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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红尘 ...

  •   “这戏呀,台上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看的就是个热闹;台下妆也卸了袍子也换了,跟戏里就没多大关系。
      “诸位看官来了,看得乐呵,走了,赏下银子,我们唱戏的也光荣。
      “至于这戏里戏外,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原是不必计较。”

      (一)
      “这是云家的少爷。”马叔介绍说。
      这话尖酸阴损。话音还没落,我已经看到不少人捂着嘴笑了。
      马叔说完倒是想做出个悲悯样子,可是连师父向来黑着的脸上都露出一种不正常的快活来。说句实话,我也想笑——如果我不是正在扎马步的话。
      几个作惯了的互相瞅一眼,又瞅瞅师父,看师父没反应,一个个都低下头去,抿着嘴唇,两只手绞在身前,忸忸怩怩地模仿那个新来的孩子。
      他确实好笑。不单是他那忸怩的样子,他身上浆洗成壳的蓝印花布和细嫩的皮肤、整洁的头发和沾满泥水的鞋,怎么看都是不搭调的。
      偌大个戏园子,进来的都是些家里养不下的穷孩子苦孩子。没人要的、遭人嫌的,爬进来滚进来姆妈送进来马叔拖进来师父抱进来,挤挤挨挨成了一家子。像他这样的,一副少爷样儿,怎么看都是不搭调的。
      马叔还在说,这孩子家里经历了怎样怎样的变故,怎么着就流落在街边,被他看着了,盘儿靓条儿顺的,就给接来了戏班子。这些我都没记住,我就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云鹤丞。
      云鹤丞。师父让他抬起脸来看看,他抬了。细眉圆眼,鼻梁挺翘,一口细细的小白牙,嘴唇圆鼓鼓红艳艳。
      跟鹤一点也不像。

      (二)
      我在西厢房顶上坐着,云鹤丞一出耳房我就看着了。
      白天来的时候他一脸木然。好看是好看,就是清高得不讨人喜欢。现在看着。他那五官在月光下柔和了不少,样儿还是清高的,白净的面皮上都反着点冷冷的光。我看着他,像看月亮下一个瓷娃娃,心里头有些莫名的欢喜,忍不住冲他吹了个口哨。
      他抬起头,看到我了,很有些慌张,却还是拿着架子乜斜我一眼。他眼角是红的,眼泪没擦干净,让人看着又怜爱,又可气。
      他怕是想逃。
      进了这院门,哪还有逃得出去的。识相的,在外面饿上两三天,自己回来了。不识相的,被马叔拽回来,被师傅打断两条腿都是轻的。
      这种事太多了,我管不过来。但是我自认为是个善人,善人不会看着别人寻死。我冲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过来了。
      少爷性情,太好骗,这样的人一辈子也逃不出去。
      我拍拍身边的房顶让他上来,他只仰着头看我,一动不动。
      得,好心当驴肝肺,还拿起劲来了。这就是该挨揍。我救不了,也懒得再理他。
      谁知过了没一会他开口了,声音在风里打着颤儿:“我上不去,师兄。”
      这话出来我不能再端着了,况且这句师兄叫的也是好听。我冲他点点头领了师兄这个称呼,顺着柱子滑到地上,拍拍他的肩。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当他是惊叹,没想到他小嘴一张,好话没有:“你为什么没摔死?”
      这不是人话,我接不上,摆摆手让他闭嘴,问他:“云鹤丞,你是不是想跑?”
      他看我的眼神惊的像被逮住的鸟。我心里为师父难过了一会,好容易招个这么好看的,还是个傻子。
      过了一会,他凑上来,小声说:“师兄,人以善为宝,带上你也可以。”
      “你可别带我。”我冲师父在的东厢房努了努嘴,“你要想跑,大板子招呼,屁股都给你打八瓣。”
      他看一眼耳房,又看一眼垂花门,怕是想起来师父的样子,嘴抿得不见血色,眼神闪闪烁烁,分明不信。
      他那眼神我看得多了,每个想跑的都这个眼神。唱戏太苦,一个个都以为出了院子就逃掉了,就能过上好日子。
      其实呢?在集市上抢馒头,在臭水沟喝水,和狗抢饭吃。这年头,饿死一个人一点也不稀奇。
      每回把逃了的人逮回来,师父都会把我们全叫过去看他打板子。总有人吓得半夜尿床,也有人受不了尿味爬起来抱怨,尿床的不肯认,抱怨的不肯放,开始时是口舌争执,一来二去就成了拳脚相向,吵起来别人,还会变成一场群架。屋里的都是没人要的孩子,打起人来争勇斗狠,恨不能把前半生的不幸都发泄在眼前的人身上。
      我是大师兄,没少挨师父的打也没少打过人,这种时候我从来不劝。师父说过,少一个人少分一口饭。
      我觑云鹤丞一眼,开始掂量他能抗住几顿揍。白白净净的少爷,个子不矮,骨架却小,又老驼背。这幅清高样儿平常不被找茬就不错了。
      我感叹一句自己今晚上善心泛滥,还是劝了:“云鹤丞,你不能这个样,回去睡觉吧。”
      他一动不动。
      得,劝也劝了,我仁至义尽。风呼呼地夹杂着潮气,闻着要下雨。再待下去也没劲,他不睡我还得睡。
      刚一转身,他就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
      “师兄,我得出去。”他忽然就掉了眼泪,“我奶妈还在等我。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我向来讨厌看到别人掉眼泪,现在更是觉得他蠢。你就是被你奶妈卖了,还巴巴地帮人数钱呢。
      舒青,你能耐了,半夜给自己捡了个麻烦。你让他挨一顿揍,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想管他了,让他松手。他不松,抽抽噎噎往我身边凑,还要说什么。我使劲甩,没甩开,没法子了,直接上手扯袖子。
      一扯,没扯动。云鹤丞倒是一个没站稳直接摔在戏台的架子上,哐嘡一声,那片洗得褪色的红幕布被他撞下来,掀开好大一片,直接把我们两个拢在下面。
      我扯开幕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东厢房咯吱一声,门开了。
      “干什么呢,半夜不睡?”出来的是师傅,边系裤腰带边打着哈欠,“舒青,今天打你打轻了?”
