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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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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结束的唯一感触是疲惫,极其疲惫。
对面,莫瑟里尼全权代表微抬眼,谦卑不安地望着她,星序将叹息掩藏:“我明白阁下的苦衷,但这确实非常遗憾。”
“感谢您的理解,罗马对此感激不尽。”他舒口气,神情缓和,提起另一件事的语气也变得轻快:“阁下追索华夏文物的要求莫瑟里尼先生一定全力以赴,据我所知相关委员会已经成立。意大利容不下一件赃物,请您静候佳音。”
说得好听。
星序给面子地笑笑:“但愿意大利的美德可以感召欧洲,特别是英法。”
送走罗马使者,进入返程倒计时。两眼噙泪的伊诺,跟在星序身后寸步不离。
“不然你随我去华夏?”
来来往往的修士们搬运明天为天使长诞辰举行特别弥撒的物品,用大量绢花装饰的天使人偶被几位修士抬着经过她们,星序看着打扮成百花仙子的天使长,无可无不可地询问伊诺。
伊诺望着她,摇头。
积攒多时的眼泪顺势摇了出来:“你真的不留下吗?”
星序也摇头,只是她不哭。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她其实想不通一个与自己相处不足十天的孩童会在离别之际这般难过。
“我不能与你同行了,”栗乙姑站在专车旁等待的时候,伊诺扑进星序怀中放声大哭,花儿似的脸不再盛开:“但我祝愿您永远与喜悦同行。”
“谢谢,”最后吻一吻小姑娘的额头,星序歉疚地安慰她:“别难过啦,明天还要请你替我给天使道歉,生日礼物要延期交付了,希望他不要介意。”
“他不会的。”伊诺咬着嘴唇,赶来送别的盖布瑞尔嬷嬷抱走伊诺。
车轮一圈圈转动,绕过弯,星序再也看不到伊诺挥动的小手了。
……
“您可以哭一会儿,我暂时不和您确认行程计划。”乙姑撩起耳侧鬓发偏头看她,若有调侃。
星序失笑:“你说吧,我哪有闲暇伤感。”
“下午三点到达奉天,在机场迎接您的是政务院总里顾少川、副领统颜华仁、盛武将军张雨亭……”
第一句星序就听不下去:“张雨亭?败军之将还有脸活着?他跟倭夷人眉来眼去的事打量没人知道?!”
栗乙姑不置一词,继续说:“颜元帅抱病,只好让张将军代劳。”
“虫豸当道,个个该杀,”星序不抱希望随口一问:“南昌有人来吗?”
“目前没有。”行程很简单,乙姑说完了,等待星序吩咐。
猜到了……星序又问:“苏罗呢?”
“您希望见到苏罗人么,序君?”乙姑笑着反问她。
“……不想。”
“正好,也没有。”
“但我需要一个有耳朵有嘴的苏罗人传话。”星序按着额角,无可奈何。她是去奉天立威的,不是去参观北//洋官僚的。
“没问题,”乙姑在手环上操作一番,抬起脸即刻复命:“苏罗驻奉公使会准时列席。”
外交人员么,凑活吧。星序全程都是有气无力的困倦样子,阖起眼,暗中盘算奉天的市政建设,有几杆质量过硬的路灯供她使用。
地球另一边,同样的心思在一群人心中盘桓。
“顾公。”
“颜公。”
“张将军。”……
机场小小的候机室站着最高首脑和封疆大吏,他们彼此寒暄致意,卫兵送来的茶水在狭小房间弥散热气,温暖潮湿洇进毛呢衣襟。
天色明朗,跑道清空,方圆十里严格警戒。即便是旧式军阀治下的奉天,当权之人也敢保证从机场回官邸一路军容肃穆环境整洁。
“张某罪孽深重,连日来魂魄不定唯恐序君见罪,还请顾先生指点,倘若有什么不周全之处,请您示下。”张雨亭眼窝乌沉,他站起来朝顾少川拱手。他是在座几人年岁最大的,但他从一介山匪汲汲营营数十年走到这一步,无人敢低看他。
