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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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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此之为我命在我也,不在于天……
夙玉时常会梦到自己曾住的小城,那是在江南水畔,杨柳依依,河畔的寻常女子会边浣纱边打闹,荡漾而过的小舟上常飘荡出歌妓清雅悠远的歌声。自家的小院虽不大,但多病的母亲却在院中种了大片大片的凤凰花。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自小在她的印象里都是倔强的,从未谈论起父亲的一点事,倒是常常领着她坐在凤凰花旁,一边做着女红,一边诉说着那些美丽凄清的传奇。母亲道:“孩儿,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若日后,你认为什么事是对的,便去做吧。”
也便是这样要强的母亲,拖着久病的身体,将自己托付给你那名来自遥远大漠之边,琼华之顶的剑仙。那位不知岁数,白发长须的老者对她母亲道:“我为琼华掌门——太清真人。你家姑娘,命数奇异,不该屈居于此,将她托付给我,我可助她成仙,长生不老。”
母亲略为沉咛,便放下手中的活,对老者道:“我这身体,也已无法支撑。这孩子,便交给您了。”
老者又在她家住了几日,教会了她御剑之术。当她踏着长剑升上云端时,她看到母亲坐在凤凰花下对她微微的笑……其实,自己并不想飞升成仙,自己想要的,只是能有一人愿意和她相靠着坐在凤凰花下,听她诉说那些美好的传奇,足矣。
以致于日后她遇到了玄霄,便是那样不可自制的沉沦,亦是那样不愿回头的决绝而去。
“夙玉,这便是我说过的玄霄师兄与天青师兄。”带她入门的夙汐微笑着向她介绍。
她便如之前遇到的许多琼华弟子一样行礼,方才抬起头打量那两人。一人不羁,一人拘谨。她的目光慢慢从随意扎着发的男子身上移到另一名额间带有朱砂的男子身上,就这样再也移不开眼睛。直到边上被唤为云天青的男子出言调侃,她才回过神来,巧妙的化解了回去,边上的玄霄也呵斥着“天青,休得胡言乱语”,云天青也不惧,仍是口无遮拦的说着,直到玄霄瞪了过去,他才笑着住了口,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就是。师兄,你可莫要生气了。不过,这次可是师弟我第一次听师兄唤我天青,我可是高兴得很。”
“你!”玄霄似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夙汐上前看着他们俩笑道:“我说天青师兄,你这一日要惹玄霄师兄生多少次气。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可不是让我们这刚入门的小师妹看了笑话去……”然后她转过头对夙玉道,“夙玉,这两位师兄就是这样的,不过他们人都很好,久了你便知道了。”
夙玉浅浅的应了一声,看着玄宵的目光慢慢从云天青身上移开,看向自己这边,目光淡然,嘴角却擒着一丝微笑。那一刻,夙玉仿若看见了一世凤凰花再开,干枯的花瓣渐渐鲜活起来,在微风中轻荡,花香飘散,将她缓缓拢住,绽放。
这样的场景,夙玉在日后受到寒冰之苦的时候便想要忘掉,连同后来那日后山凤凰花下的记忆一同忘掉。她是憎恨玄霄的,不是怨,而是恨。
若真要说怨,她怨的也只是自己,为何自己要在后山找到与母亲种的一样的凤凰花,为何自己要在凤凰花下与玄霄说那样的传奇,为何自己心中放不下的,念的,爱的,痴的,终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终是个不懂得谈情说爱的人。
剑气激荡,羲和的烈日至阳之气倒映着禁地冰凌耀眼的光,毫不留情的朝夙玉扑来。她艰难的用已经快要麻木的手提起望舒,抵挡着羲和凌厉的攻势。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望舒脱手而出,深深插入冰凌之中,羲和霸气不减,仍朝她的咽喉而来。夙玉未躲,澄净的双眼看着玄霄,好象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到那日凤凰花下似有若无的柔情。
“夙玉,你怎么在关键处还这样神游。”剑尖堪堪停住,那人被火焰燃烧的眼渐渐冷了下来,出口却又是冷漠的语气。
“玄霄师兄,我,我今日身体不适。不想继续下去了……今日……到此如何?”夙玉缓缓抽出望舒说道。
“……既然你不愿,不练也罢。”玄霄收了羲和,往外边走去。
“等等,师兄……”夙玉踯躅了会跟出禁地外,略带期盼的道,“玄霄师兄,我昨日看到后山的凤凰花开得正绚烂,趁今日天色尚早,我们便一起去赏花,如何?”……她还记得的,那年凤凰花下,两人的一言为定,情潮如水般漫漫的在她心中扩散开来。
却听玄霄冷哼一声,道:“如你这般心怀骛,不能静心修炼,才将进度一拖再拖。如今离时限不足一年,你我仍不能做到人剑合一,到时导致飞升失败,岂不辜负了师父对于我们的一片苦心与琼华上下的期望,你我又当如何担当。”
“玄霄师兄,在你心中,果真只有修仙一事?其他人,其他事,你又可曾放到心上?”
