虽是她手下的女史,但并不受看重,往日只做些整理大公主字集的工作——自从公主今年元宵后开始认字,每几日就将学的新字规整给娘娘看,我将其收好,备于娘娘随时查阅。
这可不表示我在皇后和公主面前就得脸了。正相反,我至今没见过娘娘尊面。公主读书习字的书册由何尚书交给魏侍郎再移交给我。
单做这样简单的活计,区区几天,何尚书便觉得我十分不中用。我已听闻她欲打发我去个“偏僻清闲”地方,免得眼前杵根木头堵心。
可是方才,何尚书为什么执意要我一个管“课本”的小女史,去乾清宫请凤驾回銮处置宫务?
宫正大人还没露脸呢,我有什么资格拜见皇帝?再则,主管皇后出行仪仗的郭尚书童侍郎又没死,轮得到我去?
反常事,必有妖。
冷汗沁衣,怪哉怪哉。
幸好我想起前几日所闻。魏侍郎的同僚吴侍郎闲话说起今日皇后要见公主,和宝贝闺女吃个午饭,再检查一番女儿的学习情况。
我急中生智拿公主挡在身前才应承何尚书,毕竟皇长女在手,天塌了我也有个垫背的。
不过追根问底,我有和王妈妈一样的疑虑:一日之期,乾清宫里,或者说陛下与娘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一定能解答所有缘故。
耳聪目明嘴紧,疑问埋进心里。我与王妈妈头一回同路而行,能推心置腹才有鬼。
“王妈妈,陛下如何、娘娘如何,都不是咱们这等人该问的事,你只留心公主就是了。”
我平声静气地打发了王妈妈的话头,绝不多言。她是哺育了大公主的“管家婆”,我是皇后的女史,论职务她原该高于我,但是遵守主子的尊卑:女儿的下人再高贵,也要敬重母亲的仆从。
结缡数年,皇后与林钧情深意笃。在废后较为普遍的易朝,她身为林钧元配,即便身患“无子”、“悍戾”两处瑕疵,也未曾被废,甚至成了华夏历史上[在皇后位]时间最长的皇后。
人家夫妻相和,能出什么事呢……去往乾清宫的路上,宫人比平时疏落许多,宫道寂静,我压在心底的,最深处的,对封建皇权的恐惧,随着起起落落的脚步声,时隐时现。
……
当我站在乾清宫下,心里的侥幸终于荡然无存。浓浓危机穿过天灵盖,令我有些站不稳。
绝对出大事了。
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没道理比坤宁宫萧条——坤宁宫廊下殿前,随时待命的女吏和脚程快的小内宦不下百数。
可乾清宫外,此时了无一人。
连为我们通报的人都没有。
王妈妈惊惧地说话打牙齿:“白姑娘,这是……”
这人一味拉着我问是要作甚,难道我能说出所以然么。
我也很慌啊!
“你们是做什么的?”还好,一个穿红袍的高大身影从门中出来了。
虽是鬓生华发,他的声气却很有力,不像年轻阉宦那般尖细刺耳。他似乎对我和王妈妈极为不满,快步而来,手里的拂尘都飞乱了,红色袍服也有许多看起来很不符合其身份的褶皱。
轻轻瞥一眼他衣袍上绚丽的飞鱼通袖纹,再结合年龄,我就知道这位的身份了——受先帝遗命成为顾命大臣,和首辅张泰岳辅佐内外权倾一时……应该死期将近命丧南京的司礼监大太监,冯葆。
在今上祖父靖嘉朝崭露头角,于先帝庆隆朝平步青云,千观初年依仗李太后令皇帝畏惧的冯大太监,现下,似乎,一心以皇帝为重,忠心无二。
我刚进宫就听过“冯大伴”的威名,入掖庭来,一切目见耳闻我都与脑中历史对照过。数重矛盾使然,我只能将变故放在幼年践极的皇帝身上。
连两宫并尊的慈圣李太后都降为皇太妃了,除了林钧,还有谁能做到。
大公主认得冯葆:“大伴,皇母召我用膳。”
冯葆给公主做了个揖,语气缓和,但听起来颇有踌躇:“姐儿,皇后娘娘……内医调了药汁请娘娘服用,娘娘还在静卧,怕是……”
“娘害病了么?”大公主一听延医请药就挣着从王妈妈怀里跳下来:“大伴快通报皇父陛下,让我看看娘吧。”
“哎呀,姐儿,”看得出冯葆实在犯难:“陛下命老奴守在此处,不许人进去……”
早在上岗前,我就了解了宫中大小主子的性情喜恶。人都道是大公主早慧聪颖,秀质如玉。此时看来,倒不像奉承之词。
她确实是个聪明知礼的小孩。
皇女的修养教条中当然没有在君父宫前哭闹的内容,但小朋友的失落全写在了脸上。
“既是朕女,大伴为何不领进来?”声未落,忽有暖香拂面。珠帘曼卷,一位戴着十二缝皮弁冠,身披绛纱袍的男子就走到大公主跟前。
我和众人齐齐跪倒,三呼万岁。
不及大公主跪拜,皇帝便将她一把抱起,揽入怀内,温声含笑语儿道:“成日听你口中吟诵母亲,竟少见你心疼心疼你爹。”
“陛下辛勤国事,皇祖母与娘教导孩儿,不可劳扰皇父陛下。”大公主吐字清楚,手手抓在绛纱袍两肩衣褶,认真的小脸瞬间打动了皇帝。
“你我骨肉至亲,说这些生分。”
林钧对女儿甚是优容,爷俩笑呵呵的氛围固然没有降低我的恐惧,但冯葆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三分。
“今日就同爹爹一道用午膳吧,”林钧掂了掂大公主:“填满了肚肚,我就许你和你娘待一阵子。”
大公主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脆生生应了:“是!孩儿遵旨!”
