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陈策 ...
-
陈府中庭,月光如洗,洒了满地清辉。
陈凤章仍未合眼,床头一支细烛,他和衣斜身卧在榻上,正借着幽微的光芒翻着一册诗文,空隙里不时瞄向后窗两眼,似是心不在焉。不知多了多久,后窗响起轻轻的敲击声,笃,笃笃,笃笃笃,伴着小声叫唤:
“……凤章哥?凤章哥?”
陈凤章唇角不由得勾起笑意,却仍看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许是见他没有开窗,外头方青梅又敲敲窗,开始小声叽叽咕咕:
“……哎,陈凤章,别恼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掩饰才撒谎的……是我错了还不行么?这么芝麻粒一样的小事,用得着生气么,真是的……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亏我还觉得你是良相之材,竟然如此心胸狭窄……唉,倘若是边关马上好男儿,肯定就不会把这样的事放在心上了……”
陈凤章听了顿觉又气又好笑,索性掷下手中的书起身大步踱到窗下,猛地将窗一推,脸上带着薄怒,声音清凉冷诮:
“月黑风高,是谁家猫狗在窗下乱吠,扰人清梦?”
意料之中的,方青梅那张脸探出来,仰着头对他笑:
“凤章哥,还生气?”
“生气?”晨风站轻哼一声,背手侧身故意不看她一脸的笑嘻嘻,声调还是凉薄从容,“姑娘真是说笑了。陈凤章辛勤操习五年,才换来方姑娘叫一声‘凤章哥’,对你那边关来的‘鸿展大哥’根本是望尘莫及,又有何德何能,敢跟姑娘您生气?!”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方青梅犹自不觉,跳起来趴在窗上,手臂伸的长长一把捞住陈凤章的衣袖,还是笑嘻嘻的讨好:
“好好好,是我错怪了你,是我说错了,你别恼了。恼我事小,吓坏了府里人可就坏了,你不知道,凤章哥,今天你气冲冲回府,可是把何管家吓坏了呢。你一向对人都是笑微微的,他哪见过你恼过谁啊!不定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之前不觉,此刻她靠的近了,又开口说话,陈凤章才嗅到方青梅身上逸出时浓时淡的阵阵酒气,连带着想起午后酒楼雅间里,徐鸿展目不转睛盯着方青梅喝酒时眼中的痴迷目光,他心头又是一阵气恼,冷笑着又退开一步:
“方姑娘好酒量啊,下午也不知跟你的鸿展大哥喝了多少酒,此刻倒跑到我这里来撒酒疯了,哼。”
说着他冷眼瞟她一记,却忽然发现她攀着窗的左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壶,才耸然挑眉:
“——原来方才又喝酒了?”
方青梅垂眼看看酒壶,满不在乎的抬头笑,声音带上了些微醺然:
“啊,喝了点……还‘京城第一酒楼’呢,也不过尔尔,还不如咱们的梅子酒好喝呢。凤章哥,你要不要也——哎呀!”
凄惨大叫一声,方青梅从窗口滑下去摔在后院,陈凤章顾不上气恼,随即纵身跃出窗外,拉起地上摔了屁股蹲疼得坐不直的方青梅,一边冷笑数落:
“人间天上少见哪,陈姑娘你这样的笨蛋,攀个窗都能摔着,日后出门可别叫人知道我认识你。”
后院的梅林下有石椅,他回头看看,再皱眉看看小声哎哟哎哟叫的方青梅,手臂一收将她打横抱着,走两步放到石椅上,蹲身除了她的鞋袜,低头细细查看她的脚踝:
“还好没扭着。多谢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心罚笨人。”
低矮的林中梅枝横斜,嫩嫩的叶子中缀着一颗颗青涩的梅实。方青梅咧着嘴,顺手扯下一条梅枝,在手边一拉一扯的玩着,一边咕咕哝哝抱怨:
“真是不对劲……临黑我才惹你生气,二更天就摔一大跤,陈凤章,你是不是背地里念咒咒我了?”
“你以为我是土地神,可以通灵么?”陈凤章没好气的冷笑一声,松开她的脚踝起身,秀长的眼斜睨她,“别打岔,先把刚才的账给我算完。下午分明灌了许多酒,为何晚上又抱着酒壶偷喝,是想做酒疯子么?”
方青梅不敢抬头,低头用手掐着梅枝上嫩叶,支支吾吾:
“喝了两口,就两小口……”
“小口也好大口也好,喝了就是喝了,敢做不敢当么?”
