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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独留青冢向黄昏4 ...

  •   索诺果然遵守了诺言,等到我手腕上的伤势渐渐弥合。数十名侍女与侍从跟随我迁出北奴王宫,从此在宫外居住。
      我迁出王宫的一日,天气难得的晴好,未落雪,朔风也不似往日那般的猎猎,适宜出行。他为我而建的“驻颜”终究还是白费了一番心思,也许会有别的女人入住。驻颜,驻颜,留住的不是我。
      我坐在王车中,此时我的身体还是十分虚弱,禁不起颠簸之苦,所以倚靠在玉笙身上。
      这两年经历波折,玉笙的性格也磨砺得坚韧许多,在路上不时地说些开怀的话给我听,我心中对玉笙存着愧疚。我此番出宫,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介废妃,从此幽居在王室的一处别院中,与冷宫无异。
      我虽绮年玉貌,却心如死灰,日后怎样于我都无所谓。可怜她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纪,却要去过这般凄冷孤寂的生活。若是她不从颜府出来做我的陪嫁丫鬟,好好地留在颜府中,日后颜澈自然会为她指一门亲事,门楣虽不会很高,但也可以过上相夫教子的平静日子。好过留在我身边受苦。
      “小姐,你不为担心玉笙。”玉笙换了姿势,尽量地让我靠得舒服一些,赌气一般地发誓,“玉笙此生跟定小姐了,小姐千万别撵玉笙走,玉笙就心满意足了。”
      我倚在她的怀中,还好有她。在众人弃我而去的时候,这个傻丫头还是执着地留在我身边,给我的内心注入一丝的暖意,让我能在这样的寒冬中,活下去。
      听着马车颠簸,我轻声吟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玉笙听了,扑闪着眼睛笑道:“是诗经中的句子吧,玉笙还不算太笨,这北风凉,还有雨雪,小姐实在抱怨这里的天气冷?”
      我笑得无言,左手腕依然缠着厚厚的纱布,那么深的刀痕,这道疤怕是从此是抹不掉。不过也好,作为一种对往日的终结,关于帝都,奕槿,紫嫣,甚至极力劝我远嫁的父亲,这一切能忘得最好都忘记。
      看着手腕上隐约有血丝透出,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是现在活着的颜卿,并未拥有鲜活的灵魂,宛如一口寂灭的古井,平澜无波。待到岁月累积,风雨侵蚀,井口漫溢出苍苍绿绿的苔藓,缠绕着木桶的麻绳腐朽了,轻轻一碰就化作粉末簌簌地掉落。
      我此行所去之处,是年代久远的一处王室别院。别院建在云坪山上,再往前连着横亘如伏龙的覃积山脉,覃积山为北奴境内重要的山岭,北侧山脉笼括了鹰断峰,莫云峰,绛华峰,落铁峰,擎帘峰等五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北奴世代的王陵也在那里修筑。覃积山脉的南面连着苍括山等绵延的丘陵。
      别院择址的云坪山,山峰高度已是算低矮,嘉瑞公主曾在此居住,公主在居住期间对此多次修缮,现在别院的规模外观,基本已接近于胤朝房屋的体制,并为此命名为繁逝,繁华逝尽逐香尘。
      我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下车,抬头看着建在山顶的一阙精致的院落,粉墙黛瓦,院开四落。宛如嘉瑞早期词的风格,清丽雅致。
      我在帝都时曾听皇后说过,当初北奴王歌珞迎娶嘉瑞,并不是仰慕公主盛名。而是为了羞辱胤朝,嘉瑞甚至连鄢都的城门都没有踏入,就被遣送到这里的别院居住。
      就是这间别院,我不由感叹,当初我在皇宫文渊阁中编纂嘉瑞的诗词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将重蹈与嘉瑞如此相似的命运。
      不一会儿,在我下车后,抬我上山的软轿已经准备待发。在山脚看着不远,其实要走上好一段路,而且山路崎岖,指不定就在那里迷路了。
      随行在我身边伺候的侍女除了从胤朝陪嫁来的,还有北奴王宫中的侍女。其中两名位份较高,成熟能干些的唤名黛尔与卓尔。
      扶我钻进软轿的时候,黛尔忽的低低惊呼一声:“哟,夫人。”我不喜欢听到“妃”这个字,所以伺候在身边的人都是伶俐默契地称呼我为“夫人”。
      我顺着黛尔的目光望去,远处英姿飒爽,身着铠甲的人正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寒风吹拂起马脖上顺直的鬃毛,和他铁盔上一丛红缨,定定地看着我们的方向。
      我顾自钻进软轿的时候,卓尔轻轻地拉扯一下我的衣袖,满面希冀地道:“夫人,您……不等等吗?”