      云鹤丞的手一下子就顺着我的袖子爬上了我胳膊,他手指又细又有劲,铁箍一样攥得死紧。现在情况生死攸关,我又不能当场把手给他掰开。
      “哪能啊师父,我出来放水——”我话还没说完,云鹤丞开口了,声音抖得像筛糠:“师父,我不是想出……”
      我一阵眩晕。
      我,舒青,横行十一年,今天碰上对手了,这个云鹤丞不是真傻就是想让我死。我倾向于他是真傻,所以一把捂上他的嘴,回过头跟师父说:“师父,高师弟他,他饿了,不好意思说。他想——吃驴打滚。”
      谎是已经扯了,师父信不信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云鹤丞只是一个劲地哭,哭得我一手鼻涕眼泪,抽气声听起来要撅过去。
      万幸师父还是困顿着,也没理会我说了什么,只是被吵醒了找个理由起来打我。赏了我一拳头之后,师父把缩在我身后的云鹤丞拽了出来。
      “小云儿,你去睡觉,别跟舒青鬼混。舒青,把幕布收拾了。”师父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
      我实在不平。师父从来没对我和一干师弟这么轻地说过话,平日非打即骂,怎的到他这里就温声软语。
      我还没不平完,师父又撂下一句话:“上次跑了的那个小竹子打断了腿,两个月了,应该好了。”这话说得轻飘飘,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回头看云鹤丞,他的脸已经吓白了、
      但对着一个人看久了就容易心猿意马。我看他瓷白的脸盘儿和红彤彤的嘴唇,看他水葱般的指头和蓝布褂子底下的身条儿,然后被他一声“师兄”拽回了神。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他看着是哭够了,抽了一下鼻涕,从衣兜里拿出条帕子擦了擦眼泪,说:“我把幕布弄掉了,我帮你收拾。”
      也有人心甘情愿不是?

      (三)
      打那天起,云鹤丞算是赖上我了,我上哪都跟着。劈柴也跟,睡觉也跟,上茅房也跟。我上树他跟不了,就站在树底下看,看久了鼻尖就被风吹得红红的,眼里也蓄上两汪水。
      我不想要跟班,再者,他跟着我反而给我找麻烦。我试过让小茶壶帮我带馒头,不去吃饭,看他能挨多久。他还真是傻愣愣的,饭不吃了,就在我旁边蹲着,肚子叫了也不走。
      我没办法了,只能把馒头分他一半。
      师父教我们唱戏,基本功练起,提砖跑扎场马步练体力。教云鹤丞的与我们不同——马叔说,因为他有样儿,是“旦”的料子。所以他成天在院里下腰踩高跷。我们累得直冒汗,他疼得掉眼泪。
      男旦的功夫难练,往往我们一群人被师父挥手放了,云鹤丞还在那儿练。他好紧张,越紧张越抖,嗓子越紧,少不了吃师父几句训斥。
      师父教起唱戏来一板一眼,壮实的身子里发出来细细的女声,看着不和谐,听着美极了。云鹤丞有样学样,咿咿呀呀又甜又怯,怎么听怎么舒服。马叔喜欢他,高兴了就把他叫去唱上一两句“海岛冰轮初转腾”。
      可他离了师父就换了人,莽莽撞撞。我下泥坑逮泥鳅他也往下蹦,一蹦把脚崴了,我反倒挨师傅一顿打。
      “这也不怪你师父,哎呀,阿青——”马叔把烟袋子在我肩膀上磕两下,绕着我边走边说,“你师父这辈子没教出个合格的旦角儿来,他惭愧啊。你啊,你得体谅他,别和小云儿靠那么紧,不然还是你挨揍……”马叔话还没说完,师父那厢大吼一声:“舒青!手再放一下我给你打断!”我一哆嗦,头顶上的茶杯一晃,摔下来,泼了我一头一身的水。
      不靠就不靠,我好歹是大师兄,身边师弟还能少?一个云鹤丞和一顿打之间还是很好权衡的。
      将计就计。云鹤丞来贴了两天,我不搭理,把铺位也换了,不再和他挨着。第三天他不来了,练功的时候越发努力,倒也有人在他身边打转了。第四天、第五天,马叔说一个事儿过了七天也就解决了。我等着第七天来,心里空茫茫说不出感觉来。
      我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云鹤丞,但那个晚上我睡得很香。
      半夜,我忽然觉得脸上生疼,一睁开眼就看见云鹤丞趴在我铺盖上,一声不出地捏我的脸。
      “你醒了?”他声音很凶,跟平常完全不一样,说,“你醒了就跟我出来。”
      谁大半夜不睡跟你出去。我翻个身把被子卷好,闭上眼继续睡。
      云鹤丞人出去了,过一会又进来了,也不关门,就站在门口。风把门吹得吱嘎吱嘎,门外月光亮得我实在睡不着,只能翻身爬起来,让他过来。
      他不过来,就站在门口,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我刚要发飙,他一把推开门跑了。
      还能怎么办。我袜子都不迭的穿,套上鞋跟着他出去。
      出了门就不见人了。偌大个院子里光是月光明晃晃的,照得一地白霜。小风吹过来,杂草乱晃,九月的半夜起了层冷意。
      我琢磨着云鹤丞也不能是跑了拉我垫背吧,就听见头顶上有人喊我,“舒青!”声音是绷着的。我看过去,嗬,云鹤丞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爬墙,正坐在西厢屋顶上,本来应该是居高临下,愣是让冷风吹得抖抖缩缩。
      我几下爬上屋顶,就着月光看到云鹤丞嘴角裂了,还青了一块,眼睛也红红的。还没想好,嘴里先溜出一句话来:“你嘴怎么了?”
      云鹤丞摆摆手,说:“你先别管。”他扶着屋脊要站起来,脚底下一个擦滑差点摔下去。我拉他一把,没想到他回头看我一眼,鼻子一抽,直接哭开了。
      “舒青,你,你,”他一哭就上不来气,我只能把他拉过来拍着背顺气。他的眼睛湿乎乎的,保不准什么时候下一场雨。他把鼻涕眼泪抹在我肩膀上,抬起晶晶莹莹一双眼讨伐我:“你是不是讨厌我?讨厌我唱的不好?”
      我心说你那是师父跟马叔都认的好,我怎么讨厌得起来。但是云鹤丞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哭声一下子拔了一个调,高高的声音听得人心颤:“我不讨厌你,你功夫真好。你不喜欢的我都好好改,你别讨厌我。”
      这又没法接了。我想着要不要直接跟他说师父不喜欢我跟他靠太近,但又一转念,何苦得罪师父这头。只能小心着些。想着便掏出帕子来,直接扔到他身上,说:“行了,擦擦脸,不然皴了。死样儿。”
      他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像只小羊。那些还挂在脸上的眼泪就随着他颤颤是笑滚落下来。
      他真的很简单,简单可爱。是所有少爷都这样,还是只有他是这样?
