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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无常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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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曦臣惊讶于惜言对生命的冷漠,那个在周璨身边温言软语,娴雅动人的女孩子,在边关的风沙里变得和沙砾一样的生冷,除了她心底的几个人,也许再没有人配得到她的关心。他同样冷淡地回答:“可是阿璨从未这样想过,你也把我在她心里的地位想得太高了。她回来并不是因为我,只是为了带那些被掳掠到北狄的女子回到中原。当然,幸亏她有这样悲天悯人的心,我们才得已相见。”
惜言无奈地在脸上挤出一个苦笑,道:“你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反正我也杀不了你,姐姐终究还是要面对那种痛苦。但也许这也是天意,我毕竟自身难保,更是回天乏力。”
蓝曦臣真的有些生气了,惜言要杀他,他不生气,但是她看轻自己的感情,看轻自己的毅力,让蓝曦臣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语气颇重地道:“贺夫人,我不知道你为何定要将我想象成负心之人?我告诉过你,我不在乎她嫁过人、毁了容貌、不能生育,甚至不能离开这里,我决定要陪她一辈子,而且我已经对她承诺过了,她也接受了。你凭什么屡次否定我的真心呢?”
惜言摇头,道:“蓝宗主,我从来没有否定你的真心。只是,心也是会变的。我相信你赌着一口气,可以现在就去抛下姑苏蓝氏的一切,回来陪着姐姐。”她转头注视着蓝曦臣的脸,悲哀再度爬进她的眼睛,“可是,三五年后呢?十年八年后呢?你甘心一辈子在这里做一个农夫?当你对姐姐的愧疚怜悯消磨殆尽后,你便会后悔。”
蓝曦臣剑眉倒立,凤目龇裂,但仍是压住了怒火,只是声音越发严厉:“贺夫人,请你自重。我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他转了半个身子,对她道:“你若没有别的事要我帮助,我便告辞了。”
惜言带着悲哀的怜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小会,等到蓝曦臣这阵怒气消下去了一点,她继续说道:“蓝宗主,我真有事请你帮助。在那之前,也请你听我说完,毕竟,我们两个的共同点,就是姐姐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你若真的爱她,不妨暂且收起你的骄傲,听我说完。”
蓝曦臣深吸了一口气,像只静立的白鹤,没有转回身子,也没有离去。
惜言叹息道:“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我以为,世上最极致的爱就是为了对方去死,所以我不能理解姐姐离开你远嫁,也不能理解你不追到塞外去。哪怕你们死在一起呢,我才相信你们是彼此爱着的。”
“姐姐走之前,要我嘱咐你,要我替她看着你,看你娶妻生子,满门荣光。我才不要告诉你呢,我想,如果你爱姐姐,就追到塞外去把她抢回来啊!可是你没有。后来,我嫁了人,渐渐爱上了我夫君,我才明白,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要让对方爱得没有负担,在漫长的岁月里活出自己的样子,才是最难的事。”
不知为何,蓝曦臣听到她这样说,竟然听出十分的凄然,一时心潮翻腾,想不出反驳的话。
惜言仰起头,眯着眼看那乌云遮蔽后一轮朦朦的太阳,长叹了一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信你是一个守得住风花雪月一世的人。当你被迫困在这里,你的才华无处施展,你的亲友无缘得见,你的过往将一刀两断,你能熬到几时?当你抑郁不得志的时候,姐姐心里会好过吗?”
蓝曦臣道:“未必今后就只能困在这里,明日之事都说不准,更何况一世?”
惜言道:“是啊,可若是这就是代价,你受得了吗?当你后悔的那天,将会给姐姐多大的打击?”她摇摇头,“可惜,这一切我终究阻止不了。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你没有嫌弃她,愿意放弃一切来陪她,我很感谢你。我只请求你,让那一天,来得尽量晚一点,尽量委婉一点,让她伤得浅一点。”
脚下的石板路好像瞬间变成了散发着惊人冷气的冰块,蓝曦臣赤脚踩在上面。他知道最开始不会疼,还会有几分冰冷刺激的清爽,但是渐渐地,脚下传来密集针扎的痛感,从寸许长的短针变成直刺心脉的巨刺,不过就是几个弹指的功夫。
他突然觉得,惜言说的话,竟然会是必然发生的事实,他一直刻意忽视了的事实,想到这里,一阵剧痛袭来,像脚底的冰刃直接升起,将他活活劈成了两半。
一阵风从远处贴着地面吹过,惜言撑着石头站起来,单薄衣衫裹得她越发弱不禁风,她低头往回走,最后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请你帮助的事。姐姐受了很多苦,我希望你待她好得久一点。”
蓝曦臣站在下风口,清清楚楚地听到她颤抖的话音,短暂的愤怒之后,他只能从她那里感受到她对周璨不能割舍的爱,不同种类,但却并不逊色的爱。他与惜言之间,的确有而且仅有这一个共同点,然而就这一个共同点,他就不能对她的遭遇熟视无睹。
“贺夫人,请留步。”蓝曦臣喊住了她。“救你夫君我办不到,但若想让他少受些罪,或者我可以想想办法。”
惜言站住了,她回头看着蓝曦臣,苦笑了一下,道:“你以为我求见姐姐,是为了救我夫君吗?不是的。”
蓝曦臣再次愣住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是?”
