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7、第五章 黑夜的星火

　　随着紫红色的霞光沉入海面，星子浮上漆黑的夜空，冰雪城也渐渐沉寂下去。时值雪夜同盟会议的戒严时期，原本在夜里喧嚣的酒馆妓/院都被管制，安静的街道上唯有巡逻卫兵的脚步声铿锵如铁。
　　堆满货物的旅馆阁楼上，打着地铺睡觉的男孩显然不适应坚硬的地板与周围食材的腥味，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眠。烦躁之下，他起了身，眯着眼从那扇半掩着的小窗户向外看去——整个冰雪城沉没在黑暗中，只有北边那座高高的建筑灯火通明，宛如漆黑海面上一座灯塔破开浓雾而起。
　　这时，阁楼的门打开了，胖妇人抱着盛着烤饼的小盆钻了进来：“还没有睡吧？今天剩了一些，要吃吗？”
　　男孩回过头去：“谢谢。”
　　“那是黑石厅，一百多年前希尔里德王派人建造的，是整个冰雪城最高大的建筑。我没进去过，他们都说里面很奢华，楼梯上都铺着金子。雪夜同盟就是在那里订立的。”妇人一边将小盆放在地上一边侃侃而谈，看上去很是骄傲。
　　“我先走了，现在是旺季，忙得很。”妇人也不等男孩回话，转身就走，“等你找到了亲戚，记得和我说一声再走。”
　　男孩看着那扇门关上，松了一口气。他匍匐着过去，摸着烤饼大块朵颐。他饥肠辘辘，还没来得及尝出味道就已经全部咽了下去。
　　他终于被呛到了，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这时候，有东西从他的领口掉了出来——那是他塞在衣服里的项链，暗红色的绳上坠着铜环，上面有帕姆涅提拉家的鹰头像。
　　她是明妮，女扮男装的明妮·帕姆涅提拉。
　　她要找的亲戚是伊兰·帕姆涅提拉。为此，她瞒着父亲与爷爷，混在波查的队伍里进了冰雪城。但对于伊兰在哪里她一点线索都没有，在冰雪城的街头彷徨了一整天，肚子也饿得不行。
　　直到傍晚的时候，明妮跌跌撞撞进了这家旅店，里面都是大嗓门的男人们在喝酒赌牌——快入夜了，他们很快就要被赶回家，一个个脾气都不好，骂人的声音传到明妮耳朵里震得头皮发麻。
　　胖老板娘发现了这个孩子。当她听说明妮是来找亲戚的时候，顿时生出了爱怜之心——在冰雪城居民的眼里，城外都是蛮荒之地，充斥着战乱与杀戮，唯有冰雪城是北方的一方净土。明妮一说她来找亲戚，冰雪城人的刻板印象就为老板娘补完了这个孩子在雪原上遇见变故，孤苦无依，要来冰雪城投靠亲戚的故事。
　　冰雪城的居民大都热情好客，心软的老板娘乐意帮助这样一个孩子。在这个时节，旅店已经没有多余的铺位了，于是老板娘就将明妮安置在了备货的小阁楼里。
　　其实明妮手头有点钱，只是作为一个小男孩——女扮男装的小男孩，显露财富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加上旅馆消息灵通，要打听伊兰的消息也方便得多，明妮就不停地对老板娘说着谢谢，留了下来。
　　从咳嗽中平复过来后，她叼着烤饼再度来到窗边，远处的黑石厅看起来那么耀眼。这次波查加入雪夜同盟，肯定也要在那里商议，最近伊兰一定会经常进出黑石厅。她一定可以找到伊兰，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和伊兰讲。

　　黑石厅前的广场上夜风瑟瑟。目前广场已经完全封锁了，市民一律不得进入，只有卫军队在四周巡逻戒严。
　　梅丽一身戎装，裹着披风踱来踱去。她忽地顿住，扬着下巴远眺——她等的人来了。
　　弗雷·希尔里德小步跑过来，对她致礼：“将军，今天一切正常。”
　　“嗯，很好。”
　　弗雷低头不发一语，等待梅丽的指示。
　　梅丽的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与烦闷。这次她完全将黑石厅的戒严交给了弗雷，她希望弗雷能像一个领导者一样发号施令，但他只是等待梅丽的指示——即便他完成得都还算不错，梅丽也远远算不上满意。
　　梅丽还是说话了：“最近有什么人要住在这里，你都知道，怠慢了哪一个都很麻烦。我向高墙军借了点人来帮你，明天他们就会过来。他们训练有素，你大可放心驱使他们。但是，对他们的态度要好一点，高墙将军里维·巴兰的脾气不好，我向他借人他就很不满了，如果我们对高墙军的态度不好，他是要找我吵架的。”
　　“嗯。”弗雷应声。
　　梅丽见弗雷不多说话，踩着靴子点了点地，哀哀地叹了一口气：“我很忙，明天波查的那多尔要去港口参观，我要和他一起。整个冰雪城的治安也依旧不能出问题，该巡逻的还是要巡逻。后面的几天，我没有时间来检查这边。你不用总想着怎样回应我的要求，也不用来问我该做些什么，我已经将黑石厅交给你了，你应该有自己的计划。假如发生了意外，我也希望你能独立处理。”
　　弗雷其实早就隐约猜到梅丽的态度，但他是真没有想到梅丽真就这样放手：“抱歉。我……”
　　梅丽上前去捧起弗雷的脸颊——她的孩子已经比她还要高了，她抬起头直视着弗雷干净的双眼，郑重地说：“以后，我是说以后，不只是黑石厅，整个冰雪城都是你的，你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做决定，一切好坏都要你自己来承担。”