      我看他抽抽鼻子,那些委屈好像都没了。然后他举起来我给的帕子,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又给我塞了回来。
      “好脏,舒青你都不洗手绢的吗?”
      好了,我收回那句话。我怎么会觉得他可爱?
      时候不早了,再不睡就真睡不成了。过几天有表演,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出岔子,我们也都明白,这是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吃上饭的活计,因而最近练得格外多,睡得极少。
      我从屋顶找了根柱子溜下去,让云鹤丞也快些下来。他有些迟疑,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嘴角。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嘴角上还有伤,也模模糊糊猜到应该是从房顶上摔下来弄的。
      云鹤丞哪会上房,那群会上房的小崽子又有哪个是安分的?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前两天总有小崽子跟他在一块了。他这爬墙上屋的本事是学着了,估摸着是没人教他怎么下来。
      但这话不能问。我心里是有气,但若是哪个被欺负了我都要去管上一管,那我一天到晚就不用干别的了。更何况云鹤丞这个性子,和其他人起冲突也正常,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抽他。我只能从底下招呼他,让他抱着柱子下来。
      他还是有点畏手畏脚,但照着做了。瓦上结了层小霜,有点滑,他明显是怕,溜下来的时候眼睛都紧紧闭着。我从他背后伸手接住他,他瘦瘦的却很结实,落地之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舒青,你人真好。”他眼睛弯弯,像两弯月牙。眼角还存着些泪,红红的。

      (四)
      云鹤丞进步飞快。他天生嗓子甜,高音飘飘地飞在云里,身段儿也春水似的,一折“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唱得是让人魂也飞了。师父说过了年他就能登台,他便一直盼着过年。不为什么,只是想跟我们一样在台上露个面罢了。
      年前最后一场还是《闹天宫》,我们一群人演猴儿,他照样上不了场。
      因着是在赵家庄演,一行人便宿在村里。师父提前一天带着我们到了,时候卡的不早不晚,免去许多尴尬,也不至于让村子太过破费。村里人张罗着请了我们一顿晚饭,班子里都不拘束,吃的开开心心,只有云鹤丞还绷着,小口小口地吃菜,怕不是少爷习性又上来了。
      兴许是晚上喝了太多茶水,我睡到半夜忽然尿急。茅厕在外头,纵然是冷得慌,也只得披了棉衣出去解手。好容易挨完了冻,我转个身打算回屋,正好看到云鹤丞蹑手蹑脚地从屋里溜出来。
      他神情慌慌张张的,跑的也挺快。我倒不怕他想跑,但是确实好奇他要上哪,因而裤子都没提好就跟着他出了门。
      我跟着他跑过小石桥,跨过臭水沟,一路朝着村子外头去。我就落下他两三步,他回头就能瞅着我。但他跑得太投入,头也不回一下。我追都累出一身汗,他还能一步不停地往前窜,云鹤丞,你真行。好容易他停下来了,我也赶紧找了个草丛趴着喘气儿。等着气喘匀乎了,我一抬头,嗬,好家伙,他跑到戏台子上来了。
      这会子他忽然有了警惕性,矮下身子环视了一圈。我心说爷陪你跑了一路你都发现不了,现在紧张什么紧张。他听不见,因着没瞅见人,很满意地笑了一下,袖子一抖,开始自顾自地唱起来。
      他没有勾脸上妆,淡红的棉衣笨重,刻意压着嗓子也听不出唱腔好赖。我在草丛里趴着,耳朵边儿是还没化开的雪,摸一把,凉凉的,一点儿也不舒服。但反正无聊,就趴着听他唱。
      我看了半天才听出来,他唱的是《拾玉镯》,唱那娇娇怯怯的孙玉姣。平日里他看着是有几分娇柔的,唱起戏来却极是一板一眼。师父教他唱《霸王别姬》,听得又点头又摇头,叫我猜不着他这是唱的好还是不好。我也试探着问过,只听见师父深吸一口气,又重重把气吐了出来,最后说:“阿青啊,小云儿哪里都好,只是不入戏。”
      我还在琢磨着这句不入戏,戏台上的唱声忽然停了。我一抬头,恰看到云鹤丞一双眸子晶晶莹莹地看着我,嘴角浅浅抿着一抹笑。月光温润润落下来,铺在他的发顶、睫毛和软软的嘴唇上,匀开一层柔柔的银。
      我的心本是被月光荡得空空一片,他冲我一笑,整颗心忽然就被装满了。
      但是他唱完那句,头一低,身子又转过去了。我松一口气,庆幸他没看见我。而后又有些失落,咂摸起那句唱词来。
      “见君子施一礼将奴别过,假意儿抖衫袖失掉玉镯。我有心配夫妻有何不可?缺少个月老仙说合媒婆。”
      那句唱词本也不需要他笑,他只是想要笑而已。
      就像月下吐蕊的昙花,哪里知道自己是美是丑、是臭是香,只是想开罢了。
      他的声音真真是干净的像月亮,干干净净,空明透亮。
      却又如缎如丝、纠缠不清。

      (五)
      日子挨着挨着就到了年关。师父大手一挥放我们出去野,还一人分了十分钱,只嘱咐我们别玩太疯忘了回来吃饺子。我们何曾有过钱,捏着那小小一个硬币只怕它长出腿跑了。因而一个个也对师父生出了许多感激,谢过师父后才出门。
      我跟云鹤丞从人群里挤着往隆福寺去。其他人攥着钱,奔花市庙、赶护国寺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商量着买点什么吃。说句实在的,花市庙又近又热闹,我也想去,但云鹤丞铁了心要去隆福寺,问他为什么也不说。没办法,师弟要去大庙你又不能拦着。只是想想这一个时辰的脚程,我都替我的新鞋疼得慌。
      但这一路上我也在琢磨,谁舍近求远去赶隆福寺的庙会啊。花市庙是小了点,但东西好玩又便宜。思来想去没个结果,他忽然伸手拉我一下,说:“阿青,你好好好看路。”我哪里没好好看路?抬起头打量他一眼,却看见他分明提着一口气,颇有些初见时的骄矜。再一看旁边人,一个个锦衣绣鞋的,好,我算是明白了。
      合着他是来老地方找回忆来了。戏里边怎么说来着,故地重游、故地重游。
      我没话说,只得跟着他小心地走。毕竟身边这些人的衣服任是碰脏了一件都是没得赔的。他倒不见多么拘谨,头微微颔着,身子挺得笔直,一身破棉袄穿出皇袍的气派。
      他的过去在这儿活了,我的过去却没处找。打我记事开始,我就一直跟在师父和马叔身边。马叔喝醉了跟我提起过,我是一队气派的徽商来京做生意带来的——他可从没见过出门做生意带孩子的——看着我是唱戏的好苗子,就把我留下了。他清醒了又说,我是被拍花子的骗跑了,又让他和师父救了回来。这话半真半假,再问就绝口不提,故而无从考证。其实我猜就是他把我拐走了,打算问我的亲生父母要点银子,没要到,就把我留下了。我不恨他,我也不恨师父,虽然师父老是打我,马叔又喜欢火上浇油,但他们管我吃,教我唱,比我那生了不养的爹妈好上太多。
      一面走,一面想。树上挂着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白烟四散,炸出一地碎碎的红纸。小孩手里拿着糖人面人,在人群里叫着笑着你追我赶。大些的孩子聚在小树林,捂着耳朵看他们老子点炮仗,火点上了,嗖——一声,半空噼啪炸开一个金色的闪。云层低低压在人群头顶,灰白色的云,厚厚的,越发衬得各种声音震天响,在我耳朵边冲来撞去。我怕落下,紧赶几步,不小心撞上云鹤丞。他回过头来,脸上是讶异的神色:
      “阿青,你怎么哭了?”