“张兄弟放宽心,”被看低的是顾少川,张雨亭好歹手里有兵,代大领统职的顾总里不过身担虚名罢了。颜华仁毫不自觉地接过话,潇洒摆手:“你是我自家兄弟,我能不知道雨亭为人吗。对倭一战,兄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序君会体谅的。”
张雨亭急忙拜谢。
坐在稍远处的冯基善笑着收回视线,无意再听,只和一边的阎伯川说道:“我竟不知道,颜副领统也能做星序的主。”
没有发生中原混战,这两位地方实权派如今正坐在一处品茶闲谈。
阎伯川低眉呷茶:“颜老二病的倒是时候,就怕张雨亭孤身一人不好收场。”他精明得很,绝口不说眼前颜华仁的是非。
“张将军毕竟是副职,星序降罪怎么也降不到他头上,再说张大公子都投奔南昌了,星序总该念着朱文二人的情面吧。”冯基善知道阎伯川顾左右言它,偏顺着说。
“冯公,您何必同我装糊涂,”阎伯川端茶讨饶:“若论南昌,四年前李守//常的缘故怎么解释。张雨亭可是连苏罗大使馆都敢搜查的人,要没有星序表态,康米党的‘北李’可就折在张雨亭手里了。”
他们俩承北京的“旨”来奉天“接驾”可不是无事忙,能在星序面前混个脸熟的差事不干白不干,何况冯基善原本就和康米党有旧。
那边张雨亭的表演还没完,冯基善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群无趣至极。没有知己在侧,他只能和阎伯川说话。闲适地斜靠沙发:“阎公,你怎么看倭夷。”
略作思索,阎伯川斟酌道:“私以为,星序将效仿英法等国的殖民之道,驻兵、设立督抚……”
“非也非也,”冯基善连忙坐直了:“阎公,我是说假若没有星序,倭夷已取吉林,之后又待如何。”
假设的历史走向……阎伯川沉思半晌,惜字如金:“恐怕东北全境丧入敌手。”
“然后图谋中原,眈视华夏,”冯基善颔首轻叹:“不知台/../湾眼下境况如何。”
“台闽一弯浅峡,朝发夕至,何必为康米党担心呢。”阎伯川意味深长。
阎伯川一心巩固晋省,在太原当土皇帝。华夏大势未分明一日,他便安然度过一日,至于往后孰强孰弱,他总有一省军民充作献金,想必当得起座上宾的位子。
他的心思冯基善了然,大约心中始终看不惯对方固守自家不问华夏的做派,冯基善忍不住凑过去道:“好好好,台湾轮不到咱们管。阎公,孟古你总该上心吧,那可在您脑门上。”
“关孟古何事……”阎伯川一时莫名。
“难道列强掠夺的土地只有吉、台二省?倭寇只是那只鸡,星序还没朝猴儿们动刀呢。”冯基善但笑不语,再不多言。
“这……冯公,阎某愚昧,”孟古居于华苏中间……阎伯川心中陡然一紧,压低声音求教:“星序亲/../共,没道理惹恼苏罗啊。”好比亲艾之徒岂敢在英美头上动土。
“您别急,从东到西,怎么着头一个也是东北,孟古往后稍稍,”冯基善可不着急,茶水润润嗓子,他想到什么似的:“若我是她,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把罗刹佬一并赶走。苦叶岛、海兰泡、海参崴……哼。”
原本看热闹的心思化为重重忧虑,阎伯川不怀好意道:“话说星序从教宗城邦飞抵奉天,哎冯公,您是基./.督徒,您去过教宗城邦不曾,那可是朝圣啊。”
“我——”冯基善顿时语塞,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才说出话:“流派不同,去那做什么。”
阎伯川:噗~
拉洋和尚大旗抬身价嘛,不丢人。
“得啦,你念你的上帝,我念我的昊天上帝,”戳了冯长官的心窝,阎伯川心情好些,两腿交叠派头懒散:“小妮子不知道是哪位神仙下凡,也没听说是从谁家托生,真乃祖宗之幸。”
“人亲口说记事以来未见父母,可见慧性夙成,不以尊堂自缚,”冯基善颇为感慨,打远一瞧,张雨亭的独角戏还没唱完,颜华仁明面上帮腔实则夸耀自己的权势,时不时哈哈大笑……
