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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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大雪初歇，雾霭尽散，万丈天光笼罩下来，却无法穿透脚下的云层。
谢时鹤站在山顶，往下一瞥，神情恹恹的。他拢着袖子踏过厚厚积雪，暗想与师兄对弈几局竟过去了这么久，许久不曾这样撒娇卖痴了，脸酸。
四年前他刚刚离开东别山回京时，处境远比现在难。得亏他父皇还算是个人，没让他在邵贵妃面前装几天孙子，就给扔去了边关战场上。待他两年后归来，也没必要缩着脑袋装鹌鹑了——那女人自己膝下的皇子也大了，对储位虎视眈眈，他再示弱也无用，不如摆出一副冷面冷心刀枪不入的架势。
如今老头子怕没几年活头，急着要把这江山给他。为了安抚邵家，他入主东宫没多久，邵贵妃也如愿坐上了继后之位。她的手越伸越长，东宫倏忽多了好几位她拐七拐八塞进来的丫鬟侍妾，据说还安排了一桩好婚事在等着他。
谢时鹤很头痛，他在宫中根基浅薄，所有的势力除了先皇后留给他的，就是在边关时培养的，一众暗卫都是男子，而京城的争斗又涉及了太多内宅阴私，他需要一双在内院的眼睛，但他可以信任的人选太少了。
这也是他回东别山的目的。他的师父东别先生不出所料仍在闭关，师兄主掌山顶的一切事务。师兄一向心疼他，执棋沉默半晌，最终也只是让他自己去问，“若是乌圆愿意，便让她跟你走吧。但说好了，两年之内，她得毫发无损地回来。”
谢时鹤倒不担心乌圆的意见，只要他开口，乌圆总是会答应的。
乌圆是谢时鹤最小的师妹，是他亲手从野狸窝里扒拉出来的孩子，与他最是亲厚。那时他也刚到东别山不久，师兄和师姐一时没看住，他便从山间捡了个婴儿回来。那狸子拖了婴孩回巢穴想来是当作口粮的，巧就巧在它刚产下一堆幼崽，正母性大发没来得及下口，留了乌圆一条命。乌圆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虽然谢时鹤后来无语良久，但一想师兄名叫松柏，师姐名叫青豆，便也算了，只庆幸自己半路入门。
但四年未见，他仍不免有些踌躇，他离去时乌圆十岁，如今也有十四了，是从孩子长成了姑娘。他自己亦是，身量窜了又窜，从懵懂少年长成气势凛然的男子了。
谢时鹤其实也有些困惑于该如何与她相处，他边琢磨着言辞边缓步走向林间小筑。远远的，便瞧见了一个支楞着的竹筐，下面撒了谷粒，几只野鸟正在附近试探，撑着竹筐的小树枝上系着细绳，在莹莹白雪中间一路蜿蜒到门边的少女手里，那手半缩在黑亮的熊皮袄子里——师门不兴这等俗物，这是谢时鹤前两年送来的礼物，是他第一次亲手猎的熊。少女乌发雪肤，穿着倒是合适，看过去像一团毛绒绒的黑猫。谢时鹤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笑起来，忘记了自己的那些困惑，加快脚步上前，自然地对着自己的小师妹张开双臂，“小圆。”
乌圆没有搭理他，更别提扑到他怀里了。谢时鹤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尴尬地张着手臂站在雪地里，脸上还挂着很傻的笑容。所幸乌圆没看到这一切，她睡着了，下巴搁在茸茸毛领里，只露着半张小脸。
怪不得，那鸟儿们都开始肆无忌惮地吃谷子了。
谢时鹤无声叹气，挨着乌圆在门槛上坐下，这孩子睡觉一向很沉，这样也没有醒。可能雪停之后确实太安静了，他眼睑微垂，也感到些许困意。
山间时辰流逝得仿佛不似凡间，囫囵一觉，大半天光已去。青豆做好了饭，来招呼她不省心的师妹。松柏也同她一道，一路安安静静地听她数落。
“……那可是宫里，小圆这样的孩子，被欺负了可怎么办，谁能护着她……”
“就是跟着师弟才不行，小圆也到了该有男女大防的年纪，哪能老跟着他。”
“你能怎么办，你有什么用，她万一有什么事，你把脑袋搁在师父门口？”
“……看着长大又如何，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他本就是天家人，那些阴谋算计，他最是……”
青豆看着门前的人影，适时地止住了话语。
她声音很低，语调也压得波澜不惊，就像是微不足道的一阵风，绕过树梢后消散了，只剩枝桠还在颤着。
但谢时鹤还是醒了，这几年他一向浅眠。师姐说的话他尽收耳底，心里却意外地平静。此时不宜醒来，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眼也未睁，维持着方才睡着的姿势，靠在小师妹肩上，皮草蹭得他的脸有些痒，所包裹着的暖意清晰地往外渗透，也带来一些野生动物的温度。
脚步在他们跟前停住了。
青豆无法再说下去，这俩孩子依偎着的样子，就好像他们都还是稚童。
松柏适时小声找补一句，“……小鹤这孩子不容易的。”
是啊，他是不容易。哪个皇子混得像他这么惨的。
谢时鹤四岁时，同母后一道遭人下毒暗害，幸好东别先生云游至京城，救回了他一条命。而先皇后中毒更深，先生也回天乏术，只道，命不久矣。她恐邵家势大，牵制皇帝太多，怕护不住幼子，弥留之际与皇帝合计，让他拜先生为师，随之隐逸东别山，借此暂时逃离京城纷争。
此后邵贵妃宠冠后宫十数年，起初几年仍紧盯东别山，派过几回刺客，甚至试图尾随宫中遣来为皇子解说时政的太傅上山。但东别山终日云雾缭绕，又有先生布下的阵法，若非有山中人带路，旁人无不迷失其中难得其道。再后来贵妃诞下皇子，邵家才逐渐放松了这边。
谢时鹤自四年前重回名利场中央，自是无一日得以喘息。夺权，扳倒邵家，于公是为江山稳固，于私是报杀母之仇。这原就是他肩上的担子。
只是，把乌圆卷进来，他往后会后悔吗？
正想着，乌圆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瞥了眼靠着她的谢时鹤，又抬脸看向面前杵着的师兄师姐，小声咕哝，“……胳膊，好麻。”
虽这么说着，乌圆一动不动，也并没有推开他。
乌圆从不会推开他。
如是想着，谢时鹤心中甚是满意，嘴角也似有若无地弯了一下，仿佛是梦见了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