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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推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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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金子昕回过神来,蓝忘机已经翻琴入掌,那修长有力的手指看似轻柔地落在琴弦上,如玉般的白皙温润,此时却散发着令人心惊的杀气。客栈大堂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金子昕心头举棋不定,其他修士个个面面相觑,一时间静得连发丝的微颤似乎都能听见。
本来持剑的十几个修士已经将鬼修包围,如果一齐举剑刺杀,蓝忘机修为再高,也未必救得下来,但如果蓝忘机不在乎伤人的话,即使杀了鬼修,己方的损伤也将不可估量。看蓝忘机摆出奏琴临敌的架势,一贯平静淡然的面孔下,实在猜不透他究竟会不会下杀着,但那杀气却又是再明显不过。
可是就这样罢手出去,那脸就丢大了,金子昕犯了难,手数次握住了剑柄又松开,满屋子的修士都看向他,直觉脸上一阵没来由的燥热,最后一咬牙,道:“含光君既然要保这些鬼修,我今日就不杀他们,传信回不净世去。如果三日之内,含光君令他们恢复神智,自然是功德一件,但若救不回来,不净世回信杀之,想必含光君会以大局为重。”
蓝忘机只说一字:“好。”垂下眼睑,手指捻住琴弦,铮铮两声冷冽清响,好似“送客”二字。金子昕跺脚转身,手一挥,也不跟蓝忘机道别,带头走了出去,修士们纷纷收好刀剑跟随,其中有不少认得蓝忘机的,路过蓝忘机身边时都小声打个招呼,蓝忘机一一点头回礼,须臾间数十人走得干干净净。
掌柜战战兢兢地从后院出来,苦着一张脸对蓝忘机说:“公子,我这小店,真是惹不起仙家的大爷们,我可真难办哪。”蓝忘机转瞬间隐去肃杀之气,和颜对掌柜说道:“不用担心,不会伤到你的店,只需关上大门。再有就是我的房间,除非我请,不得进来。”然后又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回房。
估摸着魏无羡应该在巳时起身,蓝忘机就坐在屏风外面的桌旁,看着先前送进来的几碟点心,一动不动地听着魏无羡那边绵长的呼吸声。好一会儿,魏无羡好像在榻上翻了个身,衣服悉悉索索响了几下,发出尾音翘起略微沙哑的一句:“见鬼,我这是在哪儿?”紧接着,穿靴子的声音响起,脚步匆忙地绕过屏风,两个人目光对上之际,魏无羡惊呼了一声。
“蓝湛?怎么又是你?”那双眼角还略带湿润的漆黑眸子里,笑意还是大过了诧异,蓝忘机总算在这句听起来不怎么动人的话外,找到了一丝丝安慰。他迎着魏无羡的眼光静静地看过去,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说尽了思念和担忧,觉得有一瞬间魏无羡好似看懂了自己,黑眸明显在闪过几分柔光后垂下了眼睫,转向桌子上的点心。
魏无羡慢吞吞地走向桌子,走向蓝忘机,用手拢起完全散开的黑发,在头顶上束成一个马尾,待到想用绳子扎起来时,才发现没有头绳,正待罢手,却见蓝忘机伸手过来,月白的掌心中放着一根鲜红的头绳。
“蓝湛,你……”魏无羡这下子不能再躲着蓝忘机的眼光了,面对琥珀琉璃中的温柔善意,魏无羡还是说了一句:“谢谢。”蓝忘机顿了一下,也不知是喜是优,就是心里不自然地觉得这个词很生分,他低声回了一句:“不必。”尽可能地将惆怅压在舌尖以下,生分又如何,三年前就知道两个人之间就算不是陌路,也是无缘。
巳时已经错过吃早饭的时辰很久,魏无羡也不打算洗漱,直接坐到桌边,在蓝忘机对面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马马虎虎嚼了几口下咽,顺手拿起蓝忘机不知何时递到他手边的水杯,一口气喝到底。末了,才对蓝忘机说:“我记起来了,昨晚我在树上睡着了,想是对付那些鬼修太累。是蓝湛你带我到客栈的?”
