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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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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我接到医院急诊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护士说唐棠出了车祸,院方翻遍她的随身物品,终于联系到我。
看来即使已分开数月,唐棠手机通讯录里设置的紧急联系人仍是我。
术后六小时,我没合过眼,一直守在唐棠床边。
她四肢平躺,双目紧闭,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这期间我按了七次床头铃,向不同的值班护士确认唐棠的身体状况,甚至多次伸出手指感受她的鼻息,确保她仍有生命体征。
唐棠的车龄很长,摩托车就是她的心头肉。初识唐棠时,她就常骑车载我去地铁站。交往期间,我俩无数次骑着车沿路追赶杏城的落日。大学毕业后,因为种种原因,我们过过一段极其窘迫的日子,那时俩人的收入加起来都只能勉强支付房租和餐费,但即使困难到需要分食一份盒饭,我们也从未想过卖车。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座城的每一条路上都有她宝贝摩托的车辙印。我实在不懂,以她的车技,怎么可能会在夜半无人的街上出事故。
人类是一种擅长在漫漫长夜里胡思乱想的生物。分开三个月后,我坐在医院的陪护椅上,第一次冷静下来主动梳理这段关系,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她。
01
这段时间我时常会回想起与唐棠相识的那年夏天。
犹记那日,第二天要期末考试的我被师姐拉到live house看演出。
师姐的男友阿康是摇滚乐队的主唱,已经在台上咿呀呀地嚎了一整晚了。我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越过人群,一眼瞧见了台上的女鼓手。
那人身着白T,坐在两箱啤酒上打架子鼓,甩鼓槌的花式令人眼花缭乱。每当她用鼓槌敲击镲片时,脑后的高马尾都会随着身体一起上下摆动,微卷的浓密黑发在绮丽灯光下闪着金光,又正又野。
我问师姐台上打鼓的人是谁。
师姐答,她叫唐棠,也是杏大的学生,与我同一级。
我说哦,望着台上的人看入了迷。
没想到第二次见面来得如此突然。
那是6月27日的夜里。我记得很清楚,那日天气很差,白日里就打了好几个闷雷,还落了几滴雨。大雨终在入睡前一刻落下,我被雷声吵醒,无奈下床关窗,顺便看了眼手机消息,正巧看到鲜少发言的唐棠在群里说话。
她问现在还有没有人在学校,有急事。
16好像在,她暑期留校做实习项目,师姐秒回,并艾特了我。
我打下“有事吗”几个字,又将它们在对话框里删除,反反复复好几次,实在不知该不该加入这段对话。
若说得委婉些,我与唐棠不熟。若说得实在些,那时还只是我单方面认识唐棠。在这个群里,她有那么多熟识的人,没必要寻我这个陌生人帮忙,我也没必要腆着脸凑上去。
我正拧着眉毛纠结,她的好友申请弹了过来,申请理由:唐棠,工商管理02班。
我火速同意好友申请。
对方的消息来得很快:睡了吗?
我:还没呢。
她:实在不好意思,可能需要麻烦你一下。
我:怎么了?
她:我在学校南门外的公交站,没带伞,能给我送把伞吗?
跟着消息一起发来的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猫表情包以及实时定位。
一个惊雷砸下,炸得天地轰轰作响,我立刻换下睡衣,抱着两把伞冲出宿舍楼。
雨远比我想象的要大。宿舍区去南门的主干道没有路灯,但闪电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闷雷阵阵,雨花飞溅。据唐棠回忆,那晚我打着伞走向她,可怜得像被主人家残忍抛弃的落汤狗,她反倒像是打着伞拯救雨中无助小狗的热心市民。
“来了?”我还没走到她身前,她便抬头唤我。
“啊……”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是单……”
“单十六,我知道。上次乐队演出我见过你,那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了烧烤。”
她的熟稔语气让我自在不少,径直把伞递到她手上:“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
“我不仅认识你,还记得那晚你喝醉后闹的笑话。”唐棠倒也不急着走,慢悠悠撑开伞,面上的笑容有些危险。
我的心脏瞬时间提到了嗓子眼。我对自己的酒品最是清楚,稍微喝一点就撒泼打滚,事后还能把所有事忘得一干二净,从小到大不知道因为喝酒闹过多少笑话。我眼神乱飞,小心询问:“我没有对你做什么丢人的事吧?”
“有。你跟我前女友划拳输了不认账,还强迫她看你摇花手。”
“……快走吧,雨下大了。”我绝望地想,死了算了。
返程远比我来时艰难。南门那条路的水已经淹到脚脖子了,我提议从学校外围绕到东门去,哪成想东门的主干道正在栽树,用砖头围出的低洼地带已被淋成一片泥塘,一脚下去,泥水直接淹到膝盖,寸步难行。
伞在暴雨的摧残下丧失了它原本应有的功能,我们相互搀扶着,在泥塘里趟得极慢。待游回宿舍,全身湿透的两人早已没有力气说话,只摆摆手道了声再会。
第二天是唐棠主动来找的我。
她将摩托车停在楼下最显眼的位置,但近视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背着包从车旁直直地走过。直至听到有人喊我,我顺着声回头才看到唐棠。
“你找我?”