      我是真没发现自己哭了,抓紧抹了把眼泪冲他摇摇头示意没事,他点点头,眼里却还是担忧的。我只说没事儿,他又问我是不是被烟熏着了眼睛,我胡乱点头算是认了。他便舒了口气,干干净净的笑容又出来了,说:“那我帮你吹吹。”
      我寻思眼熏着了你吹吹不是助纣为虐,但他拉我一把让我弯下腰,我也照做了。他嘴唇柔柔润润,圆圆的,不点而红。这会子撅起嘴来,越显得娇俏。我的眼泪本来都快停住了,顺他的台阶下罢了。可他凑上来一吹,把我的眼睛吹得一热,本来憋回去了的眼泪硬是又滚了出来。
      他这下彻底慌了,急的自己也要哭。我拍他一把,说:“不许哭。”他眼泪收住了,眼睛里却还是水光一片。我只好拍着他,说:“没事儿,你这把我眼里脏东西都吹出去了,吹出去了才流眼泪的。”他看了我半天,终于点点头,拉起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我们挤过层层人海才到了隆福寺门口,他却又站住不动了。我问他:“不进去吗?”
      他摇摇头,说:“看到了就好了,隆福寺还在,那就好。”
      我们一路挤着来,庙会上各种好吃好玩的还没迭的看。回程路上轻松了不少,手里的硬币也捂热了,不花出去心里痒痒。我买三串山药豆,分他一串。云鹤丞拿了两串糖葫芦,我俩一人一串,花的比我还多。逛到一半他又要买炮仗,他哪会放炮,看着好玩罢了。但我也想玩,就跟他一伙凑凑钱,买了两盒子掼炮,跑去小树林放。
      掼炮摔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响。我看云鹤丞玩的开心,存心整他,伸手把一个炮摔在他脚底,吓得他一蹦。我笑得炮都漏出去,在自个儿脚边炸了好几个。他恼得过来追我,走一步我往他面前摔个炮,给他气得在直蹦。
      我俩避开太多人的地方,绕着绕着到了寺庙后头。他说搁这儿放炮不太好吧,话刚说完,小门嘎吱一声,出来一个僧人。
      我对和尚之类的印象还是和《西游记》的唐三藏挂钩的,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办。云鹤丞倒是有些敬畏地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我照葫芦画瓢。
      那和尚看我们一眼,弯腰行了礼,神色淡淡的,带着一抹温和的笑,眼睛却看着云鹤丞手里的炮仗。云鹤丞有些不好意思,上前一步要道歉,我赶忙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拉到我背后,和那和尚对视:“大法师,我们不是有意的。你大人大量,放我们这一次,以后有钱了也给你们添香火。”
      云鹤丞还想说点什么,那和尚倒是先笑了。他合十又低了下头,说:“阿弥陀佛,两位小施主是有佛缘之人。”他还说了些什么,大意是佛门清净不过我们知错就改很好。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说完。他好像看出来我快笑不出来了,淡淡一笑停住了。我当他要走,却见他从手上摘下那串佛珠,冲我点了下头,把佛珠递了过来。
      “哎……这我不能要。”我连连摆手,拉着云鹤丞就想跑。和尚轻轻摇了摇头,弯下腰把佛珠放到我手上。我被他这忽然的动作震了一下,还是接了那串佛珠。
      他赠了我佛珠后就没再看我,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云鹤丞。他的眼神复杂极了,里面有欣赏、有遗憾、也有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多年以后我才会明白,他是看着红尘滚滚。
      我觉察到云鹤丞握住我的手紧了紧,连忙和和尚道了谢就要走。和尚却从袈裟里拿出一样东西,摊在自己掌心。
      是一颗红豆。
      云鹤丞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接了那颗红豆。那僧人这才收回目光,再次向我们合十鞠躬,转身走了。
      我低头看云鹤丞手里的红豆,小小的,红得通透,像滴哀哀的血。

      (六)
      转眼过了三月。到草树争春的时候,恰赶上福庄甄家太爷做寿。云鹤丞是下了大功夫排了《麻姑献寿》,他天生长得福相,嗓子也甜,演这戏也是得心应手。可那头甄太爷忽然说要看《梅妃》,于是又加紧排。
      可他不知是怎么着,这梅妃反反复复,挨了师父几顿打,也没练出个什么样子来。他该是委屈的,他的唱词一字不错,高音极美,荡悠悠飞在天边,身段动作更是一点差错也无。可师父就是不满意。为此,我见过好多次他早早起来,跑到屋后吊嗓子
      我唱唐明皇,与那梅妃恰好凑一对儿。练完了,去偷着瞧他演。他在师父和马叔跟前,动作是婷婷袅袅,唱腔是迷迷蒙蒙,顾盼神飞,朱唇含笑,唱的是梅妃敬酒汉王被轻薄,却是一派温婉柔媚。
      “不对、不对!”师父有些烦躁地从交椅上站起来,绕着云鹤丞走了一圈,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你这梅妃,软塌塌的哪里有一点样子!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勾引汉王!”
