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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Chapter.35.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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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一推开窗子就会看到对面的墓地。一排排墓碑,如同站立的多米诺骨牌,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全部倒掉。墓地下面是一间间石室组成的地宫,我到这里的最初站点即是那里,只是我已忘记了入口。
我的记忆在崩塌和重建。比如这个房子,来的时候我觉得它就是我家房子的翻版,虽然一个是湖边一个是在森林里。但现在我却觉得它越来越陌生,陌生与随之而来的新鲜感,一天比一天让我诧异。而就某些方面而言,记忆又是在加固的。像路西法头上的羊角和背后的肉翅,反而一天比一天顺眼,现在看来好像是再自然不过再理所当然不过。我不喜欢这种不可控的时间倒错的感觉,虽然也觉得不大可能是大难临头的预兆,但也无法在这样的处境中不焦躁。
除了爷爷我几乎不太能记得其他的人了。开始的时候是可以不愿想起,后来就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今天我还记得有莫尔、拉斐尔、贝利这些人的存在,也许明天就连名字也忘光光了。有人说名字是存在最有力的证据,忘记名字就是失掉之后所有的意义。我觉得蛮可怕的。不过莫尔这个名字会让我胸闷,偶尔心脏也会跟着抽痛,所以忘掉应该也是好事吧,搞不好还是我身体自保的防御机制。
我觉得爷爷在我记忆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在改变,只是我找不出变动的地方。开始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介意,后来其实细想开来也确实找不出任何的不妥,暂且不说我还记得爷爷对我说的大多数话,还记得他的长相,只要不忘记爷爷这个人,对现在的我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来这里的第六天。我叹气。路西法还要给我催眠吧。
我真的可以使用魔法么?我问。
是。路西法正在收起他的怀表和水晶球,放进一个鹅黄色绒布盒子里。盖好盖子,他转过身,我反射性的向后仰头以避开那对肉翅,我还是不习惯他翅膀刮过脸那种滑腻湿冷的触感。
要怎么用?
你刚才看到什么,就照着做。他右手食指习惯性的指向上方。
我从旁边散放的塔罗牌中抽出大阿卡纳太阳。食指与中指加紧,牌面与脸平行。云雾褪尽。我默念。天空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如同被丑陋的巨掌覆盖。
不行。我说。
路西法的脸上没有表情。你还不明白,他说,这些魔法只是官方公布的最普遍也是最没用的东西。你可以用它来做饭洗衣种花,只是真正需要的地方它们就沦为废物。
路西法的表情让我害怕。其实,我说,这也够了,不是么?帮洗衣做饭什么的也是很实用的魔法。我接过飞来的马克杯递给他,你看这样好神奇啊。
他接过杯子。
我要生产了。他说。
哈?
你应该知道恶魔所受的诅咒。他一口气喝完咖啡,我们很可能在生产的时候活活痛死。
我的思维还停留在他要生产了这句话。我看着他的肚子。不知道是路西法格外怕冷,还是他和人类一样有羞耻心,他穿衣服。这与其他的恶魔不同。他的肚子果然是隆起的,不过他平时穿太多,我一直没注意到。
我爷爷会制作顺产药。我说。
他愕然地正大铜铃般的眼睛,眼白里的血丝好似织了两张蜘蛛网。紫,你昏迷太久,以致有那么多幻觉。
不是幻觉。我反驳。我明明记得很清楚。我的爷爷是隐士,他制过顺产药,还用了很多药材。
那你告诉我,他赤红的瞳仁里印着我的影子,你爷爷在哪里制作那些不存在的药的?
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我逐渐迷茫和无措。清楚的,记忆的片段在一块块撕碎。我向那幽幽的眼瞳深处跌去。
在哪里?耳边的声音像黏着在空气中一样,挥之不去。
不知道。我闭上眼睛。世界清静了一些。
你昏迷了太长时间。那个声音说,你做了梦,现在你要醒了,你顺着一条暗暗的隧道一直往前走,隧道后面是你的梦,它们是假的,你转头,对,告诉我你看见了谁?
拉斐尔,贝利,莫尔,罗杰。
还有么?再看看。你又看到了一个人,他瘦瘦高高的,头发花白,在对你笑。他是谁?
爷爷。
想要回去么?