“给你发的微信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我来还伞。”她伸手,递来一个纸袋,“昨晚下那么大的雨你还来接我,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啊我睡觉的时候习惯开飞行模式,估计忘关了。”我接过袋子打开看了一眼,除了伞以外,还有一个欧包和一盒牛奶,“没关系的,举手之劳。实在想谢我就请我吃火锅吧。”
我嘴巴比脑子快,说完就后悔了,我俩的交情远没到可以随意开玩笑的程度。
“好啊,我也喜欢吃火锅。”唐棠倒是没什么不快,“你去哪?”
“地铁站。”
“我顺路去排练室,我送你。上车。”
“好嘞。”
“你把手搭我腰上,不然不安全。”刚爬上车的我手脚无处安放,实在不知该把手落在后座还是哪里,唐棠倒是先开口了。
“不好吧,我怕你女朋友会介意。”我有些犹豫。
“我单身,哪来的女朋友。”
“你昨晚不是说……”
“那是前女友,分了大半年了。”
“哦哦。”我打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双手搂住她的腰。
02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一来一往拉近的。打那日起,她清晨买好早餐载我去上班,我晚上打包夜宵去看她排练,周末两人或是骑车去遛弯,或是去商场看电影。一来一回,俩人不自觉地越走越近。
我说不清自己在何时对唐棠产生了一些超过朋友情谊的想法,等我真正意识到这段关系所发生的质变,已是开学后了。
九月正式行课后,荣升大二的我们恢复到了正常作息,每日按时吃饭、晚睡晚起。一日早课前,我正和室友在食堂买早餐,结账时手机弹出消息框,又是唐棠发来的沙雕小视频。
室友大黄问我:“你在傻笑什么?”
我摸摸自己嘴角:“没有吧。”
“有。”大黄探出头来看我的手机屏幕,“谁给你发消息了,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没谁。”我下意识锁上手机,“唐棠给我讲了个笑话。”
“你跟那个管院的妹子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也还好吧,普通朋友而已。”
“鬼才信。”大黄对准她最爱的牛肉饼咬了一大口,“前些天在教务处网站上选课,你俩还有商有量,把这学期的公选课给选成一模一样的了。现在除了上专业课,我都见不着你人。”
“哪有这么夸张,我每天吃饭睡觉不都还跟你们一起的吗?”
“那你今天中午跟我们一起吃食堂?”
“中午不行,我和唐棠约好去吃咖喱鸡了。”
“你看这不就是……”大黄叹了口气,拿起豆浆猛吸一口。
我抵着上课铃踏入教室,唐棠已经占好座,依旧是教室右侧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我把给她买的生煎包和白粥放在桌上,静静看她吃了一会早餐,又冲着窗外的树发了会呆。
我一直在想大黄在食堂同我说的那些话。我当然知道自己对待唐棠的态度与对待其他朋友有所不同,但从没敢去想为什么,毕竟理由太多了。她长得漂亮身材好,她打鼓的样子很迷人,坐在她摩托车后座吹风很舒服,我们都喜欢看动画片,我们都讨厌教近代史的李老师,我们听歌的口味一致,我们三观很契合,这些都有可能。
“小十六。”唐棠突然凑过来,鼻尖快要抵上我的脸,沉声说“周末有安排吗?”
我一直无法抗拒她对我的称呼。“小十六”,远区别于别人常唤我的“十六”和“六儿”。并非这个“小”字有多好,而是她在暗自告诉我,我于她而言已经特别到需要用一个专属称谓来指代。
“没。”我有些楞,喉头干涩。
“周末有个音乐节,阵容很好。我买了两张票,一起去?”
“好啊。”
03
每每回想起音乐节那日,我的脑子里都会飘过许多元素,大多是陌生人挥舞旗帜的身影和空气里的冰镇啤酒味。
那日我们在空旷草地上追逐打闹,在拥挤人群中放声歌唱,在歌者唱到我们共同喜欢的那首歌时进行眼神交换,任由夏末燥热的风拨弄俩人湿漉漉的头发。
天色渐暗,热浪褪去,晚风贴着草皮席卷而来,顺着衣裤下摆钻进身体。我坐在草地上发呆,唐棠躺在我的大腿上睡觉。
她身着吊带,长发散开,闭着眼躺在落日余晖中,鼻翼随着呼吸均匀地小幅度煽动,呈现出一种易碎的虚无缥缈的美感。突然一股强烈的情绪在我胸腔内部萌生,它在我的胸膛里肆意翻滚打转,搅得我不得安生。
我开始几近贪婪地吸入空气里唐棠若即若离的味道,仿佛她下一秒就要离我远去。
待太阳彻底落下,我将心底的谎言层层剥离开,终于寻到了唐棠于我的最大意义——她帮我给这乏味无趣的生活绘制了许多烂漫瑰丽的梦境。
定是心魔作祟,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我先是一口气给自己灌了大半瓶矿泉水,再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会儿唐棠的睫毛,确认她已睡熟。
然后弯下腰,以一个别扭、奇怪又虔诚的姿势,轻吻了一下她的眼角。
唐棠的睁眼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她睁眼,双目清明,看了看表情惶恐的我,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
这声笑无疑来得很不合时宜。我满脸通红,只想站起来赶快逃走。未曾想唐棠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制止了我的起身。
她一脸坦然,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只翻了个身,扭头将脸埋入我的腰间,闭眼睡去。
我心底的万千喊叫声似退潮一样散去,归于平静,只剩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