“凡尘俗事于我而言,不过尘土,费心于上,皆是浪费时间。”玄霄的声音毫无起伏,便真如空气一般散在空气中。连夙玉第一次见他时与云天青怒斥时带的点点温情,都找不到了。如那禁地里的冰凌生生刮着她的肌肤。
夙玉明澈的眼慢慢黯然了下去,道:“天青师兄说得不错,自从玄霄师兄修炼了羲和之后,就已不复从前了……若早知如此,我宁愿不接下望舒剑。”
但是,若真的不接下望舒剑,那日后她和玄霄是否还会有这样的交集?
夙玉一直都认为她像极了她娘,刚强决绝得不会留下一丝余地,就如娘再也没有去找过爹一样,自从夙玉做出了那个决定,她就再也没有提起曾让她体验了真正爱恨相思的那人的名字,安心的与云天青呆在青鸾峰,安心的与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成亲,安心的生下自己的孩子。
呆在鬼界的云天青在面对这场陈年往事时曾这样无奈的说道:“夙玉的性情外柔内刚,兼之以望舒剑修炼,身染阴寒,性情中更是有着相当绝决的一面……日后嫁我,至死都不再提“玄霄”二字。”玄霄这二字,对那时的两人,都是那样的沉重而禁忌,一道生命里无法触碰的伤口。
但是人可忘,那血流成河,人间炼狱的情形,却时常出现在他们的梦境中,留下无法弥补的空洞的遗憾……若当年那人不那么执着,若当年那人肯放下一切,让当年他们没有出逃……一切,是否会不一样了。
“天青师兄,你在吗?”夙玉已脱下了道服,换上了寻常百姓的服装,来到了琼华山脚。带着望舒离开那场噩梦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此生抛开一切,绝不有悔。娘曾经说过,若日后,你认为什么事是对的,便去做吧……她便去做了。
云天青缓缓从树影中走出来,目光黯淡,嘴角勾着苦涩的笑。青衫上沾染了点点血迹,不知是妖物的,还是琼华弟子的,而他的鞋子,却已吸饱的鲜血。足以看出战场的惨烈与无情。
“你,你去找过他了?”夙玉问道,已经预知了结局,想必和自己一样被骂得很惨吧。她顿了顿道,“师兄,若你不愿离开,夙玉也毫无怨言。但我是定要离去的。若像现在这样再打下去,也只是生灵涂炭,不管他们日后怎么说夙玉,我亦无悔。”
云天青抬头看了看琼华顶,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感觉到无限膨胀的琼华弟子飞升的欲望,苦笑着叹息道:“也罢,妖界就算是强弩之末,也绝对会战个不死不休,况且现在连掌门都已死。唯一能阻止这场大战的,惟有带着望舒剑逃下山去,这样琼华派升仙的美梦也就化为了泡影。但是唯一遗憾的……”云天青没有说出口的,夙玉却已心知肚明。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怎会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我们走吧,等会被他们知晓了,怕是要追上来了。”
“那我们去哪?”
