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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大君 ...

  •   我终将那一串故事连起来。
      母亲回宫时,年二十。昭王病重。朝中臣子分流,有支持大公子卓的,有效力于四公子当今越王羽的,其余零散不成气候。昭王老来优柔寡断,政令不行,出宫室即成废纸。他为顾全颜面,曾下令杀那时刚出生的我,母亲旧卫们守住殿门,斩杀来使,也没人敢奈何。
      朝中尚维持表面平静,将军秦漱领兵十万驻扎在淮城,防备楚国偷袭。秦漱自言只效忠于越王,不问储君,保一隅之安。
      据史官记载:
      年中,母亲病体方好,公子羽生母婵姬探病,公子年十八,乔装女官,向母亲问策。母亲深恨公子卓,又恶其人多诡谲,遂决定扶公子羽为君,羽亦答应赦免我父。当日追捕,母亲恍惚觉得卫队中有楚人。又闻卓生母王美人新得明珠,乃楚地珍品,传言为商贾所献,每月往来,已有半年。遂于都城口秘截楚来之商贾,果然查到楚与卓通信一封,盗其印鉴。设计使人假扮楚密使,来信引公子卓到隠地密盟,愿扶公子卓,成事后割越西二十城,签订盟书。逼杀王美人,谎称暴病而亡,卓匆忙回城奔丧,不及带上重僚。于王城中囚禁公子卓,母亲欲杀之,公子羽不忍,终使其逃脱。
      母亲料公子卓必奔逃向楚,假传王命,关卡加强守卫,只为拖延时间,私下放卓出关。母亲将卓与楚的盟约示于昭王,以王族多年幼不堪任,取来调兵虎符,连夜奔往秦漱军营。至营,符合之后,秦漱应承调兵攻楚,逼楚献出公子卓。忽闻越王病逝,公子羽拥为新王,年未及冠。秦漱以为王室凋零,蛮横不尊,有不臣之意。母亲假意回朝,设宴,于宴中击杀秦漱,取回虎符,收服众将。
      公子卓逃亡至楚,与楚王新订盟约。若他日卓为越王,割越西二十城,岁岁来朝,献越南华公主为楚王姬妾。五万楚军士气大振,连夜开拔至淮城外新野。时至秋末,双方粮草皆足,城内外对峙。
      母亲衣男子战袍,军营内运筹。
      楚兵粮草以米麸为主,牛嗜食,嗅味而至。令死士假扮楚商贾,持金钱绕行至楚军后方封城,多买奔牛百余头,佯做犒军,未使楚防范。至楚军营数里,楚探子问询,假言犒劳三军。行至一里,将牛排开,以油沾牛尾,牛身负稻草,点燃牛尾,群牛狂奔至楚营。楚军拦截不及,相践而死者数千。牛又嗅米麸之味,冲进屯粮处,引火而焚。楚帅雾生收编余伍,欲整军容,越军趁乱而至,大传军令,枭雾生首级者赏千金,勇猛不可挡,果斩其首,逼楚军退至封城。楚将光黩暂行帅令,竟俘获我父子飒,要挟母亲退兵,我父欲自尽,光黩斩断其手。母亲素知光黩阴狠,父断无可能活命,城下起誓不相负,引箭射杀子飒。光黩将我父尸身凌迟扬灰,母亲城下呕血,越军悲痛不已。
      母亲闻光黩之姊为楚王大姬,不受宠。遂以细作疾驰至楚都郢,献金帛于夫人康姜,内藏母亲画像。进言光黩以私为谋,见大姬不受宠,又与康姜素来不和,欲献美人南华,以女□□楚王。展开画像,国色风华,康姜为之色变。趁机问曰,“此美人进大王,夫人居于何处?”康姜果然中计,谗言诋毁光黩,言其骄横不可信。楚王召光黩回都,光黩不受令。楚王怒,撤光黩调兵军印,光黩怒而降。母亲凌迟光黩,托言叛变之人不可信,实乃为父报仇。楚军无得力将帅,被母亲连攻十二城,进城则赦囚、放粮,素军纪,杀奸臣,民安定不反。直至渑池。楚王惊怒成病。值隆冬,当年楚冻害尤为严重,百年不遇,双方难以支撑,在渑池盟誓,楚杀公子卓,割五城,以王子为质,年年进奉兵器粮食。见楚元气大伤,母亲退兵。
      齐趁楚越相争,十月,来袭边关。至十二月,攻下三城。母亲不及回朝,只身北上。越处南方,齐军居北,军备多有棉衣,攻打越,见冬日不感严寒,只轻装上阵。母亲引淮河之水,广制大水龙,激射入城。南方湿冷,寒气入骨,齐军不适,多有风寒,齐军以为用毒,休整不出。半月后,齐军内风寒甚重,多穿棉衣。母亲派人每日在城下大骂,三日后将齐军诱出,早收集苇席数千,拆下绑于剑上,以火箭射齐军。齐军棉衣易燃,竟成连营之势,母亲恶齐趁人不备,歼灭齐军万余人。派说客使齐,炫耀武力。齐王软弱,恐母亲嗜杀,忙归还城池,约盟十年不战。