想。
慢点,你看,仔细地看,你看不清楚了,他们的脸慢慢模糊了,是不是?你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你看着他们,他们完全消失了,消失了。你看到的只剩下空气了。好,回过头。不要难过,那只是个梦,现在你要往前走,前面出现亮光了,你朝着光亮走。
走到光亮的尽头。我用手遮住眼睛。阳光让我的眼睛刺痛。
瓦尔尼特。瓦尔尼特。有人摇我的手。
我睁开眼睛。低头看到一个男孩。他仰头看我。蓝色的眼睛像洁净的海水。
凯文。我张张嘴,最后喊出这个名字。
快来。他笑。缺了一颗门牙。快开饭了。妈妈要你快点。
世界好像是揭开盖的汤锅,在眼前铺展开,声音也如同锅里的热气,扑面而来。
前面的草坪上摆着长形餐桌,旁边两个头发金黄的双胞胎姐妹在互相追逐奔跑。中年女仆在上菜。长桌边坐着一个人。艾米娜,尔莎不要跑了!她喊。
凯文拉我到长桌边。
我的身后是绿瓦白墙的房子。窗玻璃闪亮,阳光的它们像金子一样漂亮。
妈妈,姐姐刚才哭了。凯文说。
怎么了,宝贝?
没有,妈妈。我说。
她拉我坐下。想见爷爷吗?
嗯。我点头。
吃过午饭你就和你父亲去,晚上在那里留宿一夜。
爷爷不是没有休息日么?
傻孩子。她褐色的头发挽在脑后,额头光洁,眼神澈柔软。以前我们怕你打扰他所以故意撒了谎,她笑,你也知道爷爷更钟爱把时间贡献给主。
所以他当了一辈子牧师。
詹姆斯王子明天也会在教堂。吃过饭后爸爸说,你确定要去么?
爸爸胖胖的,鼻子高挺,皮肤粗糙。眼睛和我有点像。是单眼皮。
知道了。我说。
王妃会一起去。瓦尔尼特……
啊,知道了。
瓦尔尼特,我的女儿,爸爸知道你难受,但是你去了不是会更难过么?不如留在家里,和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们一起去市集逛一逛,晚上可以看看歌剧或者参加舞会,你也到了参加舞会的年龄了。
哦。爸爸不想我去吗?
不是……
你就只知道把女儿藏起来,妈妈瞪了爸爸一眼,当初要不是你不小心瓦尔尼特也不会认识什么王子,出了事你也只是带着瓦尔尼特夹着尾巴回来!
那要怎么样?王后决定的事情我们有什么能力反对。只要瓦尔尼特好好的就够了。
好好的?妈妈的眼泪掉下来,你看瓦尔尼特现在,整天无精打采……
妈妈。我擦着妈妈的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我自己的眼睛都模糊了。爸爸,我不会惹什么事,我说,要是真的碰到了,我只是想问一下他还记不记得我。
你明知道他中了诅咒不可能记得……
爸爸,我知道。
妈妈扭头不说话。
教堂的花园,玫瑰已经凋谢。记得去年来时,这里还是花开烂漫,只是一年,已经荒废至此。
花儿开放。我念。那些断掉倒在一边的花茎纹丝不动。
花开!花开!花开!
你不应该这样要求。背后有人说。
是吗?我没有回头。
这里的花,他走到花圃边蹲下,不属于你,所以也没办法听从你的魔法。他转过头对我笑。一瞬间,山花开遍,星河盈满。
为什么会不属于我呢?
事实如此。
可是我会不甘心。去年它们还开的那么好。
去年,他的嘴角扬起,是啊,去年是不错,我和我的王妃可以作证。可惜去年没有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去年。
是吗,怪不得觉得你面熟。
我觉得我就像是做了场噩梦,醒过来,无法停止悲惨和哭泣的心情。詹姆斯忘掉了关于我的一切。他说怪不得觉得你面熟的时候我的心脏钝痛,立刻要停止一般。
那个迷幻苹果,嫁接了我们所有的过去。我有点想笑。这就是对我最彻底的抛弃么?被代替。被忘记。对面而不识。
会忘记,是爱的不够深。
王子殿下,您可曾记得瓦尔尼特?
他困惑地看着我。
够了,这已经足够我死心的了。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眼里的水汽反而更加汹涌。您会忘记王妃么?
你的问题很有意思,他笑,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会忘记,王妃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子,而且我有自信也会是最后一个。
这样啊,我突然笑了,你会娶我么?
他愕然。
如果我喜欢你,想嫁给你,我说,我长得也很漂亮,要是没有王妃,你会娶我么?
不会。他说,如果每个人都要嫁给我,那岂不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