      看着黛尔与卓尔失望叹惋的表情,我的一颗心却是平静得木然的,我知道那人是谁,只是真的不想见而已。
      整体来说,繁逝已经十分接近胤朝房屋的风格,其中院落的布置都十分的清雅舒适,景色幽静,错落有致。
      黛尔环视一圈,欣喜地道:“汗王待夫人真好,怕夫人思乡,所以修筑了驻颜宫,可是夫人不喜欢宫中,又特意安排夫人来住嘉瑞公主的故居,真是事实都为夫人考虑周到。”她说着一边仔细地端详我的神色。
      繁逝自从嘉瑞公主逝世后,就再也没有人居住。里面还留着当年随公主陪嫁而来的宫女,大多已经病逝或是四散,所剩的寥寥无几。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当年那些陪嫁的韶华正好及笄少女,现在都已是宛转靑娥老,满面沟壑生,曾经如墨青丝也已抽出不少白发。
      老一辈的侍女与跟随我而来的侍女相见,都忍不住低徊唏嘘,那情景令人触目就心生悲凉。在嘉瑞的侍女中,有一名为绿萝的侍女,按照辈分我尊称她一声“姑姑”。
      绿萝对公主极为忠诚,公主逝世后,不少侍女忍受不了这里寂苦的生活,都逃离四散了。而她数十年来不离不弃地守着公主的故居,一日未废。
      听到贵宾至,当绿萝惶恐地出来跪迎我,她看清我的容颜时,竟然老泪泣下数行,泣不成声道:“老奴记得当初陪嘉瑞公主来此时,公主惊世的容颜,免不了无可奈何地凋零。今日见到宜睦公主,不由心中万千事翻搅,感伤至深。”
      我身侧的侍女都是愔愔无言,听闻此语亦是忍不住落泪不止。
      繁逝,这里就将是我孤老的归宿吗?心中凄凉,望着浊云滚滚的天幕,但愿我还有归鸿可看。
      绿萝姑姑带领我参观了繁逝全貌,嘉瑞出身尊贵的皇族,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氛围的熏陶。当初她告别帝都,更甚至如皇后所言割舍至爱,作为新嫁娘来到北奴,却受到夫君如此的冷遇。莫说一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就是普通荆钗布裙的女儿,对此也是不能忍受的。移居别院,不得入宫,若是柔弱女子遇上这事,悲伤终日,以泪洗面。若是性烈一些的女子说不定就羞辱难当而自尽了。
      但是,皇朝第一公主嘉瑞,不是尘世中的一般女子。
      据说她居于繁逝的时候,最先做的一件事是搜集在她之前和亲公主的资料,考究生卒年月,及远嫁事迹。如果因年代久远而佚失的,则保留姓名。嘉瑞亲自执笔,用其婉丽清雅的文辞,为那些在漠北朔风中飘零的红颜,纂写了一部《大漠香尘录》。在繁逝中开辟祭祀堂,为每一位和亲公主设立灵牌,点上祈福的长生灯。若有遗骸在的,则千方百计地通过两国使者送归故里安葬。
      做完这些之后,嘉瑞凭其出众的语言才华,致力于将从胤朝带来的书籍翻译成北奴文字,她曾数次上疏其夫君歌珞推行教化,建立文化体制,却向他未怨尤过自己的处境一句。
      嘉瑞本人温良谦恭,品性贤德,逐渐赢得了歌珞的尊敬,还有较好的声誉。若她不是不幸早逝,或许凭她的努力,胤朝与北奴的边境还可以多维持几年的相安无事。
      我翻看公主亲笔誊写的《大漠香尘录》,是以史书的体裁编写,有些和亲公主的事迹保存得比较完备,有些只是留下简单的生卒年月,还有出嫁日期。她们大部分不是皇帝的亲女,较多是宗室女子,原本是郡主翁主,后被封作公主和亲。还有极少的人如我这般,既不是皇室女子,又不是宗室女子,而是朝中高官的女儿。
      然而嘉瑞是真正的皇室亲女,货真价实的公主。
      我一页页地翻阅过去,洁白的纸页中仿佛每一张,都点点滴滴地洒满了如花娇颜的女子的血泪,其中最后几页是空白无物的,这些空白,难道嘉瑞是将其留给她自己?