      云鹤丞的眼睛里闪过些错愕和委屈。我猜他确实不懂得这牵衣践足是调戏,平日里师兄弟闹腾,骗他半夜去湖水里站着,说是练耐力,他也真信。就这么个傻愣愣的性子,非要让他做出梅妃的骄矜冷艳,属实是难为他。
      师父拍了拍交椅的扶手,大喝一声:“舒青!”我不敢造次,乖乖跑出去。师父指着云鹤丞说:“平日里你俩就爱凑堆,你,给你师弟正正这‘梅妃’!”
      我是最近老被牵连的,因着云鹤丞梅妃这重头戏唱不好,我们一帮子人没少挨打挨骂。我是大师兄,挨揍首当其冲。我心里也知道,这出戏看的就是梅妃江采苹。但平白挨揍,到底委屈。因此帮云鹤丞把这梅妃唱好,那简直就是给自己谋福祉。
      可是云鹤丞着实是不开窍。平日里我说他傻,是他为人处世上太直,傻愣愣的不讨喜。但这梅妃的神,他不知怎的就是学不来。我看他唱那“回身直下丹墀走”,样儿是端起来了,内里还是娇羞的。
      没法子,我俩扒着戏文开始一条条的对。我给他讲梅妃是冷淡的,他一个劲点头。再来,还是不行,又得再讲一遍。一来二去,我也看出他有话要说,便让他说。
      他咽了口唾沫,认认真真地说:“阿青,我想着,这梅妃再怎样也是个刚进宫的女儿家,就是再冷淡,总归还是有些怕羞的。”他说着转了个身,捻起他那不存在的帕子冲我一笑,一派娇俏。
      我是没这些闲工夫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戏里写的就是我要演的,何苦因着这些打乱他们的命数?因而点了点头,道:“你这么说也对,但戏里说她是清高,便照着戏里演就是了。”
      哪知他伸手一推我,眼里竟有些责怪:“阿青,你不能这么想,这江采苹多少人演,都是一个样儿。可我看着她分明是不一样的,我是我,不是那梅妃……”
      我听他还要说,一时心头火气,忍不住道:“甄太爷要看的是那江采苹,哪里是你云鹤丞!”
      他一下愣住,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满是惊愕和不解。
      我忙软下声来劝着,道:“鹤儿,我说错了,他就是奔你来的。你想,他为何偏偏要咱们班子,要你来唱这梅妃?”
      他摇摇头,脸上仍是愣愣的。
      “因为你就是这江采苹呀。”我拉过他的手来,轻声说,“清冷的,淡漠的,才貌双绝的。你就是江采苹,你就是梅妃。”
      他眼里写满了困惑,声音颤颤的跟着我念:“我就是梅妃……”我握紧他的手,使劲摇了摇,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认真说:“你就是。鹤儿,你就是梅妃。”
      他会信的。我知道,他最相信我。
      转眼到了甄太爷的寿宴。我们一帮人头一次上这种大台面,不只是马叔,连师父都嘴碎起来,要我们千万小心着,好好演。一出接一出,到了压台的《梅妃》,先演完的几个都困得接连打盹。
      因着时候晚了,满堂困意沉沉,这《梅妃》便也只取了几折子唱来听。饶是如此,云鹤丞款步走出时,一句“听说是那杨妃新承恩宠”,当即得了甄老太爷一个碰头彩。
      他扮相当真娇美又清高,吊梢的眼儿看谁都隔着层薄冰;一身戏服偏大,却越衬得他身段袅娜;满头珠钗虽是旧了,摇摇荡荡也是动人心旌。更别提他那嗓音,真如细丝一般的月光,银亮皎洁,清冷干净。他那高音何止是绕梁,分明是弯弯绕绕的缠在人心上,掻得人魂都为他飞出去,又沉在那双清冷的眸子里。
      云鹤丞唱这《梅妃》唱得满堂彩声,真是唱出了名,连带着我唱的唐明皇也跟着沾光。自此我俩在这四九城有了点名声,甭管谁家的寿宴,若是能有一折子《梅妃》,也是十足添彩。师父自那天后便更加严苛,我们说是苦,心里也明白,这是当真要我们成角儿。因而纵然是苦着累着,撕腿打旋下腰侧翻,总是咬着牙忍下来。
      只是云鹤丞不同。此后任是多苦多疼,我都没见过他哭喊一声。从前他最怕压腿,绑腿在树上都要哭半天,我要不陪着他就能哭厥过去。现在就是放他一个人靠着墙撕腿,他都能一声不吭挨过去。连看人也不一样了,原先是被人卖了还乐呵着帮人数钱,现在看人如同从月亮上俯瞰,如拒千里之外。与我们交流更是少,说起话来也只有戏,仿佛是那心中只有梅的梅妃。
      师父赏识他这种苦累不吭声的性子,因而也没少嘉许我,反而搞得我有些怅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七)
      五月末,师父从鞭炮铺的王掌柜那儿得了两挂八十响的鞭炮,转手全给了云鹤丞。云鹤丞当晚就给放了,说是驱晦气。第二天下了雨,满地没扫的碎红纸让雨水冲刷成一条红色的小河,细细的水流从石板上流下去,钻进石头缝里,像是什么来不及后悔的往事。

      (八)
      我们到戏楼的时候,是贺筠最先看着我们,几步迎了上来。他脸上笑得温柔,开口却是揶揄:“你们两位老板,能耐了?白白让一池座人等了这么久。”
      贺筠是个能人,年纪轻轻,也不知凭着什么便在这四九城立稳了脚跟。他行走外界时叫“贺竹均”,尊称一句“竹爷”。外界评判他,说他惯是绵里藏针,实则他连那针都是温柔的。
      我怕再有记者拍到点什么信口开河,赶忙上前了两步拍拍贺筠的肩,道:“之前的照片色都退了,我和鹤儿去补拍。前几张鹤儿都不太满意,才鼓捣到了现在。”说着便往里进。拍照时的妆面都是全的,也不必再麻烦上妆,直接缠头就是。贺筠也不再多说,打了帘子出门,吩咐小伙计去给台下的老板们端茶倒水,布置瓜果点心。又递出一包银子,让他转交给台上撑门面的说书先生。
      这场是《霸王别姬》。鹤儿在四九城里唱梅妃成了名,却也成了痴。四九城里,捧着银子想供他的多如过江之鲫,只一个要求——那出《梅妃》只许唱给他一人听。云鹤丞冷笑一声,水袖一扬,乘着翠钿金钗的托盘被他直接打翻,滚落一地碎玉残金。他不懂得什么叫道歉,转身就走,每每都是我来收拾烂摊子。这反而叫那些大爷们对他更加如痴如狂,银钱流水似的上供,乐的贺筠眼都眯成缝。
      无数人猜测他在想什么。嫉妒的说他是故作清高;赏识的说他是寒梅风骨;成迷的说他是目不见尘;成痴的只是一门心思捧他。其实他哪里有想这么多,不过是演那戏里的梅妃,见富商巨贾也演,见贩夫走卒也演,有银钱也演,无酬劳也演,戏里也演,戏外也演。贺筠疼他的嗓子,也怵他的疯魔劲儿,硬是勒令这《梅妃》一季方可演一次。饶是如此,平日里他那些折子戏,捧场的也是数不胜数。
      我们师兄弟学戏八年,出科七年,能有如今的繁花锦簇,半数以上得归功于贺筠。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也是个温柔的朋友。让我们在他这小红楼里驻下来,唱下去,只这一份恩情,就足以让我感激不尽。
      我这头袍子还没换好,鹤儿已经在咿咿呀呀开嗓了。这边小伙计打翻了壶连连道歉,那头包头师父不小心碰歪了谁的头面被叫着训斥,后台照旧嘈杂得很。没过一会儿余金打了帘子进来,眼睛是看着鹤儿,话却是对我说的:“外头等了一刻钟了,说书先生都下了!”
