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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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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来电
文/榴莲小靴
1
渐近年关。
地铁上的空间在高峰期过后往往松闲,加完班的我披着一身璀璨的星星和灯火,拖着一具身心俱疲的软壳,走入地下,走进地铁车厢,并在一个刚刚下站乘客起身的座位上坐下,头靠在椅靠上,两腿伸展开来,长长的舒口气。工作给人带来疲累之外,还有大脑的满档期,对于我这样有少许黏连性格的人来说,可以避免想太多不该想的问题和事情,未尝不是好事。
我就在这样的大脑空白档期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不同于一般只响一声就挂断的诈骗电话,这个电话手机震动了很久。自从和陈声在一起,我的手机几乎成为他的专线,同老爸老妈也只是短信联络为多。在我认识的家人、同学、朋友和同事当中,我十分确定,在我当前的生活中,除却在电话簿上有记名的,再没有我想要联系的人。因此,我早经养成了不接陌生来电的习惯。
我摁了停止通话健。
通信公司自然不会因为我接听一个电话而多收费,我只是隐隐约约担心这个意外之中的电话会成为打破我如今平静生活的惊天之石。
我明确的拒绝似乎并不管用。几秒钟之后,电话再次响起。我将电话摊在手掌上,像一个无聊的人在看马戏,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做这个陌生电话才会停止打进。在未想出解决方案之前,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几秒之后那打进的人果然知难而退,电话终于停了,我对着掌中的手机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手机是一部普通滑盖款,陈声买给我的。看到它,如同看到陈声。
我的微笑没有持续到10秒,手机很快又一次灵敏的震动起来。不同的是,这次震动持续的时间很短,短得我还来不及心生埋怨。我低头一看,手机屏幕提示为“新消息!”。我熟练的打开短信,同样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似乎便是刚才摁掉的那一个。我终于忍不住好奇,这个执著要打进来却不在我联络名单之内的人究竟是谁。
短信只有一句话,写着,禾家慧,是你吗?
我一个激灵,全身适才放松的神经立马变得紧张起来。因为禾家慧正是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大中国虽然不难找出一堆同名的人,但我所知的明星、富豪、名流、新贵里似乎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所以应该不会是找错,也应该是认识的人。几乎在同时,我马上想到这个发短信的人会是谁。为了确定一下,也为了这个陌生的号码既然叫得出我的名字,我回信息过去问,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这回我觉出那边似乎在沉默了,因为手机第二次提示“新消息!”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得太久。
新消息这样写,你应该能猜出我是谁,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你很愧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2
因为这条短消息,我已经能够肯定这个人是谁。我还再次肯定了这个不在我此时电话簿的人,的确不是我想要联系的人。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愿再提起,姑且就称之为“他”吧。
也因为这条短消息,我再次摊开手掌,任手机躺在其上,头重新靠在椅靠上,心却像越来越空的地铁车厢,越来越安静,似乎要渐渐进入睡眠。