蓝忘机盯着魏无羡点墨般的黑眸,不像有故意隐瞒忽略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魏无羡一手手肘撑在桌上,另一手又夹了块点心,低头看着那点心在指尖转了一圈,短促地笑了一下,道:“真是越来越娇气了,对付这么几个人都会累得睡着。”
蓝忘机听他意思,好像并不记得自己魔怔的情形,到底还是不敢肯定,于是略微吃惊地望向魏无羡,可能是眼睛睁大了些,正好魏无羡转过头来对上了蓝忘机的脸,一刹就看出了蓝忘机眼里的不解。魏无羡噙着的那抹笑还未消散下去,顺手就往自己脸上摸了摸,一脸莫名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却把适才手上沾着的点心酥皮碎屑尽数抹在脸颊上了。
蓝忘机突然觉得好笑,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嘴角,魏无羡却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稀奇一样,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大声喊道:“蓝湛你笑了!蓝湛你居然会笑?!”脸颊上的酥皮碎屑却像女子敷得过厚的白粉,因夸张的表情簌簌地往下掉。
这下子蓝忘机是真的崩不住了,连眉眼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如春水初融,春山初绽,看得魏无羡心花怒放,旋即自己也启齿而笑。倒让蓝忘机一呆:魏无羡这笑容如此神似那夜星光下初遇的笑颜,明亮得穿透云深不知处劈山凿壁的三千铁律,穿透蓝忘机一辈子潜心书写的空字,从此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克己复礼一点一点消磨成无数辗转反侧后的情难自己。
两个人仿若相视而笑,有那么短短的一瞬,蓝忘机觉得魏无羡从来没有离开过,世上从未有过含光君、从未有过夷陵老祖,那些生离死别尸山血海反倒只是噩梦一场,醒来时你我还是少年,执手笑看粼粼水乡曲泾的落霞鎏金伴舟楫,天子凝露醉枇杷。
见魏无羡只顾笑着看自己,脸上却是一派狼藉,蓝忘机取出一方雪白手帕递给他,道:“擦脸。”魏无羡这才了然地抹了抹脸,看到指尖的点心碎屑,满不在乎地尽数吮进嘴里,也不接手帕,只将脸拍了拍,确信再也没有碎渣子了,将手中另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吃了,双手仔细拍干净,再转头对蓝忘机说:“哪有那么麻烦,这不就行了?”
蓝忘机也不理他贫嘴,默默地将手帕放回怀中,再看向魏无羡,尽量让自己问得很平淡:“你睡着之前,还记得什么吗?”你记不记得自己像不夜天那夜一样疯魔?记不记得你狠狠地咬了我?心里有些盼望魏无羡记得,又有些盼望他不记得。
但是魏无羡敏锐地感到了蓝忘机话里的不同,他警觉地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在蓝忘机脸面之间上下扫视,说:“不记得,我做了什么?”蓝忘机看到他握紧了一只手,也罢,对魏无羡来说,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不记得最好,
于是蓝忘机只轻描淡写地道:“你那时在考虑怎么解除鬼修身上的摄魂符咒。”
魏无羡陡然站起身来,说:“不好!我那符箓的时辰已经过了!”带着些许不安瞧向蓝忘机,在认清蓝忘机面上泰然自若的神情时,又仿佛有点不敢置信。“蓝湛,你……不会吧。”好像已经预感到蓝忘机接下来会说出超乎寻常的话,于是满脸写满了好奇。
蓝忘机从怀中取出剩下的一叠符箓,推到魏无羡那边,道:“我已经重新封印了。”桌子那边魏无羡今日第二次瞪大了双眼,他的眼睛生得很美,素日里就如水杏含春,灿灿有神,像这样睁大了顾盼过来,不由得让蓝忘机心里轻轻地颤了一下。
“咳咳,蓝湛,看不出啊,你不是最厌恶我这种歪门邪道吗?”魏无羡复又坐下,收起桌上符箓,看似真心实意的问道。
“不讨厌,有用。”流水般自然的回答出自蓝忘机的口中,魏无羡还是没有放下先头的不敢置信,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他又奇道:“诶,你是怎么会用我的符箓的?”