“……睡不着,”方青梅小声嘀咕着,偷偷摸摸抬头看他一眼,“我有点睡不着,喝点酒好睡……”
冷风扬起,陈策微微一怔,心头些许的疼微微颤着,压过了那股气恼。
许是午后同徐扬聊起西北旧事的缘故吧?
这丫头,其实并非像看起来那么无忧无虑……
“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晚上会吓得睡不着。”他抬手轻挥两下,顺便解下身上的长衫披到方青梅身上,皱眉,“披上衫子盖盖酒气,气味熏天的,省的污了我的鼻子。就先在这坐会吧,回屋子里也熏得满屋子酒气。”
何况,回了屋子只她一个人,不知会不会又胡思乱想,想起西北,想起她爹,当年的西北名将方上青将军……
“嘁,就你爱干净……”方青梅小声抱怨着,缩缩身子到衫子里,合上眼睛,“……惟小人与陈凤章难养,哼。”
唧唧歪歪的抱怨着,未几,已靠在石椅上沉入梦乡,手中还扯着那条梅枝。
陈凤章亦屈身坐上石椅,轻轻将身边缩着身子的丫头揽入怀里。
怀中人身上酒气淡然,其实并不难闻,凑的近了,反而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混着酒气,几乎令人有些……有些心醉神迷。月色清淡,头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条梅枝横在两人脸庞中间,枝梢上一枚青果,青□□人,注视良久,陈凤章不由自主的垂脸,用舌尖轻轻舐过那颗青梅,而后用唇衔住,看着胸前那张熟睡的脸,眼角眉梢与低低的声音里,俱是如水温润:
“……青梅……青梅,是梅子青时节呢……”
塞北的秋一到,冬日也就不远了,古人诗里头说的“胡天八月即飞雪”,并非诳语。
地上白霜渐浓,连营帐的皮毡子上也结了霜,花白一片。天尚未亮,已经有随侍的年老兵校提着食盒站在毡子外头,刚要开口,就见毡子被撩起来,青袍的陈凤章走出来,对兵校微微颔首:
“先放进营帐。”
“是。”兵校恭谨的应声,又道,“将军也要快些回来。天寒下来了,一会怕这水就冰凉了。”
陈凤章点头,思索片刻,而后声线提高,转向营帐一侧的守卫军士,“传令下去,从明日起轮值守卫改为两个时辰一换;令营将午时到帐里。”
“得令!”
军士跑步离开,随侍的兵校正好从营帐里出来,又将一面玄黑毛裘递上:
“天气严寒。将军昨晚巡营到三更后,今早该多休息才是,为何又早起。”
“嗯。”陈凤章漫不经心应着,一边收紧窄腰上的袍带,接过毛裘,一边仰头看一眼,答非所问,“雁南飞了。”
说着,他往营地外头走去。
天蒙蒙亮,修长从容的身影巡营来经过各帐,所经之处安宁素静,不闻喧哗,倒是不时有小兵站起身,腼腆相邀:
“将军,一起坐下吃些饼子喝点酒御寒吧!”
“白马将军”陈凤章,治军向来从严;亦得人心,向来与下头兵将同止息。此刻陈策停住脚步,向那小兵微笑点头,毫不犹豫的撩起大氅席地而坐,然后接过小兵递来的结实饼子递进口中,撕咬一块,缓缓咀嚼;又有人笑着递来烈酒,他怔了一下,随即接过仰头喝下。
西北烈酒擦过喉咙刀割一般,与二十年前江南陈府里的梅子清酿,天差地别;他端着酒碗勾唇浅笑,目光杳然似已回到从前,映在碗底的笑意,多少掩着些怅然。
众人围坐吃着冰凉冷硬的饼,喝晨光熹微,正是营门大开的时候;不久时候,就有守营门的卫兵喜悦的高声往里报:
“兄弟们,父母妻子从家里捎带来的东西到啦!”
