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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永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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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永川
云天青不知道他为何作为一只鬼,也会觉得劳累,也会想躺下好好睡一觉,然后不断不断做着梦。那些迷离的梦境,常常从他看见玄霄眉间朱砂一点开始,到青阳长老在青鸾峰上找到自己为止。那时的青阳长老仿佛苍老了许多,那一场噩梦,耗去了他大半的精力。
“青阳长老,若你要找夙玉……她已经死了。”
“……哎,天命如此呀……天青,你们可知当年你们逃下山去,可将玄霄害苦了……如今夙瑶为了防止玄霄失去望舒调和而狂性大发,已经把玄霄封入玄冰之中……”
“什么……你说师兄他被封如玄冰之中……难怪上次偷上琼华,我没见到他……”
“哎,玄霄现在走火入魔也是我们的错,若当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让他与夙玉双剑同修,网缚妖界,他们又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我心中亦是悔恨交织,现在夙玉已死,天下之大,要去何处找一个至阴女子来调和玄霄的阳炎之力……看来想救玄霄已是无望。悔之迟矣。”
“长老……呃……”
“天青,你怎么了?”
“无妨,只是在替夙玉运功驱寒,被冰寒之气反噬,怕是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只是,师兄他,若当年……”
“你不必责怪自己了,这一切皆是造化了。玄霄日后能否脱离羲和控制,放弃飞升执念,回归善道,皆是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我,我这一生,定要再见师兄一次,和他说一声对不起……即使去了鬼界,我亦会等着他。”
“天青……你这又是何必……”
云天青总是在这句话后睁开眼睛,然后伸伸懒腰,假装在无意中抹去眼角那一片湿意。当年玄霄在玄冰之中,不能动弹,无人言说,受炎阳炙烤之苦,会是怎么样的绝望。也许这世间真是一报还一报的。师兄,当初你受了等待之苦,如今让你受这种苦的我可是要受回来了。师兄,你说,怎样?
在这等待的日子里,云天青还遇到了投胎的夙瑶,走得安详,再不是当年争强好胜、嫉贤妒能的模样。她看到云天青亦是惊讶。
“天青师弟,你怎么还在此?”
“我,在等师兄。”
“……当年的事,我亦是有所悔悟,我和玄霄执迷不悔,终酿成大错。琼华百年基业皆葬送在我手中……唯有投胎,再修人道,偿还此生罪孽。”
“夙瑶师姐,我有一事相问,当年你将玄霄封入冰中,他可说了什么?”
“那日,我虽对他残忍,但亦是为了他好……我对他说他如今落到如此下场皆是你们出逃的结果,但是他却怒斥我一派胡言……玄霄他,还是相信天青师弟你的……”
师兄,对不起。
九泉水从奈何桥下流淌而过,两岸开满了鲜红的彼岸花,不愿归去的魂灵在远处鬼界的交缝处游荡。孟婆站在岸边,颤着身子拿瓦罐去舀九泉之水。她有意无意的抬头往桥头看去,那个青衣男子正安静的坐在石栏上,看着桥下不断流淌的九泉,温和的笑。孟婆知道,只有在云天青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有如此明朗的笑,如人间江南六月杨柳抚岸,一世春暖花开。
九百年了,又是个九百年。在这没有黑夜白日,时光凝固的鬼界。那等待的时光也像这九泉水一般慢慢的拉长,流淌向远方。
孟婆曾经也为云天青的固执而气恼,微怒着劝阻云天青的等待,却又突然感到惆怅与不舍。
“死小子,已经九百年过去了,你的执念到底什么时候能放下呀……为了那个人,值得吗?”