冯基善冷了声气:“如今庙堂高位,谁敢自视伊尊长?颜华仁猖狂错了人,星序肯迁就他么。”
“且看吧,有人爱唱戏,就别怕喝倒彩。”阎伯川打定主意当看客,隔岸观火。
……
星序走下舷梯,与打头的顾少川握手。
“欢迎星先生莅临奉天。”礼秩为先,此刻没人和顾总里争高下。顾少川俯视身量矮小的女孩,回视他的纯黑眼珠仿佛包揽星海。
“顾先生好,”星序凝望刚过不惑之龄的顾少川。巴黎和会上不卑不亢的身影和四十三位战犯名单上的名字在她大脑里双双显现,星序百感交集:“让总里先生百忙之中为我操劳,序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顾少川笑容温和,他深知自己是北//京//政//府里的尴尬人,若非那些军头谁都不服谁,怎会轮到他代理大领统。
不过被推到人前的这几年,他的日子不算难过。现在回想,五年前爱因斯汀那封来信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的开端呢。
世不二出的天才,星序。
她今年十二岁了,看起来幼小单薄,仍是八/../九岁的模样。顾少川忍不住对比自家闺女,菊珍比她大一岁,去年这会儿开朗活泼,比之星序高出三四寸,体魄也健康。
“这位是副领统颜先生。”顾少川依次介绍同来的要员。
颜华仁笑着伸出手,星序只是微微点头,然后走向下一位。
“这位是冯司令,主政秦省。”
冯基善就站在颜华仁旁边,颜老大刚才的尴尬他看的清清的,正要敬个军礼糊弄过去,往上抬的右手就被星序抓住了。
生怕抓不住,她是两只手抓的。
“久闻冯公大名,今朝有幸得见,”星序笑得非常真诚,还很亲昵地问候道:“令公子在倭夷留学,撤侨时上了船,现在人在卡州,可与家中报过平安?”
显而易见的另眼相待,连冯家小儿都惦记着。冯基善答道:“犬子已经来电说了,还说卡州真先进之地,他打算报考卡州学校。”
“令公子前途无量,冯公教子有方。”星序无意托大,评论别人家教纯粹因为冯家长子已经秘密加入康米党,成为组织一员,她心里有亿点不平衡。
下一个是阎伯川,点头过。
再下一个——
“这位是张雨亭将军,总揽东北//军//务。”
星序沉默,不言不语,但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张雨亭:……也可以问问我儿子嘛,我家好大儿投/../共了……
再瞧瞧颜华仁,反复保证星序不会为难张雨亭的颜副领统当起缩头王八,躲在一旁装死。
“颜华义何在?”冷场片刻,星序问起关北真正的一把手:“殉职了?”
天塌了果然有颜大帅顶着,张雨亭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提心吊胆,他一把年纪跟个小丫头低头弯腰,还不是受情势所迫:“颜公抱病,实在起不了身,请星先生见谅。”
“有意思,仗是你打的,兵是你带的,得病的反而成了他,”星序往前一步,脸几乎贴着他的衣襟抬头:“既然颜华义不中用,就请张将军替我解惑。”
两颗凑近的乌黑眼睛让张雨亭心口一颤,他强忍惧意没有后退,声音却喑哑模糊:“您尽管问,张某知无不言。”
放开距离,星序在他们面前一边踱着步扫视张雨亭背后的奉天官员,一边冷冷吐字:“长春。”
两字点破虚假的欢喜氛围。
无人敢出声。
顾少川垂下眼,冯阎两个看热闹的也没了兴致,所有人陷入寂静。
长春,吉林省城,伪金首都,至今受困敌手。
凭借此事发难颜张一系无可指摘,推诿的话不是腆脸就能说出口的。
“张将军,四年前,你关押守/常先生,我请你放人,你应该还未忘记这回事吧。”
冷汗成股顺着后脖颈往下淌,张雨亭咬牙:“不曾忘。”
承认就行,星序控制好情绪,缓缓道:“你为虐杀守/常先生,特意进口了一副绞刑架,不知张将军的大好头颅能不能挂上去绞三绞?”