      这孩子总是有些怯怯的,跟着鹤儿学青衣倒也学的有模有样。我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急,运足一口气,一声长啸——
      “好哇!舒老板!”“这才叫西楚霸王!”
      贺筠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脸都红了的催场。鹤儿冲他点一点头,珠翠摇摇,收好袖子就出了上场门。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他这一气儿唱的台下彩声四起,更有些入了迷的,直在台下喊“梅娘娘”。我打门边看他,扮相是没话说——点翠头面如意冠,延旒四面垂珠串,鱼鳞甲下褶裙皱。款步轻移,一身戏服如流水,黄斗篷下,纤纤两手如蝶翅。满池子的人都为这虞姬叫好,可他那一颦一笑,神态表情,分明是那梅妃。
      这头他入了座,我也扎了靠上台: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底下又是一片好。
      我趁着与太监交鞭时觑了一眼帘幕,贺筠笑得温文,余金照旧紧盯着他师父,满脸的敬仰神色。
      便要与虞姬碰面。
      我转过身,看他站起,缓步移到台前,一手捻着斗篷,一手扯住底襟,款款下蹲,一句“大王”喊出了千回百转。
      牵手,转身,深情对望。他嘴角含着抹强笑,身段灵巧,眼神里却不见什么感情。
      我不是舒青,他不是云鹤丞。
      我是西楚霸王项羽,他却是秋扇见捐的梅妃。
      是演戏,是做戏,是极有分寸的唱念做打。
      便是一池观众那看了千遍还不腻的,虞姬与霸王的故事。

      (九)
      鹤儿养了一只八哥,闲暇时便逗那鸟儿,教他唱《思凡》。他的高音直入云天,八哥常被他逗得扑棱着翅儿上蹿下跳,还得余金跑来哄。
      四年前我们回去探望师父,顺带领了一个唱老生的好苗子,姓代,鹤儿给他取名叫代楠。余金是鹤儿从街边领来的孩子,家里实在养不了,头上插根草在街边被叫卖。他瘦骨伶仃,看着一阵风就吹跑了,唱起曲来却认认真真,纵然起步晚,这功夫下得当真没得说。
      鹤儿是极倚重余金的。不单是因为这孩子勤勤恳恳肯下功夫,最主要是因着余金从小苦到大,所以一切杂活碎活都会做。
      云鹤丞没有任何自己生活的能力,未出科时因着是班子里最有天分的旦,一直被师父纵着捧着,其他师兄弟对他又恨又爱,胆子大的去碰他,惹到他的伤心,被他念着唱词打一顿也是常事。他功夫练得到家,身手不弱,纵然梅妃没什么一展身手的机会。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块烫嘴的肥羊肉,因而越少有人敢去惹他,惯得他一身坏毛病,离了伺候寸步难行。
      近来北平颇不安生。东三省局势不知如何,北平是流民匪寇满街走。风言风语铅字印在白纸上,平白将惶恐添了三分。代楠心细,走在街上听着些传言,说是南北两派的蔡小公子、张小公子前几日回京,只是不知张、蔡两家是要有什么动作。一切都闹哄哄、乱糟糟,人心惶惶,只有云鹤丞浑不在意,心心念念是将演的梅妃。贺筠劝他缓着,他便去给余金排戏,还顺带给他取了个艺名,叫“余小蘋”。
      “这下好了,金元宝没有,还变得又多余又平凡。”他说。
      我自诩最能理解这同科——其实他哪里需要理解,不过是玲珑剔透的壳子里装着个清高的梅妃——可他这张嘴是实打实的坏,未达到他希冀的标准则一律是平凡,为此不知得罪过多少人。
      然而平日里鹤儿真是宝贝他得紧。捂着藏着,不肯轻易让人看了去。换了他人或许要疑他是怕徒弟抢饭碗,余金是一点怨言没有,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学戏。
      鹤儿对戏认真过分。看余金排思凡,一个不合意便拿手边东西扔他。一折戏排下来,地上鼻烟壶砗磲串尸横遍野,余金半边身子淤青遍布。可这孩子打从开始学戏就认准了这条路,越打他,他反倒生出些勇气来,咬咬牙擦了眼泪继续练。如此,梅妃的十成神韵,他也学了个五成多。
      余金初登台唱的是《拾玉镯》,压轴的戏码,鹤儿是真的敢给。来的人乌压压坐了满池,怕是□□成奔的是高老板压台的《锁麟囊》。但余金唱得着实不错,娇俏羞怯的少女心思,婉转活泼的微妙情愫,千娇百媚,万种风情,声音绵长如絮,戏楼里开出清清白白一簇带雨梨花。
      “好哇,两位老板。”贺筠眉眼弯弯,看向我道,“这是又给我这小红楼养出个角儿来。”
