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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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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有人记得烟花迷离的塞外新春?旧人早已魂归故里,年华在苦痛中流过,流光早已抛却了徒伤悲之人,深情难赋,总是离人泪。
韩欣然于噩梦中惊醒,她生于此,长于此,可她知道,她本该从父姓陈。
那正是庆禧七年的开年,举国上下承着荡荡皇恩,新桃换了旧符,边疆无战事,从都城遣派而来的使者转达着天子的慰问与犒赏,塞外风沙紧,可人人都知道,春风就要吹破这一片土地,春色会在黄沙中迸出无限的生机,可那时的人们却再也见不到盛世景明,柳枝抽条。
她为陈尧将军长女,她有一弟,叫陈樾。她记得她在住宅院里缠着小士兵给她扎弹弓时,夫妻在院里对母亲说:“婉儿,等外夷平定,我们就回江南,阿樾可以像我一样去当将军,也可以像你父兄一样去读书,再给欣然找一个她喜爱的夫婿”,他对着欣然大声道:“欣然你说好不好啊,我们一家人去有流水和琴淮小曲的江南。”欣然飞红了连:“我才不要夫婿,我要和阿弟打雀儿。”
陈樾从院门外探出头,道:“阿爹我要娶和母亲一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和姐姐一起打麻雀。”他说完便跑了,欣然愤愤追将去。陈尧将军朗声笑了起来,可是后来,谁都再也没有见过父亲,谁也没有再听到过那桀骜的笑声。
欣然清清楚楚记得那兵荒马乱的一夜,阿娘和家仆还有将士们站在院内,阿娘说她要等到阿爹回来,阿娘说阿爹还要带她回她烟雨如画的江南旧乡,长路漫浩浩,世间有情人难有,双宿双飞的有情人更是少有,可惜他们的阿爹阿娘不是那幸运的一双平凡夫妻。院外早已篝火连天,可院内无一人丢盔弃甲。
欣然和陈樾姐弟二人,被藏匿在对着院门的一暗室中,现在想来,陈尧将军何尝是信任今上呢?八尺男儿当为国捐躯,至死方休,可是陈尧将军又为什么想上交兵权去江南呢?阿娘又为什么在同意阿爹回江南时眼中有怜惜呢?阿爹不想上沙场吗?他真的不想吗?他想走,可是皇帝不能放过他,皇帝早年间经历坎坷,他怕失去大权,所以他要等边境平定后除去这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战无不胜,可是皇帝害怕了。
听闻皇帝早年间与陈尧将军交好,皇帝为亲王时不得先帝亲眼,争储之争愈演愈烈,他便与陈尧这贵家公子日夜厮混,想来陈尧将军的少年时期,也是“满楼红袖招,倚栏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风流公子。
我本桀骜少年臣,不信鬼神不信神。
走马红袖为君招,风流不似少年游。
可是没有人看出,当时还是亲王的皇帝,最后却是夺嫡的最大赢家,也没有人想到,风流名贯京城的陈尧娶了御史家的女儿后请愿去塞外平定战事。时光无声已逝,皇帝最后还是杀了陈尧将军,君王之心,确是世间最冰冷的心肠。
火在烧,血在流。
幼时的欢娱就像一场空梦,梦醒了,便也失去了梦中所得的一切,无影亦无踪。欣然和陈樾看着一个个的士兵横死眼前,他们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横卧在地的士兵才十七岁,刚刚成婚不久,其他人调笑他们夫妻时他也只是羞红了脸傻笑着,可是新婚燕尔的夫妇就此阴阳两隔;这是小时候陪他们打过雀儿,捣过鸟窝的将士哥哥,他是江南人,可以用柳叶吹出江南小曲儿,阿娘每听到那曲子,总会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花,他好吟诗,他总说欣然的阿娘像她进宫的阿姐;那是刘二娘的孩子,一个个哭着的孩子死前还在唤着他们的阿爹阿娘。
可是在暗处的陈樾和欣然,他们不敢出声,他们只是徒劳地看着尸横满院,死死地记住这些人生前的最后一面,刻在记忆中,在今后的人生中为这些在历史中籍籍无名的人们给予无尽悲伤的吊唁,使他们这一生的喜怒哀乐仍在二人心中有着深深的回响。
此地是沸反盈天的长安,城中是高居九五之位的天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这一朝不过刚刚开始,就有人欲置他们一家于死地。欣然陈樾与李玖在长安街头匆忙穿行,道是繁华大道,二人的心早已没了好奇,只是惶恐,只是无言。
李玖看着街边的商贩,问二人:“你们想吃些什么么?路途匆忙,你们想必早就饿了。”欣然摇摇头,陈樾看看阿姐,转向李玖:“李哥我饿了,我想吃点东西。”李玖看着二人,连声道:“好,好,好,我去给你们买些吃食,你们站在此地不要走动。”说罢就近买了一家摊贩的包子,他给二人一人分一个包子,便匆匆回身带着二人走了,三人渐行渐远,不久此处又站了一个身着不凡的小公子,身后围着一群仆从,他指着笼屉道:“母后最喜这家的包子,给我多多买些。”仆从一脸担忧地看着这小公子说罢就向前继续闲逛,仆从匆匆翘着兰花指从钱袋中掏出银两就迈着步子跑将向前去,道:“公子小心,慢慢走哇!”