身边一干人丢下干粮轰然散开冲向营门,匆忙脚步中夹杂着喜悦笑骂声,纷纷向往着妻女自茫远千里外的所在为他们密密缝的冬衣。
陈策还是端着碗,咀嚼干饼的动作未变,脸上笑意却渐渐淡去。身后有渐渐响起的脚步声,少顷,随侍老兵站到他身后来:
“将军,给你捎来的包袱。”
陈策不言,举高了碗缓缓灌一口烈酒,任着热辣的酒淌过喉咙烧到心口,然后头也不回低声道:
“且收起来吧。”
老兵默然片刻,应声“是”,捧着灰色包袱转身往营地主帐去。
碗中烈酒见底。
陈策饮下最后一口酒,微微闭眼,而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熙平三十三年,边关守将陈策陈凤章,年三十四,身出诗书世家,著功勋,世称“白马将军”。
熙平十八年,方青梅十六。
春光柔和马蹄笃笃,骏马停在京城东北安和街的陈府门外。兵部尚书府二公子徐鸿展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陈府下人,捧着一只酒坛下马进了陈府,未曾进门,先闻人声:
“何叔叔,就是这步棋,我让凤章哥弹了多少回脑门儿了,您可得好好教教我……”
熟悉的声音自前院门房里头传出,似曾相识。徐鸿展不由自主往那边走过去,隔着陈旧的雕花木窗,里头背对着坐了一个白袄蓝裙的姑娘,一手托腮一手敲着棋子,听面前老头儿得意的笑着:
“哈哈,阿青,这次你可找对人了,凤章少爷这一手,正是我教的哪!”
“那就对了!”蓝裙姑娘拈着棋子一敲,声音雀跃,“等我学会了,非得弹他的脑门儿去!”
“哈哈哈哈!”何光笑得下巴上胡子一颤一颤,手里攥的棋子一松打趣道,“就算是赢了棋,阿青,你个儿比凤章少爷矮了那么多,像个小家雀儿,能够得着少爷脑门儿么?哈哈哈哈!”
“何管家你!”方青梅恼羞成怒,也丢了手中的棋子,忽地站起身来往前一凑,两只捏住何光的胡子扯了两下,“嘿!您也看不起我,小家雀儿是吧?那可别怨我小家雀儿啄您的胡子!嘿!嘿!”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何光捂着胡子故作疼痛,笑呵呵道,“知道阿青厉害了,老头子忘了小家雀儿会飞了,会飞起来啄人脑门儿!哈哈哈哈!我得告诉凤章少爷要小心了!”
窗外徐鸿展呆住。
……阿青,那艳丽明媚一袭紫衫的方青,竟然是个女子?
西北有名的高粱酿,浓烈呛喉,是边关将士们的心头好。本来徐二公子是要将酒带与“好兄弟”方青做临别礼的——但见着陈凤章,徐鸿展思量再三,却不知如何提起“方青”二字。
适才在门房前看到的白衣蓝裙姑娘,那被唤作“阿青”的,是方青无疑。
徐鸿展坐在书房若有所思,倒是陈凤章,提着紫砂壶手提青衫衫摆迈进书房,笑意微绽:
“新年才过,今年的新茶尚未送到;既然来到陈府,鸿展兄且饮一杯‘陈茶’吧。”
“不妨。”徐鸿展笑着接过精致的紫泥小茶碗,“偏僻西北呆久了,早已不计较什么新茶陈茶了;晚秋早冬,边关营帐里头,我们还是饮酒多一些。”
“烈酒浓茶,亦有相通之处。”陈凤章端起茶碗,垂眼缓呷一口茶水,浅笑抬头,“说起来,前日对鸿展兄,还有失礼之处,请多见谅呢。”
徐鸿展捧着茶碗的手一顿。
陈凤章将茶碗放下,亦等徐鸿展将手中茶碗放下,不徐不疾将两盏茶加满水,热气氤氲中,微勾着唇角:
“前几日鸿展兄邀请咱们去府上,当时说家中有筵席,实在是在下推辞之语,还请鸿展兄海涵。”
“……”
“只是那日小弟确实有难言之隐,”陈凤章长指轻点额头,略带苦笑,“说来不怕鸿展兄见笑,其实那日与我一起的‘方青’,乃是陈府内眷。那丫头被惯的没法没天,非要随我出去溜达,不想被鸿展兄撞见,实在是失礼,不得已之下,小弟才胡诌两句,鸿展兄千万不要计较。”
“……自然不会。”徐鸿展似怔了许久才回过神,神色略带尴尬,“方青兄弟……呃,令妹爽快豪气,是……是女中豪杰,并无失礼,亦无可见怪之处,陈兄多虑了。”
“鸿展兄猜得不对,阿青并非我的妹妹,”陈策摇头,“而是昔日边将方上青之女。至于豪气,方家人丁不兴,阿青自幼丧母,被方将军带在身边;十年前方将军以身殉国,家父念同乡之谊,将她由西北带回陈府。是以,她身上难免有军旅气息。”
徐鸿展听完,默然片刻,即肃然起敬:
“原来是西北第一将,方上青将军。”
陈策颔首,话头一转:
“这坛酒,想必是鸿展兄专门为阿青带来的吧?”