      我已无心再去臆测。
      入住繁逝的几日,我常常夜间梦魇缠绕,不得安席。我手腕上的割伤未愈,心冷如死灰,自己没有求好的意思,整个人渐渐地消瘦颓唐下去。我身上带着伤势,体质虚弱,又勾起在帝都时就落下的旧病来,时常咳嗽不止。
      夜间在床榻上辗转,我睡得很浅,睡着之后亦是梦魇不断。玉笙有时彻夜地守在我的床前,抱着我啜泣道:“小姐我知道你心中有事过不去,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些。”
      我怔怔地看着玉笙,眼眶每次都是流到干涸,泣不成声地道:“……我想我的母亲……”我裹着被子抱膝蜷缩成一团,指尖不住地绞着被角,我的妈妈浣昭她现在哪里?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我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孤独寂苦的感觉,就像天地间的一切都弃我而去,空茫的寥廓间,唯有我一人茕茕孑立。
      最无聊旧日,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幽寂的空中,冰蝉斜影已转。我不知我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走到这里。
      嘉瑞设立的祭祀堂中,盏盏的长生灯如星子般的火光跳动,仿佛一颗一颗落寞纤卑的灵魂。我走进时,正中桁架上盘旋而上的一排又一排的灵牌前,都亮着一盏莲花状长生灯。尽管有灯光,还是显得桁架的阴森深暗,每一座灵牌都代表着,一个曾经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现在她们在桁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神情也许是悲悯,她们自己都未勘破,更何来的悲悯他人,也许更多的是惘然,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
      我抱膝在堂中的蒲团上坐下,仰视着在黯色中抽离得高大巍峨的灵牌,一排排地林立,长生灯盏中小小的灯火跳动,宛若薄命女子生前朦胧的剪影。
      芙蓉如面柳如眉,杨柳如腰莲如足,在烈烈逆风中摧折零落,颓靡了一地寂灭的花红。
      我不由蜷缩得紧了一些,冷,是渗入心肺的阴冷。这里埋藏了太多女子的亡灵,阴气过重,即使是看管长生灯的侍女也不敢在夜间来到这里。她们说夜间这里听寒风穿堂而过,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无数女子凝结了怨尤的亡灵在哀鸣,悲歌,令人不敢闻,亦是不忍闻。
      在堂外,伺候在我身边的侍女侍从惊恐地跪满了一地。一个个叩首恳求着我回去,千万不可在阴气深重的祭祀堂坐着了。
      “夫人,求求您回房。”黛尔将头叩得低低,哀声求我道,“汉王若是怪罪下来,我们是万万承受不起。”
      “夫人……求您回房……”
      哀求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在逝者灵堂前守夜时连绵不绝的恸哭一般。我出神地看着他们,不知我死的那日是不是这般的光景。我现在是坐在蒲团上,那日我就面如死灰地躺在棺材中,一群身披缟素的人在我的灵前彻夜地恸哭。也许我的灵魂会恍恍惚惚地飘荡在灵堂之上,看见正中间躺着我失去鲜活润泽的身躯,还有看见伏在地上的苍白缟素。脑海中交叠出现这样的幻象,我想我真的是糊涂了,病得糊涂了,病得不死不活。