      归国,葬越王,谥号昭王。以长姊位为新王羽加冠。封新王母为奉先夫人,以战功论,启用平民为官。新王登位大典,母亲赐上席,越王封母亲为华阳侯,食邑五千户。殿前不称寡人,自言王弟,见母亲拱手,称“大君”。
      母亲还兵符,归封地。途中万人空巷,争睹大君姿容绝世。母亲年二十一,着玄黑男袍,以金线绣以麒麟,配楚缨名剑莫邪,翩翩如浊世佳公子,眉间以胭脂画一朵桃花,时贵族女子,争相效仿,甚有男子,以桃花为玉佩,歌曰:“桃妖兮风慕,佳人兮如云,男儿不带莫邪兮,为效华颜之大君。”
      三年后,楚王因病薨,谥号玄王。次王子灵,以婚约为注取得齐王借兵,杀先王长子、三子,流放王室男子数十人,臣下有异议者皆斩。灵年十四。

      那一年,我应该是五岁。我记得师傅就是在那年冬天到来。
      母亲正抱着我去打松树上的雪。
      他容颜如水边青山一样高远,却清癯而惨白,身上檀香飘动,一看可知是贵族男子,不佩剑,反倒是背着一尾琴,也不束冠,任由墨蓝色的发带将墨色长发揽起。师傅还持着酒,面上薄熏,见母亲立于松下,大笑问,“南华,可还记得故人?”
      母亲揽着我,大笑说,“久不闻歌,今日却见到凤歌了。”
      师傅闻言,辄在一步外停下了,怔怔看着母亲。母亲披墨绿披风,梳高髻,雪落于上仍有未化,如仙人而立。
      “你之风华,果然绝世而独立。我却是痴了,误了这许多年。”师傅当日之语,仍住我心,他言罢,便呕出一口血,没入雪地,如一朵朵桃花,可比我见过的都美多了。
      那一夜,师傅白了头,母亲说他是积郁多年,终究发散了出来,她告诉我,这是顾迁,楚国附属有鱼国的公子。
      母亲用松树上的雪煎了茶,让师傅饮下。她抱了我来,揽着我不语。师傅看着我的样貌,长叹息一声,“公子子飒,你是永不能忘怀了。”
      母亲说,“无论有没有阿揽,我都忘不了他。想忘也不能。他的魂留在我心里,若要将他招出来,必将我心剖裂。”母亲饮一杯清茶,轻抚着我的发,柔柔说,“只怕我老了,他的魂来见我,也认不出了。”
      不久,母亲令我以师礼待他。他那时已是童颜鹤发,不再似青山,反倒像山脚一块顽石,光润如玉,千年如一。他时常放歌,不拘于时。他教我舞剑,有时又抛了剑,剑势每每不同,却如春风飘絮,无处不在。他教我药理,尽往大山深处,一花一草的讲给我听,便是一朵小花,仿佛也有它的妙用。他教我识文断字,多做歌谣让我辩白。只是他不教我策。
      策只能是母亲教解。母亲说,那是爹爹教他的。爹爹原先知兵法,知圣贤之道。国破家亡后,爹爹曾为楚刺客,狠谲手段又学了不少。母亲是女子,有另一番见解,更适合女子使用。
      母亲收编战后留下的孤儿数百,称为枫军。男女皆可学文、学武,她的食邑,也大多用在此。各人禀赋不同,一旦彰显,母亲便着力培养。母亲说,贵族之贵,在于心胸之内,人之气,发于肺腑。常带枫军观日月星河,以察宇宙之大。枫军之少年,称为枫郎,果都有一股挺拔浩然之气,比王宫内的郎官还英挺。枫军少女,称为枫妤,意态天然,各有夺人之美。母亲言道,“若论貌,枫军俱平民之资,若在气度上加以改观,阔其眼界,广其胸襟,以真性之美,胜过矫揉多矣。不见青松虽无艳色,挺立自有风华?”枫军每年都有人离去,母亲也不急,也不怒,只言,“天各有命。”
      楚将母亲视为妖孽,命文官多做辞藻,言南越大君乃妖邪转世,祸国殃民。母亲在春风二月,发下名帖,遍请三国名士煮茗。母亲着白袍,裙裾迤逦,摘深红桃花三蒸三沥做成胭脂,师傅丹青国手绘于裙上。又以白玉为簪,梳凤翅,眉间装点桃花,满座皆叹。有楚人欲羞辱母亲,问曰,“华阳侯夫君何人,现在何处?”
