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蒹葭 ...
-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题记
五月初五，临安，缈雲楼。
风，从遥远的海面上吹来，带着缕缕温润柔和的气息，回旋与这一座繁华的帝都之中。
如今正值端午佳节，街道两侧的居民屋外纷纷都挂满了各式的饰品，官道上更是尤为拥挤，所有的人们都聚拢到了一起，欢庆着节日得到来。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酒阁里二楼雅座旁正端坐饮酒的一名青年男子。
“吉时已到，龙舟大会现在开始……”伴随着一声洪亮的大喊，平静的湖面上霎时划过两道狭长的线条——两条金龙形如游翼一般破开了水面，向着对岸冲去，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男子手执酒杯，静静地望着楼下喧闹的人群，丝毫没有动容，只是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所及之处的每一个人。
今天，她便要来了吧。那个在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女杀手，师尊口中最忌讳的人。
他微微阖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稍作休息——毕竟待会儿要面对的，是那样一个棘手的女子，不比之前的几个，这个可是真正的对手！
男子默默地想着，即使是休息，他也丝毫不敢有半点的放松，人在江湖，一松手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就算武功高明如他，也是同样。
———————————————————————————————————————
“哥哥……哥哥。”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儿踏着轻快的步子，手中拿着一根刚折下的芦苇，笑着向他跑来。“你看啊，多好看的芦苇啊。哥哥，晁儿唱首歌给你听好吗？”女孩挥了挥手中的芦苇，朝他明媚的一眨眼，天籁一般的声音便在一片旷野之中飘荡起来。
他俯下身，摸了摸幼妹的鬓发，抽出腰间的长箫，和着曲调便吹了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然而吹着吹着女孩儿的脸却是离得他越来越远，“妹妹，你在哪儿？出来啊，别躲了……”荒原中，他沿着哪一条小路疾步奔走着，翻寻着一摞摞的枯草，急切的喊着，但却丝毫没有回应。
“哥哥……救我，咳咳，救救我啊……”在一个破碎的草屋后，他终于找到了她，可在妹妹的身旁却站着一帮不知从何处过来的强盗，女孩儿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看着周围的人，心中焦急，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嘛，快放开我妹妹！”他朝着那帮恶贼冲了过去，极力想带出妹妹。
“嘿嘿，妹妹？哟，还真是个美人坯子，啧啧，长得多水灵啊，将来大了，肯定会是一朵花儿呢。”匪贼头子这才打量起了身边的女孩儿，看着看着就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
“呜……哥哥，你过来啊，我害怕。”
“不要担心，我这就来。”他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了妹妹的手。可那些匪贼又岂是好欺负的人物，看到到手的东西被夺，恼羞成怒，一巴掌向少年挥去。他却仍然紧紧的抓着，任由恶匪如何也不松开。
“嘿哟，小子，性子倒还挺烈，今天就让老子来教训教训你。”那帮人说着便朝他逼来，将手中的刀棍向他一气乱打。
他抱着头，痛苦的抱头蹲了下去，感觉眼前的东西在渐渐模糊……
不，不要，千万不能睡着，一睡过去，妹妹就要被他们带走了，不行……妹妹，妹妹！
他苦苦挣扎着，然而眼皮却不受控制的闭了起来，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痛楚，只是听到一声声刀棍击上皮肉的钝响，女孩儿的身影渐渐离他远去，只留下一个虚无的幻影，和那句撕心裂肺的呐喊——“哥哥，为什么不救我？”
所有的一切都杂乱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之已一种他能解读的方式一一呈现出来。
———————————————————————————————————————
“啊——”酒楼中的男子一惊，霍然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改变，原来刚才的事情只是幻境而已。不过妹妹……如今的妹妹又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摆脱这种幻境的困扰。再过一刻自己便是生死殊途，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再去考虑别的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沁入了甘甜的气息，这样的糜烂，芳香，带着淡淡的女子气韵味……已是空无一人的酒楼中，竟响起了一曲隐约的吹箫声，带着一丝刻骨的悲凉与无谓，飘忽不定……
不好，五弥散。是她来了……男子蓦地挺身跃起，一转身便将鞘中的宝剑拔出，在面前一挡，封住一切对手可能进攻的空门。只是片刻便已全然进入了随时备战的状态。
“呵呵……张公子果然好剑法。”张诗奕猛一抬头，只见一名白衣女子从屏风后缓缓踱步走出，悠闲地拍着手称赞，丝毫没有面临生死的恐惧。
“你就是，晁姑娘？”他冷冷开口，礼节性的问道。
“嗯，凌烟阁门下二弟子雨晁，叫我晁儿便好。”女子同样冷定的回答者，然而眉宇间的那股从容却是他所不能企及。
晁儿？！她说……她叫晁儿？难不是……不可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里找到十多年未寻到的妹妹——现在的这个人只是自己的敌人，今日必须要杀死的人，不是她死，便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可寻！
张诗奕定了定神，稳下了情绪。终于开口，“晁姑娘，今日是生死一战，你我不用多言，来吧。”
来吧，来吧，就让一切在今日结束吧，这样就可以不再受师尊的摆布，去找妹妹了，一定……要赢啊。他将手中的剑一分分的握紧，调节全身着力量的储备，只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女孩儿的脸越发清晰的浮现了出来，在虚空中对着他微笑，开阖这丰润的嘴唇，轻唤他“哥哥，哥哥……”
“张公子可真是爽快啊，好，既然如此，那各自尽力便是。”白衣女子听到此番话语不禁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淡定。在不多于，长袖一会，霍然幻化成了一把利剑，“看招。”