“老婆子,我在阳界不能执着,难道到了鬼界,还不让我任性一番……”
“……你这样还不算任性……罢了……小子,你这番心思,你师兄可知晓。”
“呵……他这么个将俗事看成尘土的人,又怎么会……知晓我的心思……但是,已经九百年了,让我放弃等待,皆是妄想……哈哈”
云天青最后一句话模仿了玄霄的语气,说完自己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年那日的记忆漫漫附上了嘴角,苦涩。
一百年,还有一百年。
一百年后,东海上空突现黑云,压向海面。那一刹那,羲和之光从惊涛中破茧而出,炎阳之气冲上九霄,神界震荡,人心惶惶。天帝终是后悔千年之前留得玄霄一命的决定,派了天兵去东海,却不敌羲和之力。那一日,东海绵延万里的海面上,皆被鲜血染红。玄霄眉间的朱砂散开,就在着血红色的羲和火光中,如地狱中的修罗归来,一步步踏向魔界。
九天玄女站在天帝边上,听到了天帝沉重的叹息,玄霄天道已陨,神界浩劫将至……
这一震荡,连鬼界都晃了晃,与阳界接连的界地都裂开了缝,阳界的阳光隐约穿透鬼界灰色的天空,落到彼岸花上,煞是好看。但是惧怕烈阳的鬼魂们皆四处逃散,彼岸花亦是在不久后枯萎,如凝固的血液,却带着阳光的味道。
“怎么回事?”孟婆扶住奈何桥头稳住身形。
“师兄,他已成魔。”云天青望着远处的阳光,眼眸里一片闪亮。
“那你,死小子,你难不成?”
“呵呵,等,为何不等?……这自许为天,代天授命的神界,也该尝尝视天地万物为平等的滋味了……”
这一等,便又是五百年。当神界自认为浩劫为错时,那名披散长发,目光淡漠,蔑视天庭的的男子却紧握羲和,独自一人杀上天庭。没有人会忘记那一场天庭的噩梦……羲和过处,血流成河。昔日冷傲却仍存善念的玄霄已成邪魔,毫无悲喜的目光穿透羲和的烈炎,千年深海囚禁的冰寒,东海旋涡的撕扯并未抹去他的空虚与仇恨。反而将这一切膨胀开来,扯落他的最后一丝清明。
“苍天在上,我自敬畏!但若让我任由神界驱使,却是妄想! ”
“神界自许为天、自比为地,如此天地,令人不齿!!”
“玄霄以命立誓!!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千年前的对话还历历在目,但是九天玄女终是没有想到,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她曾蔑视敢与天争的“蝼蚁之力”竟然会真的杀上天庭,会让自己倒在那柄羲和剑下。
九天玄女血染黄衫,发髻凌乱,再不复当年高高在上的圣洁,对面前的玄霄道:“玄霄,当年放你一命,唯上天仁慈。如今你已堕入邪道,若一错再错,将魂飞魄散,永不有超生之日。”
玄霄没有说一句话,而是走上前,毫不留情的踏碎了九天玄女的元神,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因果循环,不过尔尔。
这场浩劫,一直持续了五日,直到他遇见了昔日琼华派的小剑仙——慕容紫英。那天在玄冰中第一次看到的炼剑奇材如今已是白发苍苍,位列仙班。物是人非,世事却还是在继续下去。
“玄霄师叔,前尘往事已过,住手罢。”慕容紫英深深的叹息。
玄霄冷冷的看着他,终是开了口:“天河,怎么样了?”
“那日他用射日弓射落的琼华,却因逆天改命,被天火灼伤了眼睛……菱纱也因寒气侵体而死,如今唯有梦璃每十九年会来伴他说说话。”
玄霄沉默了会,然后举起羲和:“今日,无人可以阻我,慕容紫英,我念你当年与天河一起对我有恩,不会杀你,若你阻我,休怪我杀你……既然现在都说我玄霄入魔入邪,哼,我便是要做这邪魔才会做的事。”
慕容紫英终是拔剑而战,这一战,从黑夜到白天,又回到黑夜……直到天帝请来了西天我佛如来,用天池金莲定了玄霄的元神,这一战才结束,伴随着结束的,还有神界的浩劫,羲和陨落,和玄霄被天帝打散的三魂七魄。
那名男子在最后一刻却在笑,流淌着鲜血的脸在那种笑容中显得绝望而凄凉,“吾辈玄霄,誓报此仇,刍狗天庭,必将毁于我手,哈哈!”