轰——
张雨亭惊倒在地,面容惨白,恐惧地看着星序,脑门冷汗直往下掉。
进口绞刑架的事他早让亲信扫去首尾,星序是从哪知道的!
进口刑具只为杀康米党人。
由星序口中得知这等奇闻,能说上话的顾、颜、冯、阎几人面色皆变。颜华仁又往后退了两步,恨不得后踏步踏回北京——天知道这事是张雨亭一人主张还是他二弟指使的。
“先生明鉴,”死之将至,张雨亭犹不甘心,老胳膊老腿跪在地上向星序磕头:“我当时糊涂,后来知道不妥,已将它销毁……”
垂垂老矣,涕泗横流。
冯基善动了动唇,他与李守常有旧,在南昌攒下一份香火情,那边产的好东西他的部队里都能见到。
他不可能给张雨亭求情。
销毁了又何妨。
星序依然是不见血不罢休的架势:“没关系,路灯总有吧。”
…………
矩阵04号,李守/常这辈子第一次乘坐的超音速飞机。
智能驾驶模式基本是傻瓜操作,系上安全带点几下按钮,他一人一机仅用四十分钟到达奉天。
只能说天下无人不通赤,或许只是在场一位不起眼的侍从或者卫兵,听到目标人物说出超过警戒范围的用词后马上联系了南昌。
目标人物是星序。
暗中录制的对话音频传回南昌,李守/常立刻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前往奉天防止事态恶化。
李守/常到奉天机场的时候,直接往人扎堆的地方跑——那杆路灯周围挤满了人,他一时看不见星序在哪里。往高处一看灯杆顶端,星序手里正拿着一个绑好的绳套往下扔。
路灯有五六米高,李守/常吓得直喊:“幺妹快下来!”
星序听不见,她在高处大喊:“张雨亭受死——”
到这个份上无论如何也要求情,没有势力的顾少川在这种情景下立场最中立。他找回了外交本行,试图斡旋纷争:“星先生,张将军罪不至死,何不让他戴罪立功,待克复长春再议不迟啊。”
看着张雨亭头顶晃动的绳套和他那张惨不忍睹的哭脸,阎伯川忽然有了物伤其类的悲哀,,星序刚才对他的态度令他忐忑难安,他年轻时去倭夷留过学,早有亲倭风评……
“星先生,”阎伯川仰着头向星序进言:“东北战局未定,张雨亭是主阵将帅,您杀了他,谁人领兵、谁人杀敌?!”
临阵换将的忌讳星序总不能犯吧。
“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也是无能之辈!”星序根本不买账,阎伯川的话往她心火上添了一大把柴火:“你真当我不能炸沉倭夷四岛?还是不能让它消失在地图上?不是!”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不想让倭夷痛痛快快地死!”
“颜华义、张雨亭、大名鼎鼎的关外柱石,却连丧家之犬都打不过!”星序怒目而视,阎伯川不敢相对,只听她道:“领兵杀敌?!——都该枭首示众!”
看星序抱着灯杆子滑下来,趁她没回头,李守常跃步上前,直接提住她的后衣领:“不准胡闹!”
顾少川这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大胡子中年人,问道:“这位是?”
冯基善拱拱手:“李守/常先生,别来无恙。”
快要哭晕的张雨亭也看见了数年前被自己关/../押的故人,他满眼错愕,心中百感交集,最终惭愧地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