———————————————————————————————————————
楼外鼓声激响，龙舟比赛正进行的如火如荼，然而夹杂在一片欢腾声之中却有兵器撞击产生的迸响。
“咳咳……咳。”酒楼中传出了一阵断续的喘息声，一剑过后，圆场中心的两人双双后退，各自向后飘开一丈，站定。
“张公子果真厉害……小女子，佩服！只是不知公子喜不喜欢听歌儿呢？”白衣女子单手执剑，倚着长剑勉力维持住身形。却依旧从容的开口，因为她知道，对面的那个敌手也定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张诗奕顿时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想要开口，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女子没有听到答复，便只当是默认。
“公子，你可听好了……”雨晁忽然换了一个声调，用另一种异样的语气说道，冥冥中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幻音，难道这就是幻音？那样可以迷惑别人，以至于丧失理智的声音？
匪贼……晁儿……荒原……吹箫……
不……不，既然只是幻音，以自己的自制力定不会受其干扰，为什么自己会那样深切的感受到她的悲哀与绝望？这首《蒹葭》，那样的凄厉，难道真是……晁儿？
他艰难的抬起头，看向面前高歌的女子，清宛，秀丽，拥有这如此的天籁之音，不是晁儿又能是谁？
晁儿……晁儿，妹妹……但无论心中在如何的呐喊，如何急切的想要喊她一声，他却始终发不出一句话来。
恍惚中，白衣女子却忽然顿住了歌声，拔起插入地中的剑，一步步向他走来，她这是要杀他，真的要杀他！那个曾经怎样娇美可爱的女孩儿，他的妹妹，如今却是要亲手杀了他！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断了他多年来的痛苦，也好了结了当年的心愿，妹妹，也终于是好好的活着，并成为这样的强者，不会再受到任何的欺负了……妹妹，妹妹，你知道吗，我有多爱你啊。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再不做任何的挣扎，静卧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归宿。来吧，晁儿，快些来吧，动手，杀了我……
哒哒……哒哒，脚步声渐渐的逼近，停住，她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手起剑落。
嗤——如同预料中一样刺穿了他的胸口。
然而在他的脸上却丝毫察觉不到半点痛苦，垂死之人微微笑了起来，竟随着刚才的曲调哼起歌儿来，“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你……你，怎么会唱这歌儿？你到底是谁？”女子看着眼前的面前的男子，眼神中弥漫着少有的恐惧与震惊，“说啊，你为什么会唱……”
“呵……”他勉力张了张嘴，却是吐出一口鲜血，“你忘了吗？我的妹妹啊……我教给你的歌儿，怎么会不记得呢？”
“哥，哥哥……”女子苍白了脸，声音颤抖，“是你，竟是你！哈哈哈……不会的，你不是，你在骗我！哥哥才不会跟我打呢，哥哥最好了……”女子颓然松开了手中的剑，踉跄着向后退开，不可思议的看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兄长，忽然大笑起来，却渐渐地变为低沉的喃喃自语，仿佛是沉浸于某个美好的回忆之中。
“啊，或许吧，你的哥哥是一个好人，但绝不是我。”男子垂下头，神色痛苦，“他……早已在那年你被绑走之后，便是彻底的死了……如今的他，也不过是个空躯壳，不值得你再去爱了……这个，给你，一定要拿好了……”他艰难的回过手，从腰间抽出一支紫玉箫，神情肃穆而又怜惜。
“我不要……”女子蓦地回过神来，一把拍掉了兄长手中的长箫，却又立刻将箫管捡起，踹在怀中反复抚摩，形如珍宝。
“哥哥……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你是来救我的吧，那些混蛋当年那样的羞辱我，他们还说……说你永远也不会来找我了，他们说你死了！”女子怔怔的看着手中的长箫，肩膀剧烈颤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啜泣，“我依着他们，暗地里却在到处习武，打听你的消息，可是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你却一直都不来救我，哥哥……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来救我呢？”
看着妹妹如此难过，他心如刀绞，当初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一心习武？虽说是为了救出妹妹，可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胆小和懦弱，让幼妹受了那么多的苦。“晁儿……哥，对不起你。咳咳……”他的手掌缓缓划过雨晁的脸颊，为她抹去了那一滴泪。
“哥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是爱着我的，对不对？”雨晁忽然抓住张诗奕的双手，泪水再一次抑制不住的滴落下来，“可是，哥哥……现在可怎么办呢，我，我竟亲手杀了你！”
“呵……没关系，忘了我吧，晁儿，然后找一个好夫家……安安心心的活下去，别再打打杀杀了，一个大姑娘，成天在江湖上……不好。原谅我，哥哥，再也不能陪你了……”
“不会了……这次，你再也别想把我甩掉。”雨晁抬手将兄长的手臂轻轻放下，对着他笑了一笑，如此的明媚，纯澈，犹如初日下的溪水。“哥哥，若是你偏要走，那么就让晁儿一起来陪你吧……”她闭上眼睛，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刀刃插入自己的心口，一腔热血霎时涌出，浸染了那一袭纯白的华衣。
“不——”垂死之人脱口惊呼，下意识的想要拦住妹妹的疯狂举动，却发现在即全身上下的筋络已然被全部封住——原来，她早有准备。
她静静的在他的身边躺下，自己，已有多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一年？两年？十年？……记忆中，好像一生都始终是漂泊不定。不过，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和所爱的人一起，安安静静的休息一会儿了。她侧目看向身边的男子，那个人已然永久的沉睡。
所有的一切都已湮没在光阴的滚滚洪流之中，只留下一缕飘渺的幻影，那些曾经的苦痛与艰辛终究化为了这样永久相守的甜蜜。
楼中暖风涌动，轻拂过两人的脸庞，带走了最后的一滴泪，恍惚中，仿佛又响起了那一曲童年的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蒹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