终于还是要面对了,蓝忘机打从二人见面一开始就如鲠在喉的事,真真就是一根鱼骨卡住咽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但终究会刺破喉头的软肉,教你说出的话,句句都带着血沫味儿。
可是蓝忘机想放纵一回,不愿意提起手稿的事,不愿意提起拿给他手稿的那个人。和魏无羡的见面相处并不是他以为形同陌路的那样,也不是他渴望魂牵梦萦的那样,可这已经很好很好了。能够在每一个眼神交汇的背后,品砸出万分之一的温柔,犹如一滴甘露滋润荒原,蓝忘机计算过,待到一万个日夜之后,心头因失去魏无羡而蔓延出的荒漠,将足以化成绿洲。
那么,何必一定要自己拔出那根刺呢?让它扎在那里吧,也许日子久了,就是多一个疤而已,身上的疤痕已经数不胜数,再多一个也不多。魏无羡不提就不提,魏无羡记不起来就随他记不起来,蓝忘机任性地不想有个人在他们难得的重逢里幽冥般出没。
这如许的思绪纷纷扰扰,魏无羡当然半点不知道,只是觉得蓝忘机的这次回答慢得有些古怪,最后蓝忘机下定决心似的一点头,竟是吐出一句:“我学的。”这跟当年魏无羡出乱葬岗第一次见蓝忘机,被问到如何操控厉鬼时的回答,如出一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魏无羡立刻就闭了嘴,有些讪讪地移开了眼。
算一下时辰,距离封印鬼修的符箓再次失效已经不远,蓝忘机思衬着让魏无羡想办法还是比自己单独想要靠谱,跟着把金子昕带领除魔营分队来截杀鬼修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当务之急,还是替那些修士恢复神智才行。”魏无羡带着不忍之情,像是又想到一些血淋淋的往事,刚才因带笑微微泛起红潮的脸色又开始发白。蓝忘机生怕他劳神过度,又陷入疯魔,连忙解释:“不必着急,至少有三天时间。”
魏无羡低头惨然一笑,道:“三天之后呢?若是没能恢复,就如同猪狗一般被杀掉?没想到三年过去了,玄门百家还是如此不把人当人看。”蓝忘机知他言下之意:未能保住的乱葬岗上温氏残部,就是没有任何理由,被当做异类斩杀。当年温氏如日中天时,残杀异己引起百家伐温,现今温氏覆灭,残杀无辜之事却仍大肆横行,只不过主杀者由往日的温氏换成了今日的百家。
蓝忘机沉稳有力地承诺:“我在,不会。”魏无羡从痛思中抬起头来,墨黑不见底的双瞳中似有火花一闪而过,总算放松了紧皱好久的眉头,唇边隐约浮起点点笑意,道:“蓝湛,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眨了一下,算是蓝忘机的的回答,此时任何话都是多余的。的确是变了,当我从你身边离开却没能护住你的那一刻起,就变了。
魏无羡接着说下去:“这些修士明明是被人残忍地夺去意识,再刻意装扮成我的样子,送到南平城,制造夷陵老祖指使鬼修作乱的假象。”说着握住水杯,不停地在指尖转圈。“而且,这三个月以来,各地都有类似的现象?”最后一句话是问蓝忘机的。
蓝忘机答:“是。而且迄今已经有六百余人丧生。”
魏无羡有些吃惊地看过来,水杯在桌上重重一磕,“都是些什么人?”