我本来已经遗忘在脑后的记忆此时因为陌生号码的短信而慢慢变得清晰。发短信过来的这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是我年少时爱慕很深的那个人。所以,他会不停的说,“这些年”。
我想起当时他身上散发出的在于我眼中的光环,足以令我一个人躲在暗处痛哭一场。我想起我拼命的念书,只为了不被成绩优异的他看低;我活跃于校园的学生会组织,只为了引起他的注意。甚至注目。
我记得我屡次使用老师给我的特权督促他写作业,喝令他不准进游戏室,我唯一不敢说的是他的年末成绩,还有就是在他侃侃而谈他的爱因斯坦和星际太空时,我变得像个哑巴。
我用我的方式慢慢靠近他,并勇敢的用委婉的方式对他表达我的爱慕之情。我看见他坐在教室前面转头看我的笑容诡谲,我们眼神交会,彼此心照不宣。
至今想起每次放假前夕,他离开学校前回头看我的眼神,犹如星辰闪烁的夜空,充满了伤别的温柔,足够令我深深沉溺。我也记得我被他逗得开心时,他眼里和嘴角的笑意,是令我像傻瓜一样抵达幸福的天梯。至今想起这些,心里仍旧暖暖的,唯一不同于少年时的是,还会想流泪罢了。
然而,所有来自这个人的美好,却像昙花一样短命。他的神色,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字一词,在毕业前夕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和后来的很多天里,都分分寸寸在拒绝。
原本温柔得春江水暖的眼神,只在转念之间,便能变成杀人的匕首。不留情面,不留余地。
我的天空彼时就像夏季的雷雨天,在乌云遍布的阴天过后,暴雨如倾。
因为他的不掩饰,我并不费力便明了。我想他为了继续完好他的学业,我想他最终发觉我并不符合他的理想。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不告诉我总有不告诉的理由,我想我该自动退出,不管我有多么不舍,不管心里会有多么痛。就像森林中的狮子,暗自受伤,暗自回到自己的巢穴,暗自舔舐伤口,第二天假装完好出发,仍旧似强大的森林之王。
我不容自己给自己留情面,留余地。呈上绝交书一封,放他自由,并开始按照誓言囚禁自己。
而我依赖的誓言,不过是世人皆知的美丽不可实现的海誓山盟。后来我明白,誓言既然是两个人的誓言,一旦有一个人离开,誓言也不必是颠扑不灭的戒律。于是,在同他合合分分的若干年之后,我认识了陈声。爱他,并接受他的爱。
3
我的沉默有些久,他的电话再次打进来。我没接,电话震动不止。有那么一秒,我回想到他曾经的冷漠以对,眼睛很快变红,已经有了发疯的念头,要将手机扔出地铁的自动门。然而我最终只是轻轻摁掉。
他几乎没有让我有喘息的机会,电话打得不折不挠。我看着电话冷笑,你当初接到我的绝交书,为何没有用一丁点的不折不挠挽留我呢。
在我开始变得不耐烦的时候,我接下了电话。彼时,我已经从地铁站出来,吵闹的人声一下淹没了我的听觉,我只听见他喂了一声,便再也听不见其它声音。
终于走至一个僻静的所在,在他乡安静旷远的郊外,天上星星点点,冬夜的空气有些清冷,常绿乔木寂静无言,不远处的小吃店和水果摊,它们因为空旷的空间和我安静的心跳,所以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我很专心的接听他的电话,我觉得脑海中有一个卡带在迅速倒带。
我知道并不是周围声浪的影响,而是他根本就不曾讲话,我一下就想到他以前,他也是经常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在现实生活中也一样,他是内心活动远远多于口头表达的人,他的表情往往是我了解他的唯一渠道,除此之外,我只能像猜灯谜一样猜他怎么都猜不透的心思。
有一瞬间,我突然变得很激动,很想在事隔多年的今天对着电话痛快淋漓的大哭一场,或者像个怨妇一样数落他曾经对我的种种。然而,我终究像多年前一样,隐忍不发。
我的确没有猜错,因为他的声音未变,很久不曾听到,却再熟悉不过。听着他用陈述句絮絮叨叨的讲他对我的愧疚和他找到我的辛苦,我沉默不语。
他始终不明白,他伤害我的不是他的沉默,不是他的突失音信,不是他的离我而去,而仅仅是他的不爱。我铺天盖地的受挫感,只因为他分分明明写着不爱字眼的表情、眼神及态度。
他告诉我他现在家乡,我给足他面子,回答他全部的疑问句。
他问,你还好吗。
我答,还好。他沉默一会儿。
他问,你的电话号码会不会改变?