　　弗雷的眼皮耷拉下来，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敢答应。
　　弗雷知道，自己不算愚蠢，学什么都很快，体格也不错，外人都以为他是优秀的执旗将军继承人，但他自己却并不是那么自信。
　　他敢于保证自己的幸福，保证家人的幸福，保证海蒂的幸福，但是冰雪城有那么多他不认识的人，有那么多他所看不到的角落，他不敢保证自己的决定都是正确的、理性的。
　　弗雷·希尔里德决计不能接受有人因他的决定而遭受不幸。
　　梅丽放下手，将脸别到一边去，不再逼迫他。她了解她的孩子，又偏偏最喜欢他那点犹疑，为此她愿意予以弗雷些许纵容。
　　“好啦。至少，”梅丽轻叹，抬起手来理了理弗雷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只要我还没死，你都能来找我。我是你的母亲，什么时候都会帮你。”
　　弗雷迟钝地点了点头。梅丽一直对他很好，这份好却不太像一个母亲的慈爱，更像是一位师长或好友……这好像是第一次，梅丽直白地以母亲的身份站在弗雷身后当他的依靠。
　　见梅丽要转身离开，弗雷突然叫住了她：“等等，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弗雷从领口扯出项链，打开金属盖，递到梅丽面前——里面是一张女人的素描小像，前几天在波查酒馆，弗雷请旅行画家额外画的。
　　“我想介绍一下我的爱人，”弗雷诚挚地说，“她叫海蒂。”
　　梅丽匆匆暼过那幅画像，错愕地抬头看着弗雷，忽地大笑出声：“我早就知道了！听说是赫洛斯人，你和她会在那家波查酒馆见面。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主动告诉我。”
　　弗雷心想伊兰说的是对的，梅丽不会反对他们。
　　“我无法保证自己一定支持你们，毕竟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来一个德罗尼亚或是波查的联姻要求，那样的话我会劝你妥协。”梅丽说，“但是，我希望你幸福。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也都会劝波洛巴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你，妈妈。”弗雷轻声道，这次他没有对母亲直呼其名。
　　梅丽挥了挥手以示告别：“等到最近的事情结束，带她来见我吧。”
　　弗雷攥着那藏着海蒂素描小像的项链，看着戎装的中年女人走远、上马，和她的队伍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石厅，那里住着波查的大人物，之后的几天内，希德利亚与德罗尼亚的大人物也会相继到来。他突兀地想到，一百多年前诸王在威伦·希尔里德的召集下聚集于此，定下了雪夜同盟，于是整个西大陆便以同盟定下的格局维持了百余年。
　　梅丽把凝聚着厚重历史的黑石厅，正正好地放在了他的肩上。

　　留给波查人的房间多半在黑石厅的东边，伊兰大步穿过走廊，径直走向锡德的住所。一路上遇见了好几位波查的老熟人——其中不乏曾经刻意针对伊兰的贵族与奴仆，但如今时移世易，伊兰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在这样的场面，伊兰也依旧以波查的方式致礼，客套寒暄几句再离开。
　　不是什么以德报怨，只是伊兰无论何时都很有礼貌。加上他身后的席琳尖厉的眼神，这些老熟人一点都没有觉得轻松。
　　事实上，伊兰无心想他们的事情。今早在迎接锡德的时候，锡德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让他意识到波查可能出了意外。直到正午时分，锡德已经在冰雪城的繁华市街走过一圈，终于在黑石厅安置好，伊兰便很快收到了来自锡德的消息，说要在晚上面谈。
　　到达锡德的套房之后，是达桑为他开的门。伊兰刚迈进去，达桑便错身挡在了他和席琳之间——看来这次席琳依旧是被拒之门外了。席琳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对伊兰点了点头，乖顺地停在外面。
　　客厅正中摆着地图，周围只零零散散点着几支蜡烛，很是昏暗，不知道还以为锡德已经睡下了，伊兰走进去之后才发现站在烛火边上阅读书信的锡德。见伊兰进来，锡德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坐下吧。”
　　没有假装热络的寒暄，也没有尖锐的对抗，两年之后，他们的再度见面平静至极。
　　“是。”伊兰应声。锡德没有坐下的意思，伊兰先坐下有些不合礼数。但比起这些繁文缛节上的差池，锡德更讨厌别人为了一些零碎琐事悖逆他。