这是繁华的长安,这是烟火人间,富商大贾来往之地,天子的脚下,这是将士们为之流血漂橹的都城。但是没有人知道,在远在边塞的关门,不久前枉死了诸多爱国忠勇之士,他们亡魂的悲鸣,无人为他们诉说,时代的亲历者往往关注不到一个普通人物的命运,更何况是评论寂寞圣贤的史册呢?可惜一心只顾精忠报国的少年人,却因党争成了刀下之亡魂。
是夜,一路的颠沛流离磨去了两个孩子的言笑,热闹的京城也有了短暂的安宁,陈樾在院内看着月明星稀的天空,他想,塞北也总有这样明朗的夜晚,军营里总是会有人朗声唱着故乡的歌谣,闲时人们会围着火把畅谈,那里好像离天空更近,月亮也总是比长安城明亮,不似长安城的月亮被框在四方四正的院内,那时总好像再长高一点,就可以触到明月,可是陈樾现在知道,明月总是在天上的。后来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他所看见的每一寸月光,都没有幼时的月亮更明亮。
陈樾呆呆地坐在檐廊下,不知在看着远处的什么,李玖看到陈樾,走了过来,蹲下身子道:“阿樾不冷么?”陈樾吸吸鼻子,站起来道:“李哥,阿爹是不是也死了啊?”李玖楞了一下,他垂下目光,道:“阿樾快睡吧,我们明天就可以安全了。”陈樾没有答话,他回头走进屋内,他看到了李哥目光里的闪躲,他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没有告诉李哥,午间他买包子时,他听到了周围有人在讨论因谋逆被赐死的大将军。
“陈尧将军被斩首了你们知道么?”
旁边人赶紧拉说话那人一把:“知道知道,这话可不能在这提,咱偷偷说。”
两人就紧挨着坐下,后面说话那人左右打量着,喝了一口茶水,就对旁边那人小声道:“我听说啊,是有人早就想杀了陈将军,功高盖主,功高盖主啊。”
旁边那人道:“是不是……”他指了指天上,旁边那人点点头道:“这话不能乱说,官家听见是要砍头的。”两人摇摇头,都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喝着茶水。陈樾站在原地,迎着风偏过头去,他从被阿娘藏进暗室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个普通的孩子了。李哥买好包子后,牵起他们的手,就离开了。
茶楼内,一个贵家式穿戴的的,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身旁站着几个衣着亦是华贵的仆从,这些人正是在街道旁与陈樾一行人擦身的一群人。那些仆从们都围在那小公子身旁忙忙碌碌,其实根本无事可忙,只是站在这小公子旁,却也总是得战战兢兢地忙碌着,小公子随意地挥挥手,看着周围人喧闹,忽然回头对那些仆从咧开嘴笑着道:“我们去韩将军家吧,我好久没有见过韩家哥哥了,况且最近几日宫内那么忙,虽然父皇和母后不让我去,不过我想,只要你们不说,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周围的仆从面色紧张地四处张望,听了恨不得就对着这小公子齐刷刷跪下磕头,让他不要这么放心大胆地说话,其实周围人压根不在乎自己桌旁的哪一位是不是滔天的权贵,也听不到别人随口的一句话,他们喝完一杯茶又要赶去别的地方为生活奔波,茶馆内偷得的片刻休息使他们无暇顾及周围人。
那些仆从们对着那小公子连声道:“公子,这万万不可,夫人允你出门已是很不容易,还是不要让夫人再替公子操心,在老爷身前太卑微吧。”这些人说话俱是拿腔拿调,嗓音粘粘腻腻,尖细中透着浑浊沙哑,许多人都这么同时说话更使人不适,但是这一番话言辞恳切,倒凭空生出几分凄怆。
那小公子垂下眼,不在言语,喝了几口茶水,又吃了几口茶点,仆从在桌上放了一块碎银就离去了。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走至街上,到了马车前,走过来一个疯疯癫癫的酒鬼,他停下脚步看着那小公子,癫狂地指着他笑着,道:“小孩,你像极了我一个故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小公子后退了几步,紧抿着唇看着那人,那人还是看着他,那小公子周围的仆从上前将那人往旁边拉扯,那人还是在笑:“像啊,太像了,真是他妈的像极了哈哈哈哈哈。”他指着那小公子,道:“告诉你爹,让他记住,不要伤了忠诚之人的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真是太狠心了啊……”语音里竟有着哭腔。那些仆从们仍在将那人往旁边拉扯,那小公子松开了攥紧的拳,说道:“他醉了,把他拉住就好,我先走,不要伤着他。”他上了马车,周围的仆从们勉强应了声:“是。”
马车和若干仆从走着,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在墙脚旁嚎啕大哭,也没有看到那马车在一个转角,几经周折,驶进了宫门,好像故事本该这样开始,也本该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