“……呃,”徐鸿展万万没有想到,陈策会一见面就对他直言相告方青女儿身份,因此此时反而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支吾道,“这酒,乃是西北烈酒,辣味呛喉……”
“呵,不妨事。”陈策扬唇笑开,眉眼敛温,“陈策看得出来鸿展兄对阿青青眼有加,也很明白,鸿展兄对阿青只是当作意气相投的好兄弟。只是一坛酒而已,鸿展兄不必多虑,小弟先代阿青谢过你了。”
说完,陈策起身朝外叫了一声:
“阿平。”
青裙丫头自书房外进来,垂首行礼:
“少爷。”
“将这坛酒带去给小姐,就说是徐扬徐公子带来的西北好酒。”陈策将酒坛递出,待那丫头接过酒坛要出门,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这酒性烈,记得,只许给她喝一壶。”
“……少爷,”叫阿平的丫头偷觑徐鸿展一眼,然后垂头丧气道,“您吩咐的容易,可小姐那性子,府里头除了您……恐怕也没人能说得听了。”
“只说是我说的,她若多饮一口,我一定不饶她。”陈策吩咐过,而后转身,苦笑着摇头低叹一声,“这野丫头。”
徐鸿展捧茶望着陈策,前几日在酒楼初见方青时的满目惊艳,上一刻发觉她是女子时心头的流连辗转,此刻俱已化作口中清茶的苦涩滋味:提到方青丫头时,陈策蕴藏满眼的温柔婉转口气中的宠溺,大概只有瞎子聋子看不清听不出。
方氏一枝青梅,原来……已是花落陈家。
陈府门前拱手送走徐鸿展,陈凤章转身进了大门。穿过前院撩起衫摆迈上台阶,他却看到垂脸坐在花厅里太师椅上的方青梅,两手搭在扶手上,两只脚悬空,在正蓝色长裙里头前后一踢一踢,刘海覆在额前几乎遮住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放轻了脚步走近她身后,待靠近了,笑微微伸手一个弹指落在她额角:
“又想什么呢,笨丫头。”
“哎哟——又弹我脑门儿!”方青梅捂着额角抬头,双眉怒挑,“陈凤章你不要欺人太甚!”
陈凤章走到旁边太师椅上,悠悠然撩起衣摆翘起二郎腿坐下,顺手掸掸衣袖,斜斜吊起长长眼梢看她:
“爹娘宠你太甚,我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出手教训你一二,又怎样。”
“谁要跟你胡咧咧!”方青梅自太师椅上站起,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几趟,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站在陈凤章面前头,“你这个叛徒!为什么要在鸿展大哥面前揭我的底——你要我以后怎么跟他见?啊?!知道我是个丫头了,还怎么跟他兄弟相称啊?啊?啊?!”
“那日从酒楼回来的路上,明明是方姑娘你批评在下欺骗那‘鸿展大哥’,”陈凤章还是斜吊着眼角,从容不迫的反驳,“怎么今日我将事情说明,反而又要挨骂?方姑娘,你倒是说小生这厢该如何是好啊?”
“你!我,我的意思是……”
“你什么你?刚才躲在书房窗下偷听,当我不知道么?哼,又不是第一次,当我又聋又瞎是吧?”
“……偷听又怎样?鸿展大哥是来给我送酒的,我听两句怎么了?”
“自然不怎么,要偷听也随便方姑娘,若非出来见他也不妨,只不过,”陈凤章起身,漫不经心抖抖长衫上的浅褶,一边徐步往后堂去,一边哼笑道,“倘若姑娘你若方才真跳出来见你的‘鸿展大哥’,怕他明日就要来陈府提亲了,哼。”
“……提,提亲?陈凤章,你,你开什么玩笑……”
身后再也无语,陈凤章一路偷笑着走过廊桥。
不用想也知道,那丫头必定是吓傻眼了……
果然,回书房不一会,他刚从架上抽出一册古卷,就听到后窗上迟疑谨慎的“笃笃”声,片刻窗被小心推开,探进一个脑袋:
“……哎,哎,凤章哥,你刚才是不是——是不是胡说的?”
“不才敢问方姑娘,你什么时候见我拿这种事情跟你胡说过?”
他倒更希望自己是胡说呢。
“那,那……,”迟迟疑疑,一只酒坛从窗口探进来,远远递向陈凤章,方青梅做出郑重抉择,“那我不要鸿展大哥的酒了,万一要是喝了他的酒,还得给他做媳妇儿……我可不干!”
酒坛被“砰”的摆在窗台上,然后没了人影也没了人声。陈凤章拎着古卷走近窗前,看到方青梅早就一溜烟往后院溜走……
于是忍了许久的笑,终于堂而皇之在他脸上洋溢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