劫后余生的神仙都舒了一口气,相互扶持着而去,唯留下那一名剑仙。与玄霄一战,功力耗尽,需要百年调养,但是,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慕容紫英收长剑,绕过满地鲜血残骸,望着玄霄的精魂四散而去,终不再见。
师叔,若你真正成了仙,便会知晓,这仙人不如做一世凡人。虽然与仙人比,寿命如蜉蝣一世,但终是来得逍遥自在。
前尘执念,毁尽一生,岂不可笑。
这一消息从神界传到妖界,从妖界传到魔界,再从魔界穿到鬼界。
“死小子,这回你师兄被打散了三魂七魄,你该死心了吧。”孟婆道。
“……老婆子,你说……”云天青淡淡的问,“你说人的三魂七魄散了会去那里?”
孟婆心惊了会,抬头看着云天青不像在开玩笑的眼道:“死小子,你难道要逆天改了玄霄的命数,这可是死罪。若你所做的事被神界知道了,亦是要与玄霄同样的下场,永不得生身之日。”
“我命由我。你只需告诉我如何才能收集师兄的精魂。”云天青道。
孟婆看着从未如此坚定的云天青,终是叹了口气道:“天魂喜阳,将游荡在阳界;地魂喜阴,将藏身于凡尘的阴暗处;命魂既散,将回归鬼界……而其余的七魄,会在天地间游荡,妖界,魔界,皆是有可能的……天地之大,你要如何收集……”
“我自有办法。”
云天青仍呆在鬼界,等待回归鬼界的命魂与偶尔游荡到此处的七魄。终于,一百年后,一点紫色的光亮来到鬼界。云天青小心的将他拢在手心里,输进一些气力。那命魂慢慢凝成一个男子单薄的剪影,模糊着,神色茫然。
孟婆亦是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看着云天青轻轻的将那名眉间怀一点朱砂,名为玄霄的男子抱进怀里。云天青的声音带着笑,对那名男子道:“师兄,在外头游荡了这么久,累了吧,那便休息一会儿。”
“你,是谁?”玄霄疑惑的声音传来。人不满三魂七魄,是要逝去记忆与情感的。
“呵,我是你师弟,云天青。”
“云……天青……”
有了这一屡命魂相伴,时间亦是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常常将自己的力量灌输到玄霄的命魂中,却再没在奈何桥头沉睡。他会看着玄霄那双迷茫得不知所踪的眼睛讲述曾经的往事,仿佛这千年等待,千年囚禁皆是空梦一场……我们又回到了那名琼华顶峰,我在河边微醉而眠,你在找到我时噙一抹笑色。
师兄,其实你是明白的吧。为何……
“师兄,我见你总与夙玉去醉花荫赏花,师兄可真怜香惜玉,师弟我可是要吃醋的哟。”睡在一旁的云天青突然挤上前,伸手搂住玄霄微暖的腰。
“天青,莫要胡说。师父说夙玉远离故乡,来到着大漠琼华,心中定是苦闷,所以让我去陪陪她。”玄霄道,向前挪了挪身,却不想云天青抱得紧,只能无奈,“天青,放手。”
“……师兄,我知后山有一地方名为清风涧,那里风光甚好,不如下次我们去那一游如何。”云天青的话里含着笑意,满满的,融化了心,无法拒绝的温情。
“……好。”
终是没有去清风涧,后来听青阳长老说他在那隐居,说那里鸟语花香,不似醉花荫繁花似锦,但别有一番清幽。云天青的心终究是疼了起来,抚上那日抱着玄霄的手臂,仿佛还有余温未散,再往上,便是那一道狰狞的伤疤。
四百年一晃而过,时间的缝隙中,有人来到转轮镜台旁找了云天青。
第一次来的是慕容紫英,他将手中锦囊递给云天青道:“天青师叔……你要救他……莫要让那人一错再错了。”慕容紫英走后,云天青打开锦囊,里面闪烁着三点亮光——那名剑仙在三界交汇处寻了许久才的来的精魄……玄霄师叔,这一次,希望我没有种下一场浩劫的恶果。