      母亲持夜光酒杯,神态如醉,答曰,“夫君乃公子子飒,现已去往在海外仙山修道了。”
      “侯爷已大婚了吗,怎么无人知晓?”一群朽木,臭不可闻。
      “以天地为证,圣人可知,你自然是不知了。”
      “怎么听说那公子子飒是被侯爷一箭杀了的?”此人无良之至,虽有文采,但以其妹嫁予楚司空由衡而骄横不端。越之士人皆愤而欲起,其余亦有不平之意。
      母亲长笑,发丝吹动几缕,如玉山倾颓,她仿佛乐不可支,答曰,“我那箭送了夫君去仙山,不再受这人世苦楚,你竟不知其中妙处?真乃俗人也!”
      那人语塞,讷讷说了什么,母亲令人给他倒酒。他竟然不敢喝。
      母亲忽地从身后一枫郎取弓,身起,倏地射穿那人喉咙!

      杯盏落地,众人惶惶。但见枫郎将尸身拖走,母亲方言道,“此人有趣,我将他送去与先夫为伴,诸位看着可好?”
      众人方缓过神色,母亲唤我,“阿揽。”我至母亲身后向前,与母亲穿同色小衣,却活像个粉面娃娃。“此乃我与先夫所出女儿,”母亲问我,“当年楚人以你父威胁我,要折磨他,逼我退兵,我射杀了他,这件事,你可知道?”
      “知道,”我奶声奶气,“顾迁师傅经常说与我听。”
      “你作何想?”
      “楚人莫非都是妇人?”我答道。
      座中楚人怒,余人皆笑。
      “为何?”
      “前些天,见两妇人斗嘴,一人抓了另一妇人孩子,吓她说若不把牛赶出田地,便要打那孩子。”我想了想,“这莫不是愚妇所为?”
      别人要看笑话,连忙称是。
      我努力伸直了身子,“楚军自言强盛,连我母亲一个妇人也奈何不了,还用愚妇一般的手段,莫不都是妇人?还是妇人出的主意?今日我母亲发帖,请来的俱是各国名士,按理应是一样的好。我看咱越国的,那齐国的都不错,和我师傅一样有礼的像个君子,只是这楚人,比那日我见的妇人还要讨嫌。才知道,楚人都是妇人。”
      齐越两国人皆大笑,那楚来的人都羞愤不已,又自恃身份,不与孩童争斗。
      不想终有人起身,质问我,“女子杀夫,千古可有此理?”
      我怒极,他怎知我母亲泪流如血!“女子封侯,千古亦未曾有过,大君乃千古一女子,有何不可?我父虽身死,永存心中,情之所深,不欲与他人知晓。你言语臭不可闻,最是俗不可耐,你是否也要我一箭送了你去?”我拾起母亲方用过的弓箭,眯起双眸,童音又尖又利。
      那人一下闪神,见我不过是个女童,又笑言,“有其母必有……”
      他终究说不出了,我一箭贯穿其喉。
      “正是必有其女!”我挑眉,环顾四周,“这等俗人过多了,杀一个少一个,没得污了我的眼!”
      母亲笑了笑,仿佛春风又回到了座中,她安慰我,“阿揽,座中俱是不俗之人,你别生气了。”又端给我一碗桃花酥酪。我方笑了。

      不久,凡在宴上出言不逊的楚“名士”,均被楚王灵斩杀。曰,“有失国体。”
      那一年,我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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