蓝忘机叹了一口气,道:“百家也有伤亡,但终归是鬼修为多。”
“那么有没有查到这些鬼修的身份?”
“一无所知。”
魏无羡又露出一个苦笑,“是了,百家只要灭夷陵老祖的余孽,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人。”
蓝忘机觉得有必要把自己这次过来的意图明白无误地告诉魏无羡:“我来,就是为了查真相。”
魏无羡却说:“我一直觉得蓝湛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你,百家是百家。”忽而笑了,“只有你,是上我乱葬岗的唯一一人。”说完也不看蓝忘机的表情,径直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留下一句:“该去看看那些倒霉鬼了。”
蓝忘机吃不透他的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说自己待他不同,还是他待自己不同,而“上我乱葬岗的唯一一人”,究竟是指他认可的唯一一人,还是指唯一一个上去的百家中人。忐忑猜度之间,跟着魏无羡往楼下去。
楼下大堂里空无一人,掌柜的早就吩咐伙计将大门掩上,只点着一盏油灯,室外虽然天光晴好,但日光也只有透过窗棱间泛黄的窗纸钻进来,早已不复纤毫毕现的明亮。十几个鬼修阴惨惨地半躺半坐,在寂静无声幽暗昏黄的厅堂里显得十分诡异。
魏无羡首先瞧见桌子上那枚蓝忘机没有收起来的摄魂钉,于是也从袖中取出昨晚自己起出来的第一枚钉子,拿到桌边两厢比较,果然一模一样。“我尚未看出来,这上面下的符咒是哪一种。”语气中有些掩不住的失落。
蓝忘机轻声道:“未必定要解开符咒,这钉子起出来后,还不知人有何反应。”
魏无羡走向昨晚起钉的那个鬼修,略一沉吟,伸手揭下了符箓。蓝忘机紧跟魏无羡动作,向前跨了半步,半个身子挡在魏无羡身前。两人立刻就注意到那鬼修睁开了眼睛,只不过该是黑色瞳仁的部分,像蒙了一层白翳,灰扑扑的毫无生机。
紧接着那人坐直了身子,极其缓慢地转头,左右都看了一遍,最后转回来停在中间,直视着蓝忘机与魏无羡,死鱼眼似的瞳仁让目光极为呆滞,也不知道究竟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魏无羡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鬼修的头跟着手转了几下,也没有其他动作。
“看得见,但只是对外界刺激有反应,还是没有自己的意识。”魏无羡低声道,“再试一下他会不会说话。”伸出二指抵在那修士的额头上,问:“你可知现在何处?”那修士只是睁圆了眼,茫然不答。魏无羡又问:“你姓甚名谁?”还是不答。魏无羡的举动也没有激起他的更深的动作。
蓝忘机道:“我曾听闻,那些被俘的鬼修,也是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记得任何事。”
魏无羡道:“这些人在活着的时候,似乎就被抽取了魂魄,按照我炼制凶尸的方法被炼制成行尸走肉一样的活死人。而那个摄魂钉可以让他们按照施咒者的意思行动。”
蓝忘机问道:“为什么要用活人?”
“不知道。”魏无羡盯着那鬼修,忽如电击般想到了一个可能,“也许这幕后的人,是想用活人来练成温宁那样的凶尸。”此话一出,两个人都猝然间心头一紧,不由对望了一眼,彼此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震惊,模模糊糊地觉得应该就是如此。魏无羡接着道:“不错,温宁是绝无仅有的有意识、力大无穷又刀枪不入的高阶凶尸,还特别认主,谁要是有这么几百上千个温宁,足以号令天下了。”
“那这些人……”蓝忘机喃喃轻语,魏无羡接着这句说了下去:“是半成品,或者说是失败的活凶尸。”话音落地,二人同时黯然无语,厅堂里明明没有风,但两个人却实实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从脊柱尾端快速向背心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