我答,不会。
在听我说不会之后,他似乎放心,语气有些愉悦有些急切的说,我的也是,我的号码不会变。
接听他来电的那一晚,我的理智出奇强大。到挂上电话的前一秒,我没有向他透露半点这些年时有时无的思念之情,也没有向他倾诉半点这些年时隐时现的受伤心情。我想,我带着对他的思念和拜他所赐的伤口,独自或不独自走过这些年了,我相信我还能继续走下去,到老,到死。
如果说他已是我生命中不可言说一触即痛的毒瘤,那么,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我已经渐渐习惯这种痛。我相信,我在以后的岁月中,必将视这种习惯之痛为平常。
所以,在挂上电话的瞬间,我对自己说,这将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联络。我淡淡的跟他说,希望你幸福。坚定的跟他说,再见。他知道,我说再见,是不再见。
挂上电话,我长长舒一口气,心里有些难过。就好像一个受过伤的老战士,突然与那个在战争年代朝自己开过枪的士兵不期而遇,老战士第一时间便是想起自己小腹右下部那道20公分的伤疤,于是,本来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蠢蠢欲动,似乎隐隐作痛于全身。然而,我与这位老战士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不再认为它是一种痛,而以为它仅仅是一种叫做“生命的知觉”的客观存在。
4
第二天,我收到老爸的短信,说以前的某位男同学去家里找过我,老爸说觉得他不像坏人,便告知了我的电话。我心下了然,对老爸说,知道了,谢谢老爸。
他的确不是坏人,他找到我家,他打来电话,皆是因为他心存善心。他在后来的后来觉悟到曾经对我有所伤害,他觉出于心不安,他终于鼓足勇气,要解开我的心结和他的心结。但是时光弄人,我似乎没有让他如愿。
农历新年越来越临近,经历漫长的旅程,我很快回到家中。见惯了数不胜数的天灾人祸,我常常在长长的旅行后有劫后余生感。有时候独处,偶尔会想起前不久,在他乡安静旷远的郊外,天上星星点点,冬夜的空气有些清冷,常绿乔木寂静无言,不远处的小吃店和水果摊,因为空旷的空间和我安静的心跳,所以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那部仍旧是陈声专线的电话,有一个我不会拨打哪怕一次的号码。这个号码的主人曾就在家乡使用它拨打我的电话,我曾用这部电话与那个人告别。
这种时空交错的画面,常常让我恍惚有种身不在红尘的错觉。
也会不由自主地按照老爸的描述想象,他前不久就徘徊在我此刻所在的房前屋后,想要找到我。突然想起一句古老的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心里涌上一种落寞,一层一层将我包围。直到老妈叫我陪她去跳舞,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
老妈在退休生涯开始之际,迷上了跳舞。我很欢喜她在劳碌大半生之后有了新的精神寄托。老妈在昨夜卧谈时对我说,那个来家里找你的小伙子一表人才,比陈声强,家境也好。老妈零零星星知道点我和他的事,我也懂老妈的意思,我语气出奇干脆的说,他待我不好。大有□□英勇就义的气势。说出这句话时,以前他对我的种种一齐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又要涌出。老妈立马举白旗,你的幸福自己掌握,老妈不过干着急。我心下黯然,对他的不满,竟是多年以后对着最亲的亲人发泄出来。也突然惊觉自己对爱情的需求口味竟然已偷偷改变。
在家乡最繁华的街头,有一家大型超市,超市的角落有一扇暗门,由那里上去,便是老妈经常和她的朋友一起来跳舞的地方。
老妈带着我进去,找到早早等候她的朋友,她们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跳动起来。我找个角落坐下,安静的打量舞场里的男男女女。白天来跳舞的大多数是和老妈一样已经退休的中年人,年轻人极少。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可以猜到他们基本上是拥有普通家庭的工薪阶层,他们的舞步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乏善可陈。
然而,我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和我遥遥相对的角落,整个舞场只有我和他一直没有跳舞。他的打扮也寻常,但是身架和气质很好,他矜持而从容的样子很像我中学时的一位教师。
又看了一会儿舞场,发现中年人的舞蹈终究不是我能欣赏的,我还是更喜欢舞林大会上那些闪耀的明星们在竞争中秀出的缤纷艳香。于是低下头用老妈的手机玩五子棋。在我连续输了十几盘之后,舞曲停止。原来时间到了,面颊通红的老妈边解外套的衣扣,边朝我走过来,神色大悦的冲我说,走,姑娘,我们回去。姑娘是家乡话中对女儿亲昵称呼的一种。