惜言无奈地摇头,叹道:“我是来赎罪的,为我和我夫君这些年的过错赎罪。” 她又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没人会信。但他现在的罪,是他应得的,按理我作为妻子,应该去陪他,可是姐姐却让圣上赦免了我和孩子。我这次来,就是单纯地想赎罪。”
蓝曦臣叹道:“你夫君犯下的罪,不该你来承受。而且因北狄家破人亡的,何止千万,又怎么赎得尽?”
惜言道:“别的人,我没兴趣关心。我只觉得对不起姐姐。若不是我夫君和公公他们做的事,姐姐也不至于被迫和亲北狄,最后落得这样。”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蓝曦臣浑身一震,问道:“什么?”
惜言道:“你可记得姐姐的那幅画?”
那幅她用来诱使林湘思只身前往玉门关,进而伏击蓝曦臣的诱饵。
蓝曦臣没有动作,只是蹙眉望着她,不知那幅画有什么玄机,当时的他不忍心多看,也不觉得看画的人,除了陷于周璨的倾世姿容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惜言道:“我初到玉门关时,整日郁郁不欢,我夫君变着花样哄我开心,但都没有用。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了那幅画。我震惊极了,因为那是姐姐十八岁生辰时,圣上命人为她画的像,只在花宴上让百官远远看过一次,就珍藏在宫里。除了圣上、皇后还有至亲的皇子公主几人,旁人见都见不着,更不可能拿到。”
“我夫君知道我想念姐姐,拿出这幅画来宽慰我。那幅画运用了仙法咒术,可以让画中人如真人一样有神情动作,可不就像陪在身边?他告诉我,这画虽然是仿品,也值五百两黄金,我还以为他是为了我四处想法求来的,我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的确是为了我冒着风险拿出的那幅画。当年,为了证明中原灵脉衰竭,他们想方设法让人绘制了姐姐的画,带给北狄单于,让他向圣上提出和亲,否则挥师南下。圣上最疼爱姐姐,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怎可能答应。”
蓝曦臣越听越心惊,原以为周璨和亲只是突如其来的命运残酷,岂料却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政权之争。镇守边关的将领,为了自身地位稳固,有更多要钱要粮要人的筹码,一方面用兵有道,时有战功,一方面故意串通蓄养外敌,造成一种边关战事的长期胶着,迫使天子不得不重用,是为养寇自重。但为何要“证明中原灵脉衰竭”?这对他们养寇自重有什么必要?
惜言并没有这些疑问,她的声音很低很慢,流动在越发黏稠不适的潮湿的风里:“为了让北狄单于有非得到姐姐不可的决心,他们想了很多办法,秘密寻求会仙法咒术的画师,画了十来幅仿品,将最像的那幅送到了北狄,剩下的也没舍得丢掉,藏了起来。我夫君因为我的缘故,求了公公,拿出一幅来给我。因为这幅画,我才渐渐爱上了我夫君。但我并不知道这画就是让姐姐远赴塞外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发现他们悄悄和北狄互通往来,就是……走私。我没有上报,反而想办法给他们瞒过去,一方面是因为夫君的缘故,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姐姐在那边过得好些。因为据说走私过去的丝绸瓷玉、珍珠翡翠,多半都用在了姐姐身上。”
蓝曦臣站得笔直的身形终于晃动了一下,他能感受惜言的痛苦了,当她以为自己是在竭尽所能对周璨好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帮助的竟然是一开始就陷周璨于绝境的那伙人。
惜言最后无力地啜泣起来,模糊地说道:“圣上揭出真相后,我才知道这十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对不起姐姐。我想赎罪,可是她不见我。”
蓝曦臣无言以对。惜言侧身对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往回走,也许是说了太多的话,费了太多的神,肩背有些佝偻,走得小心翼翼,一袭薄衫裹着她瘦削的身体,在两旁高大森然的树林下显得尤为孤独。
站了一阵,蓝曦臣这才掏出传信符,想给蓝启仁和蓝忘机发信。身后有人喊他:“曦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