“黄山。”云天青御剑向黄山飞去,道,“你没有羲和之力的支撑,渐渐会被冰寒侵体,我知黄山中有一种奇珍,名为阴阳紫阙,那阳的一半,便抑制你身上的寒气。也许,那样就能躲过冰寒侵体的劫难。”
之后他们在黄山之颠搭了一间小茅屋,并在黄山诸峰寻了很久,才找到阴阳紫阙。那时夙玉的身体已经快要被寒气折磨得几乎疯魔。但她却咬牙挺着,当她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她便会想,在琼华之顶的那人,也受着这样噬肌食骨之苦,这样亦算是同病相连了。可是她心中出来这小小的安慰,更多的却是带着些许扭曲的恨。这恨不知来自望舒的反噬,还是自己梦想的破灭。
而这恨也伴随着她到了青鸾峰上。她还清晰的记得,自己问天青“阴紫阙”时,那名男子笑着道“我只找到阳的那半”。却在自己半夜熟睡之际,悄悄拿着阴紫阙出了门去,而自己的手中,紧紧抓着灵光藻玉。隔天她看到了那人眼中的失望之色,她不知道现在的琼华顶发生了什么,她亦是不想知道……随后,随后,她拿走了那半株再次被放入柜子最底层的阴紫阙,让那奇物永远的消失在黄山的绝壁下。
那时她便知道,自己决绝的恨,心魔深种,是那望舒,也是那开了后山的一片凤凰花。
“天青,你在这崖边想什么?”半夜醒来恍然觉得身边少了人,便也披了衣起身来看。
“小心些的好。”云天青上前扶住夙玉的身子,看着她略略隆起的腹部,道,“夜露深重,你的身体有寒气,该多照顾些自己。”
“我知晓。你方才是在观星象吗?”夙玉望着满天繁星,忽然又想起了那人,不禁心中一痛。
“是,天悬星河,繁星灿烂。这青鸾峰顶看到的星空终是与琼华顶看到的不一样。”云天青的话中似乎带着浓重的叹息与怀念。那些不曾触及的记忆,到了如今,却是如此的让人伤感与眷恋。
“天悬星河……天青,你如何,如何……”如何也会知道这句话?后面那句夙玉终是没问出口,她说过的,不提便是不提。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等这孩子出生了,便唤他天河,可好?”
“好。”
两个人关于一句话相同的怀念,不同的记忆。但皆是不知对方,亦是不问对方,而是用一个名字,简单的满足了两个人对另一个禁忌之人相同的爱恋。
阴错阳差,亦是完美。
夙玉最终还是没有抵过冰寒侵体的劫难,从开始的清醒渐渐变得六亲不认,有时忽尔清醒了一瞬,只求云天青一件事,便是把灵光藻玉放在她身边作为陪葬。她想,玄霄放不下飞升的执念,而自己则一直放不下对那片凤凰花的执念。该恨谁呢?到头来,死之前,却还是爱着的,即使只是单恋而已。
“孟婆,请问有无一个眉间怀一点朱砂的男子的过了奈何桥?”当自己到了鬼界,过了奈何桥,接过孟婆汤时问的第一句话。
“不曾。我见过许多孤魂,却从未见过有人眉间点着朱砂。那人可是姑娘的故人?”那名苍老的孟婆看着她问道。
“……那,便算了。”
“姑娘,你在想些什么?”孟婆看着夙玉望向远方的目光道,“姑娘可真是奇怪之人,曾经来的那些鬼魂看的都是汤,忆些忘记了,怀念的前尘旧事。唯有姑娘你,却一眼都没看我这孟婆汤。”
“看了又有什么用。我这一生,唯有爱一人,恨一人,欠一人。终不了。反正如今死了,一切又将从新开始,又牢牢抓住那些执念做什么用。”夙玉道,“我这一世活得太累,耗了太多心力,不如快快投胎,将一切抛得干净。”
“哎,姑娘看得如此透彻,难怪命运多舛,劫难深重。老婆子我只能在这里祝姑娘来生托个好人家,平平淡淡的过一生。”孟婆叹息着说道。
“多谢您。我只愿下世不再聪慧,不再命数奇异。”夙玉仰头饮下孟婆汤,怀着最后一道清明道,“如果您日后遇见一个名唤云天青的男子,便帮我与他说,我夙玉说到做到,今生后世都无法还他什么了,唯有饮下这忘川水,还各自一个清净自在身。”
“老婆子记下了,姑娘安心去吧。”
娘说过,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若日后,你认为什么事是对的,便去做吧。
所以,她从未有悔。只是遗憾,那一片开得绚烂的凤凰花,竟然没人愿意与她同赏。而与她度过后半生的,竟不是与她共赏凤凰花的人。
也许,命在她手,万劫无期,自己也终是无法改变。
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