如果幸福可以定义,那么我敢肯定,老妈此刻跳完舞的脸,写满了幸福。就像一直沐浴着陈声浓浓爱意的我一样,有陈声的我,幸福盈盈可望。
5
搀着老妈的手臂弯,和她的朋友一起走出舞场,我看见走在我们前面的有个中年男人,正是刚才一直不跳舞的那一位。此刻在他身边却多出一位女性,和老妈年纪相差无几,不过比老妈保养得好。她和他说话时露出白皙的侧脸,眉目间有股浓浓的书卷气。我突然觉得这张白皙的脸似曾相识。
走到出口,终于重见光明,只见午后恹恹的阳光中站着一个颇高大的男生,他年轻的背影朝着我们。正和刚才我所见的一男一女说话。老妈扭头和她的朋友激烈的讨论着刚才走错的舞步,我因为好奇,所以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回头撇了一眼。
一瞥惊鸿。
惊的是眼底孤鸿。
我认出他。
虽然多年未见,但他的样子同他的声音一样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衣着越发适宜,举手投足之间散逸出来的气场依旧令我感到瞬间的晕眩。
我醒觉。
难怪他身旁那位白皙的女人有些面熟。因为我想起,年少时我曾见过她。彼时他不愿见我,我为了交给他那封我哭着写完的长长的绝交书,敲响了他家的门。门打开窄窄的一条缝隙,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像名贵的宠尤,眼神慵懒,且冷冷的,我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寒而栗,问清楚是他家,匆忙将信交给她,托她转交给她宝贝儿子之后,我夺路而逃。
短短的几秒钟,对我来说,像一个无聊的下午那么漫长,而那扇充满防备的门始终只开了一条缝隙。我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关门的声音,在整个楼层回荡不绝。我不记得那天送完绝交信的我怎么走回家中。我只在那天以后,一下明白了所有与魂相关的词汇,比如魂不附体。比如神魂颠倒。
那位白皙的女人就是他母亲了,刚才一直不跳舞的男人,虽然没有看清脸,但他和他们母女站在一起的感觉酷似他的父亲。
我瞥见他站立在他母亲身旁,一只大手从身后稳稳的搭住他母亲的肩头,我知道,这个充满温情的动作,是寓意保护和疼爱的动作。也正是这个动作,让我突然想起他打算带我去他家正式见过他父母亲时,曾经这样对我说,见到我妈以后,请你多担待些。
那时我和他之间的情感经历了漫长的冷冬,在彼此反复持久的等待和试探中,不过开始复苏,而这句话足够将冬末刚刚回温的我送入冰窖。
如果我和他母亲真的势不两立,那么还未开战,我的心已经溃不成军。
那一刻,我再一次像怨妇一样委屈满腹,却苦于找不到出口。
我最后瞥见他抬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并迅速低下头继续同他父母亲说话。
我看出他认出我,因为他回过头之后,他本来很自然搭在他母亲肩上的大手,极不自然的收回,在空中逡巡一阵,最终如释重负的落入那一刻如及时雨般存在的裤兜。
我的表现好不到哪里去,我慌乱回头,脚下一个趔趄,慌乱之中再看脚下,却是再平坦不过的地面。赶紧挽紧老妈的手臂,催促老妈,我们快点走,呆会赶不上回家的车了。
一切的发生不过在几秒之间,我和他就像无数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选择在偶遇的街头任由彼此擦肩而过。成为永远的陌生路人。
6
后来我果真再未联系他,如同后来他果真再未联系我。我突然想起,几年以前,我托他母亲转交给他的那封绝交信,他母亲一定看过。因为信的末尾,我正正楷楷的署上了禾家慧。后来曾辗转听说,他母亲让他好好跟这个写信的女孩说,大概是从信中见到从未见过的傻女。这话听上去有点通情达理的意思。然而,这个母亲,曾养育了一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男生,我与她终究仅有一面之缘,我在人群中认得出她,她却认不出我。
如果我和他的一生都很长,那么,我们有的是时间沉默。我们都是可以沉默很久,很久的孩子。越长大越是。
大年初五,陈声坐长途车来我家拜年,我拉着他避开三姑六婆七叔八公的耳目,去闲静的乡间散步,聊到他来电话和碰到他的事,我的眼泪一闻旧事,又一次止不住流下。陈声将我轻轻揽在怀中,瘦瘦的手稳稳搭住我的一只肩头,我知道,这个充满温情的动作,是寓意保护和疼爱的动作。我也知道,这个动作只会是性情温柔的人对深爱的人做。
陈声长长叹口气,说,如果让我先遇见你就好了。
为什么?
那么你钟情的那个人一定是我。我会幸福得天塌下来。
我的心一软,扬起挂着泪珠的脸,愧疚的看着陈声,并像傻瓜一样对着他笑。不错,虽然我也爱陈声,但绝不同于年少时对他的爱。前者是糅杂之爱,后者是纯粹之爱。
陈声低头靠近我的脸,帮我以唇拭泪。
我对陈声说,我忘不了他,正如他也忘不了我一样。但他和他给我带来的伤害只仅仅存活于我的回忆,每回忆一次,便疼痛一次,当我内心的痂在回忆的反反复复刺痛中结到足够厚,足够承受这种回忆之痛,届时,他便成为不再令我心恸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