她被皇帝抱在怀中,在冯葆及左右提香炉执塵尾的侍从护拥下入殿。眼见王妈妈也忙不迭地跟去了,我暗自庆幸了却一件差事,足以向何尚书复命。
跪久了,站起来膝盖隐隐作痛。我暗自隐忍不露苦色,招呼跟从我的那班女吏回坤宁宫。
来时从仁寿宫绕了一大圈,回去就简单多了。易朝时,紫禁城的宫殿建有许多漂亮的回廊连通殿阁,但是遇上火灾,容易诱导火势蔓延,其后的王朝就将连廊拆除改造为防火的砖墙。
我一路欣赏这些四百年后看不到的优美建筑,方才紧绷的心弦总算恢复了弹性,一起一伏地正常律动。
“请姑娘留步!”
“姑娘留步!!”
突然听到急促的呼喊,我顿感熟悉,转过身只见一个青衣内宦追上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年纪更小的黄门郎。
“姑娘,皇后娘娘命你伺候穿戴,速随我回宫!”
世界也太小了,这不是帮我脱离白(苦)家(海)的择选使么。我讶异不已:“您是金大人?”
他也愣了,很不确定似的:“……白氏女?”
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恩人呢,我只知道他姓金,进宫前就喊他金大人。
不过伺候穿戴我是不会的,术业有专攻嘛,我推诿道:“大人,娘娘的冠服首饰都在坤宁宫,归崔尚书掌管,我两手空空如何伺候娘娘穿戴,不如等我回去请崔尚书……”
“慎言!”他低声呵斥:“你这丫头,娘娘的懿旨也敢不听!”
这句话惊得我心魂俱颤。
是啊,皇后的指示轮得到我说不吗。
深谙宫廷生存之道的金大人自然不管我推诿,只差架住我两臂将我拖进乾清宫,我也为自己的鲁莽言行惊了一跳。
长了个大教训,我闭好嘴,再次领着身后的“大尾巴”回到乾清宫。
踏足皇帝寝宫,这可是何尚书都没有的经历。我愈发谨慎,低头趋步跟随金大人穿越数层隔间屏风纱帘幔帐。
在一处暖阁外,金大人驻足,让我一人进入:“娘娘在碧纱橱里头休卧,姑娘自去。”
我福了福身,他也拱拱手。等他离开,暖阁外两个刚留头的小内宦打起纱帘,我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走进阁中。
暖阁不大,纱帘后是一扇六尺高的水墨屏风。我转过屏风略略扫过陈设,视野所及的外间置了两面书架,还有一张摆满纸墨的乌木书案。里间碧纱橱正是由一扇朦胧绰约的碧水色落花流水纹绫纱制得的橱扉隔开而得。
皇后就在里面。
定定神,我在碧纱橱外朗声道:“奴婢白氏,恭候娘娘差遣。”
数着心跳等待回音,数到第四下,我的耳朵收到了碧纱橱里的女声:
“你姓白氏,又是过了二拣择分到坤宁宫的……三月三,尚宫局举办诵春诗会,有一首注了‘白’字,尾联‘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咏春诗,可是你所作?”
我心跳如鼓,磕头称是:“回禀娘娘,此诗确系奴婢拙作,劳娘娘记挂。”
未入三拣择的淑女都去尚宫局报道,等候工作安排。以诗试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宫务员笔试。
那会儿情势紧迫,我为了维持“读书人”的人设,只好从《风月宝鉴》里剽窃了一首既能歌功颂德又能吟咏风物的诗作。效果出众,我被坤宁宫宫正亲口夸赞,借此才有了去坤宁宫当(混)女(日)史(子)的资格。
没想到宫人的诗作,会呈送皇后阅览。
不过我也不心虚。毕竟知识分子的事,能叫剽窃吗,窃诗……
“你进来吧。”
我不禁紧张,碧纱之内,应是四百多年后被开棺焚尸的朽骸……
她将是一枚历史符号,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仿佛时空在周身交错,我将触及无量真实,但必须报以绝对沉默。
拉开纱扉,五步外是一座月洞门黄花梨架子床,四角束以香囊,鱼戏莲叶纹样的天青罗帐垂曳似水,地上寿山炉幽幽吐息。
“近些。”
我膝行至床前。
“不必拘谨,看着我回话。”
我抬起眼。
我看到了斜倚锦枕,身拢薄衾的皇后娘娘——
大易神宗显皇帝林钧的元后嫡妻,一生唯一册立的中宫,孝正显皇后许氏。
仅此一眼,我就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何能稳坐坤极四十余年。
无他,唯美貌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