　　“这两年你做得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直在冰雪城使者这个位置上呆着。”锡德将信纸递给伊兰，“看这个，来自我的好儿媳莱莎。”
　　伊兰接过信件，莱莎的字体齐整，在昏暗的光照下也显得清楚。
　　信写得很简洁，短短半张纸，却又沉重无比。伊兰读到后面，手不禁颤抖了一下，抬起了头，对上了锡德的视线。
　　“如你所见，波查要内乱了。”锡德从伊兰手里扯过信纸，捻在烛火上。纸张瞬间被跳跃的火焰吞噬，化作灰烬堆积在半融的蜡液上。
　　既然锡德这么说，消息肯定已经事先确认过了。毕竟这样大规模的叛乱，想要掩藏也不容易。
　　消息来自莱莎的家族安置的密探，准备发动叛乱的是波查的五大家族中的三家与鹰神祭司。剩下两家中，一家是莱莎的家族，暂时是帕姆涅提拉的盟友——至少寄来的这封书信已经表明了态度，另一家还在动摇之中。
　　就目前看来，叛军并没有期待以政变的形式瞬间赢得一切，而是趁锡德离开波查，在前期的战争中迅速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再凭借这份优势取得最终胜利。
　　很突兀，但很合理。伊兰想，雪原上各个民族的斗争持续了数百年，有时胜利者是萨奇拉、有时是波查、有时是吉莱特。但无论是哪一方，一定会大肆掠夺以填充自己因战争瘪下去的腰包，过上十几年奢侈糜烂的日子，直到在闲适中变得大腹便便的胜利者再度成为输家。如此重复着错误，历史循环往复。
　　现在波查是胜利者，锡德却想带着整个雪原和和气气地加入雪夜同盟。可波查贵族们还没有掠夺够，他们的饕餮之心还没有被满足。出于利益、出于贵族与锡德之间的私怨，他们自然会趁着这次锡德离开波查的时候率先下手。叛乱水到渠成。
　　只要想终结雪原数百年的争斗，波查便必定会有一次内乱。
　　伊兰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是早该料想到的事情，但他两年来满心都是雪夜同盟，而忽视了波查本身。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过于短视了。
　　“雪原同盟的会谈在十天后开始，要谈多久还要看具体的进展，但没有五天大概是无法结束的。”伊兰说，“他们准备叛乱的时间也在十天后，内乱的消息传到冰雪城只要三四天，那时候盟约多半还没有定好，德罗尼亚与冰雪城见了多半会以为雪原并没有稳定下来，还不值得结盟——也就是说，雪原加入同盟会受阻。”
　　锡德盯着他，忽地笑了起来。伊兰不管内乱的波查，居然还在讲同盟的事情，倒是很有他的风格，也很合锡德的意思。
　　锡德说：“我在路上就收到了这个消息。但我整个队伍回去太慢了，至少要半个月——那时候内乱已经开始了，短时间内无法平定，同盟也会被影响，所以，我不回去了。叛乱先交了给索罗姆，等到盟约订立，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回雪原清算。
　　“索罗姆比我先得到消息，我也已经写信回去，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时间准备。”锡德走到地图边上，“现在我们的军队大多在索罗姆手下，他没多大用处，也别指望别索罗姆能够震慑还在动摇的兰奇家，但他最好能多撑一会。”
　　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先拿下同盟，再平定叛乱。
　　伊兰便继续关于同盟的话题：“会议要商议的问题很多，首先是雪原以维瑟提斯王国之名存在，无论是波查还别的民族，今后一律是维瑟提斯。这一点已经知会过同盟各方，应该不会有反对的声音。还有人口流动、商业交往……非常多零碎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疆界，这里——珍珠原会是很大的争议点。”伊兰指向地图，“德罗尼亚北方常年为盗贼团伙与异族侵扰，但由于人烟稀少，一直没有理会。也就是说，德罗尼亚从没有真正掌握过珍珠原。这些年来，雪原从没有南下的意思，以至于雪原与德罗尼亚的边界一直不明确。但这次必须划清了。”
　　伊兰说：“珍珠原在艾瑟河东南角，很是丰饶。如果我们拥有珍珠原，那它未来会是维瑟提斯王国最为丰产的地区，也能拉动波查正在动摇的势力；相反，如果德罗尼亚拥有珍珠原，德罗尼亚便能以艾瑟河为界抵御北方的侵扰——”
　　“也就是抵御雪原，抵御我们。”锡德说得很直白，“我们决然不能让出珍珠原。雪原多年的战乱正是因为贫瘠，只有肥沃的土地才能改变雪原。”
　　伊兰点点头，面色凝重地问道：“但是，等到叛乱的消息传到冰雪城，我们依旧无法令德罗尼亚妥协，应该放弃珍珠原，以便尽早达成盟约吗？”
　　锡德一手撑在地图上一言不发，另一只手攥着炭笔，几乎要把它折断——
　　他忽然抬笔，一道横线陡然切开珍珠原。
　　“都要。”他恶狠狠地说，“同盟与珍珠原，都要。”
　　真是为难人的要求。伊兰想着，低低笑道：“是。”
　　他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