随后又过了一百年,来到转轮镜台的是柳梦璃和云天河。云天河见了自己的父亲自然高兴,虽然盲了双眼,却依旧摸索着云天青的位置,“爹!爹!!孩儿好想你……”一如千年前第一次转轮镜台旁相见。那时野小子身旁跟着的还不是这个温婉的蓝衣女子,而是那个俏皮聪慧的红衣姑娘,陪了他百年之后,跳下了转轮井。
“云叔,我和天河听说了玄霄的事……想必你是需要这些的……”柳梦璃的手里,亦是一个锦囊,绣得精致,可以看到里面透出的光亮。
“爹,一定要救大哥哟!”云天河摸着头笑,“虽然大哥之前做了很多错事,但是他走之前还是告诉了我把琼华射落的方法,让山下的人免于水火……大哥还说很羡慕我,爹,我想大哥一定很寂寞……所以……”
“野小子真的长大了许多,不过话也多了……璃儿,谢谢你们!”云天青笑着看那两人离去,梦璃在一旁,成了云天青的眼睛。
……这傻小子,若刚才他说玄霄很寂寞这话被师兄听去,他会不高兴吧,呵,他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野小子,你还不知你爹我,我自会好好待他。
玄霄的三魂七魄终是找全了,云天青用尽全身灵力将他们慢慢凝聚起来,玄霄的眼神不再迷茫,恢复了睡梦中熟悉的默然与清冷。一如那日琼华顶上第一次相见……那人突然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眼,目光凌厉,却淡如烟尘。仿佛烦尘俗事都不能在那双无波的眼睛里卷起一丝波澜。但他却生生想投一粒石子下去。看看琼华顶上的这泉清水到底有多深……于是,便是千年的等待与纠缠不休。
云天青慢慢退回奈何桥头,靠上石栏,抬头看着玄霄,目光如三月的飞柳扬起。孟婆从未看到这样温柔笑的云天青,神采飞扬。她开始怀疑这两千年的时光是否走过,那人痴立桥头,一句等待,这时光便过去了。不过,却不是空梦一场。
“云天青,你在这里等了我那么久,难道只是想和我说那三个字。”玄霄冰冷的声音响起,目光却是望向远方。
云天青一如当年笑道:“师兄,若我说是,你是否会信我……还是,会怒斥我一派胡言。”
“云天青,救我一命,你到底要如何?”
“呵,师兄……你……你果真还是不束发来得出尘清逸。”
当年的情景,无法忘却,无法抛却,无法当做尘土,云天青还记得的,玄霄还记得的。那到底还剩什么?
是谁在自己胡言乱语时,上挑着眉角,无奈的呵斥;在自己下山被找到后,陪着御剑飞行散了一身的酒气;在身不由己伤了自己后,悄悄将伤药放在桌上,却不复再归……
又是谁在夜半挤到身旁,约好无清风涧游玩;在剑舞坪找到自己后,与他肩并着肩看星河悬天;在抿了口酒后,摇晃着凑上来,吻上了他干涩的唇……
……师兄,你可知我心意。
……天青,你又是为何。
孟婆慢慢站起身,看着云天青跟着那人清冷的身影踏着彼岸花的道路往远处而去,然后,在一片鲜红如血的彼岸花中,他突然搂上了那人的腰,吻上了那人未束的长发……鲜红的彼岸花将他们围绕,□□般的涅磐,倾尽生命的燃烧与缠绵……
她缓缓走到奈何桥边,突然摸到石栏上的凹印,半圆的形状,一个人正好可以靠上去……这个傻小子……
传说,这九泉水能映出一个人前世最难忘之事。最难忘之事,再回忆起来,亦是心痛难忍。而云天青,坐在奈何桥头,看着桥下流淌的九泉水,忍着心痛折磨,温柔的笑……竟然就是两千多年……终是会结束的。
无期见归期,万事皆有期。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