      余金下台后贺筠笑眯眯地把一小袋银子塞到他手里,不容抗拒的架势。余金平日里替我与鹤儿收银子久了,拿着袋子转手就要给我。我摆摆手,说:“今晚唱得说得过去,这是竹老板特地赏你的,金儿你拿好就是。”我亲眼看着这孩子眼睛里一下亮起来,一时激动的不知该向谁道谢好。好在贺筠对他也像是看孩子,亲昵地揉了一把他还没卸妆的脸蛋,就让他先去换衣服,准备今晚敲他师父一顿。
      晚宴丰盛。鹤儿明显还是有些不满意的,但贺筠不停举酒夸赞他,他便没说什么。是以这顿饭虽然有些聒噪,好歹没起什么争执。
      我没喝太多酒,却着实感觉醉了。回去一路上不知是谁架着我,东倒西歪,把千万个孙玉姣的影儿晃得支离破碎,悲喜交叠。躺在床上时我依然觉得头脑是清醒的,我记得自己举着酒夸余金唱得好,记得鹤儿喝得双颊绯红,记得贺筠暖融融的笑。我甚至还记得余金在台上拾玉镯的顾盼神飞,可是那刷着红漆的戏楼、规整朴雅的戏台,总是缺了点什么。
      缺一段月光,缺一丛新雪,缺从草茎上吹过的、冬日凛冽的风。
      后半夜我翻覆终于入睡,梦里迷迷蒙蒙听见有人在唱《拾玉镯》。我沉下心去听,那声音却穿堂风似的,只是飘忽不定,无法捉摸。我定定神,只听那唱词婉约羞怯,却叫人滚下泪来。
      “见君子施一礼将奴别过,假意儿抖衫袖失掉玉镯。我有心配夫妻有何不可?缺少个月老仙说合媒婆。”
      余金唱得的确好,把孙玉姣交给他来演,娇怯柔婉,是再合适不过。
      可纵然他唱得千般好万般好,只是不及我十一岁时在荒村野台上听的那一折《拾玉镯》。

      (十)
      《拾玉镯》大获成功,连带着“余小蘋”也上了报纸。代楠拿着报纸指给我们看:这是鹤儿的薛湘灵,这是我的包青天。余金的孙玉姣占了小小一块,已是殊荣。鹤儿识字,拿了那报纸扫一眼,好看的眉头皱起来。
      “这个张褐生是谁?他来看了金儿的《拾玉镯》又如何?”
      代楠听见“张褐生”二字僵了一下,鹤儿看他,他就有些犹豫着开口,道:“我前些日子听说,北派张家的少爷好像是叫,叫张褐生。”
      鹤儿把那份报纸一合,塞进代楠怀里,冷哼一声,道:“净是些纨绔,偏要做那痴情种!”
      纨绔与否不好说,痴情倒是真的。鹤儿轻易不放余金出来唱,可余小蘋每一场张褐生都来听,谢幕后则是水钻头面、金线戏衣一盘盘地送过来,给余金这年轻人闹得更是不知所措。我作为班主本是事务繁杂,因而未曾与张褐生会过面。只是听着代楠描述,说是个很有些风度的年轻人,只是“眼皮里都写着算计”。
      南北两派□□起家,因着与外国人交流密切,两家公子也都是在国外长大。听闻北派行事稳重狠绝,南派则是信奉“富贵险中求”。我无意去招惹两派,与北派少爷贴附更是想都不敢想。四九城里,一点风声足以杀人,更别提我们只是一个萍系无根的戏班子。纵然有贺筠的庇护,与北派之间,也堪称是云泥之别。
      然而这些话着实不能说。鹤儿心无旁骛,代楠余金又太过年轻,这种心情透露给贺筠只会平添他的负担。因而平日里两个孩子问起来,也只能嘻嘻哈哈过去。
      只是余金的性子素来敏感,我怕他与那张褐生真闹出些什么故事来。
      日子便流水般过去。任四处来的风吹得人命飘飘摇摇,贺筠的小红楼里照旧国泰民安、歌舞升平。我听闻北平的学生已经学也不上,四处闹事,和贺筠说起,他只是将烟袋从口中取出来,轻轻笑起来,不无惋惜地说:
      “他们分明有未来,却要与我们污泥中的人搅和在一处么。”
      竹老板的小红楼里不会有学生闹事,一方面是因着这小楼里进进出出的多是钟鸣鼎食之辈,另一方面,则是整个北平都知道,这座通体红色的戏楼,实在是坏的不能再坏、从根子里就烂透了。
      然而事有例外。我没想到的是,他们挑的是我的《单刀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小舟一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
      恰是这唱词还未结束时,座中忿忿站起一个女青年来:
      “可笑!日本人要打进来了,国将不国,生灵涂炭,你们戏子还在台上唱、你们一群麻木不仁的人还在台下听!”
      她这话音刚落,呼啦啦又站起几个穿着学生服的青年来。
      “睁开眼看看吧!抗日救国!爱我中华!”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
      “你哪里配演关公!戏子不知亡国恨!”
      “……”
      一阵呜呜泱泱,早有人跑去找竹爷。池座里乱成一团,戏台上的灯一闪一闪令人心烦,最后不堪重负,“吱”一声爆裂开,碎片四溅,戏楼里霎时一片漆黑。混乱里,不知是什么人先动起了手,池座里霎时充满了各种声音——尖叫、哭泣、叫骂,还有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号子——
      “爱我中华!还我河山!”