      那些如花苞般娇妍鲜嫩的女子,嫁来漠北后,三百六十五日,寒霜如刀,冻结了年轻飞扬的赤子之心。岁月如刀,销斫了红润如渥丹的容颜。纵观《大漠香尘录》,几乎没有一位公主可以平安聊此一世,更多的人连孤老的幸福也无法保全,如烟花湮灭般,凋零在她们的绮年玉貌之时。
      《大漠香尘录》中只有一人,就是在胤朝嘉致年间出嫁的玉城公主,她本是宗室之女。封作玉城公主和亲北奴,对于作为两国的和亲使者,她是欣然应允。嘉瑞在书中记载,玉城公主出嫁时意气风发,不似一般和亲公主出嫁时的悲戚。她如将士出征般,是怀着去时满心踌躇壮志,来时必荣光凯旋的心境,踏上北上之途。
      可是命运弄人,尽管满腔热忱而来,玉城公主在北奴熬过第五个年就逝世了,一缕芳魂最终飘散在朔风中。
      我望着那些一盏盏宛如莲花盛开般的长生灯,苦涩笑着,玉城她是满怀的壮志与热忱而来,亦是仅仅熬过了五年。
      而我,以我现在如此羸弱多病的身体,我能熬多久?一年?半年?还是寥寥几月?我也就要化作香尘逐风而散。我左手腕上的那道伤那样深,深入肌骨,就算好了怕也是形同残废。
      悲,一个字,暌违数年,到底令我们心脉相通了。
      跪地的侍女侍从低低哀求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萦绕着挥之不去,风穿堂而过,呜呜咽咽的声音,我仿佛真的听见无数女子凝结了怨尤的亡灵,恍恍惚惚地盘旋在虚空哀鸣,悲歌。
      我挣扎着从蒲团上站起,玉笙,还有黛尔卓尔慌乱地上前扶我,生怕我手腕上的伤口再次裂开。
      “拿笔来。”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身侧的人个个噤若寒蝉,黛尔和卓尔相觑一眼,还是小心地将笔为我呈了上来,我右手执笔,拿过一座空白的灵牌,黛尔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为我拿好那座灵牌,唯恐我的左手碰到。
      我抑制着指尖的颤抖,在灵牌上一笔一笔地写下:宜睦公主。由于虚弱,最后一个主字写得有些变形的扭曲,我扔掉笔,忍不住笑出声音。
      宜睦公主,这个封号是我不想要的。她死了,死了正好。
      众人皆是静默屏息,看着我做着如此不可理喻的事,然而大气也不敢喘。
      我心中慢慢蔓延开一片的冰连地结,阿紫,我的妹妹啊,对于你想要的东西,下手永远都是又准又狠。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只要我还在奕槿身边一日,你就不可能受到重视。只有我走了,甚至是被迫走了,你才能抓住机会,凭跟我相似的容貌,博取奕槿的注意和好感,才得以借助奕槿九五至尊的力量去诛灭薛氏。而且我的被迫远嫁,表面上占得好处的是薛氏,薛旻婥皇后从此消了我这个心头大患。可是你若因势利导,就可以十分轻易地挑起奕槿对薛氏的厌恶。
      阿紫是唯求速成和有效,不顾是否有多伤人,不管这个人曾对你多么容忍,多么好。我对付薛氏的手段一再的和缓,终究让你感到不满了。所以你想要自己出手了,凌厉地出手了。
      旧事翻绞,一下一下地戳得心口郁痛,眼泪最终还是温热地滑落,我仰首望着无数明明灭灭的莲花灯盏,不染纤尘,象征着洁净与往生,香烟幽幽邈邈地浮动,凌空宛如盛开出嘉瑞生前的素颜。
      只是你对于自己所选的路,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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