      戏楼里这一乱以宪兵队赶来为收场。宪兵对着贺筠一口一个“竹爷”叫着,眼睛却觑着戏楼里边的黑。贺筠摘了自己的玛瑙扳指,说“不成敬意”,那队长笑着做了个揖,才领了人离开小红楼。
      一场闹剧。
      我顶着一身疲惫赶回家,夜已深了。甫一进门,赫然看见余金跪在四合院中间,头低垂着,正对着鹤儿。
      代楠小步跑出来,伏在我耳边低声交代着之前发生的事。我昏昏沉沉,零星听见几个词,什么“张褐生”、“包养”、“余小蘋”、“高老板拒绝”,费了一番功夫才猛然意识到,那张褐生找上门来要余金,被鹤儿拒绝了。
      我一时真如五雷轰顶。然而我甚至不知该责怪谁——鹤儿这性子定然不可能放了余金,代楠做不了主,余金、余金,我急急走到他身边,却看见他眼中晶晶莹莹一片眼泪。
      好个襄王有意,神女也动了心。
      我话还没出口,却看见余金俯下身子,实实在在地冲着鹤儿磕了个头,开口道:
      “我跟随师父六年,是师父教我唱戏,赐我名字,让我有今天。师父的恩情,余金这一辈子也无以为报。”
      他又磕了个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咚”一声。
      “逆徒余金与小张少爷私相授受,负尽师恩。我明白师父所做,都是为了我好。我此生愿留在师父身边侍奉,不得师父的应允,绝不离去。”
      我转头看鹤儿的表情——他眼里没有余金,只有屋檐上挂着的清冷冷半轮月,表情清冷孤高。许久,他才开口:“你若诚心悔过,我便既往不咎。”
      他说完这句话,也没有别的表示,转身进了自己的厢房。代楠忙过来扶余金起来,哪知这孩子倔强得很,跪在石板上,咬着牙不让扶。只是对着鹤儿的厢房磕头。
      日本人、爱国学生、宪兵队、戏楼、张褐生、余金、贺筠、鹤儿……一搅在一起,像是一团乱麻,分不开、理不清,唯有狠下心用刀砍,才能断得干干净净。
      谁肯举起那刀呢。

      (十一)
      北平城春夏分明。才刚过了夏至,天气是一日日热起来了。炎夏并非没有好处,得了贺筠同意,鹤儿心心念念的《梅妃》终于可以开箱。
      他是梅妃,是绝无仅有的、货真价实的梅妃。不用行头、不上妆面,褪下一切珠玉点缀,赤条条一个人站在那里,也是如假包换的江采萍。
      他是梅妃,梅妃只爱唐明皇一个人。
      莹莹的冠,刺绣的袍,丹唇檀口,桃面柳眉。他盈盈移上台,唱腔婉转,满头珠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颦一笑,台下满堂的好,彩声连片。今日他这梅妃,当真是万人空巷。
      我饰明皇,他是梅妃。
      他莲步轻移,笑容清矜,拗口的唱词经他唱出,仿若真是量身打造。我与他对着唱词,情意绵绵,如履薄冰。厚重的油彩涂在脸上,层层叠叠隐去了真面目,我方才敢与他对视。他眼里是燃烧般的爱意,不加掩饰,烧透了清冷的壳子,染的戏台上火红一片。我看着他,看着梅妃,看她求而不得的一生。
      紫蒂梅开,绿萼梅上,我偕他梅亭饮酒。梅妃号出,台上台下,一片呼声,喊的均是“梅娘娘”。
      梅妃、梅妃,如假包换。
      “今日孤家十分欢乐,梅妃,你何不就在花前,作惊鸿舞一回,以助雅兴?”
      他领了旨,身段款款,一身浅绿荡漾如半池浮萍。
      “下亭来只觉得清香阵阵,
      整衣襟我这厢顺节徐行。”
      全场的焦点都在他身上,看他捻起水袖的姿态,低眉颔首的神情。我坐在台上灯光阴暗处,也只趁着这时,才敢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看他在戏服下面细瘦的腰肢,看他复杂柔美又深情款款的一举一动,看他背后垂下的假发和灯影下衣褶上细微的阴影。身段优美,唱腔悠扬,响遏行云,晴空鹤唳。
      他的声音真的很漂亮。
      奏乐转西皮快板,他走下亭台,水袖甩开,圆场一转,在场中跳起“惊鸿舞”。
      “忽腾空好比那鹤翔天回,忽俯地好比那鸥掠波平,
      忽斜行好比那燕迎风迅,忽侧转好比那鹘落云横;”
      腾挪闪跃,他手上水袖翻飞如花,身段如水,戏服荡漾起温柔的弧度、
      “浑不是初眠柳临风乍醒,
      浑不是舞柘枝偃地成形;
      蓦回身便好似圆球立定——”
      鹤儿的圆球立定唱腔甜美,姿态优雅,水袖散开又卷起。他原是背对着我,垂下的长发摇摇荡荡、动人心旌。我不必看,都能想象到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和眼角上挑的柔情。碎步跑过圆场时,一双眼里笑意盈盈,好似一池春水,汩汩流到明皇身上。
      端的是华美又绝艳,清冷又秾丽。
      我从座中站起,眼里只看得见他。他扬着水袖飞旋着,飘逸的浅绿水袖扬起柔柔的风,满头的珠钗都在华美极致的舞蹈中跳跃,每一朵簪花都透露着情绪。他的唱声如银丝绕梁,绵长不绝,锃亮柔韧。台下已然是满堂彩——都说北平城云鹤丞的《梅妃》最绝,这《梅妃》中又属“惊鸿舞”一场最绝。无数同行看过他的梅妃,可鹤儿的那股劲,他们无论如何也学不来。
      他是梅妃,他动了真情,一段惊鸿舞是荡气回肠——不去想秋扇见捐的后事,眼中只有现下的恩爱,君王的宠幸。
      鹤儿看我一眼,眼底情意绵绵,转身下蹲。人在戏里,戏作人生。
      “只余那藐姑仙花影缤纷——”
      我叹服他呈现的、极致的美,也叹惋他固执的、迷信的人生。
      便是开口唱戏:
      “这场妙舞,难得呀,难得。”
      我先他一步退场更换衣衫,预备下一场戏。一进后台,就看到贺筠举着他那根烟袋正跟伙计吩咐着些什么。见我来了,便急急把我拉到一边去。
      “阿青,鹤儿拒绝小张总的事,我听金儿说过了。”他开口还是慢悠悠的,说话时总带着笑,语气里的焦急却掩不住,“今天的戏,他不仅来了,还带来了另一位爷——”
      他话音未落,门口有人打了帘子,尖声细气地通报一声:
      “小蔡总来了!”
      一个长相颇有些秀气的年轻人从后门进到后台,一身黑色燕尾服,脸上有浅浅的法令纹。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人,手中捧着托盘,一一蒙着绣了鹤的红布,不知究竟是什么。
      “您好,舒老板。”他伸出手来,笑容里有些稚气,却让人不敢小觑,“我叫蔡旸。这里是我给高老板准备的一点小心意。”
      我转头看戏台,鹤儿正唱着“别院中起笙歌因风送听”,单薄的身影伴着凄凄唱腔,让人不胜哀愁。
      想着,我便回那小蔡总:“小蔡总,《梅妃》还未演完,恐怕还要等很久。”
      那年轻人一瞬间敛了笑意,又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手指轻轻叩了叩黄花梨的扇骨,笑呵呵地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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