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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五十五章 “凡人”的死去 ...


  •   雷斯利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停下望向不远处的城门。在细密的雪幕之下,只看得见一片攒动的人影与几点隐约的灯火。克拉伦斯正带着人在那里等待,梅丽一回来他就会开启城门。
      收到梅丽即将回城的消息之后,雷斯利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先和克拉伦斯一起迎接堡垒军进城。
      雷斯利早早地吩咐卫军们在周边警戒,以免再有莫顿余党袭击,自己则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向梅丽说明冰雪城一团糟的局面。可真要说起来,他掌握的事实也有限。
      城门边的细碎低语声忽地昂扬起来,雷斯利抬眼望去,克拉伦斯已经下令打开了城门。一开始只是一道漆黑如深渊的缝隙;而后高墙军们齐力推开厚重的城门,狂躁的冷风卷着细雪咆哮闯进,冰雪城门户大开。
      片刻的等待被焦灼的心情拉扯得无比漫长,雷斯利想刚上前询问克拉伦斯,期盼已久的援军就出现在视野尽头。
      黑压压的队伍挟着风雪逼近,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与马蹄声窸窸窣窣,沉寂得像是雪原极北之处绵延的群山投下的深沉翳影。雷斯利与打头的人对视一眼,那人的眉毛耷拉着,细碎冰雪覆在他脸上发紫的冻疮上,连同常人应有的生气也一并冻住了。
      雷斯利多少有些不安,他转过视线继续搜寻,很快找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坐在马上的梅丽·希尔里德已经摘下了头盔,微皱眉头,眼睛直视前方。
      雷斯利上前道:“将军!”
      梅丽看向他。雷斯利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梅丽认出他了,她垂目望着他,目光中带着隐隐的悲哀。
      雷斯利哆嗦一下,强压下不安,视线飞快掠过梅丽身后的队伍。
      他抿了抿嘴,喃喃道:“我的父亲……堡垒将军杜鲁·卡尼为什么没有回来?”
      “在中午之前,他不会回来。”梅丽说,“他在城外阻截追击的德罗尼亚人,所以我才能甩开德罗尼亚人,提前抵达冰雪城。但他只能阻拦德罗尼亚人一段时间,他向我许诺的时间,是中午。”
      雷斯利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那就是说……他……”
      “那就是说,我们要在中午之前将莱兰人尽数解决,否则就会两面受敌。”梅丽厉声道,“别再废话了!现在冰雪城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原本打好的腹稿都散乱了,雷斯利结结巴巴像是吃下了一块火炭:“冰雪城刚刚,不,傍晚时候……”
      “格罗兹堡商会的莫顿在城里掀起了动乱,并对东高墙发起袭击。不久前,卫军将军将他处决,东高墙也安定下来。”克拉伦斯走上前来代替雷斯利解释情况,他说得简略极了,“现在还有南高墙在苦战,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消息。卫军所的方向似乎也发生了变故。”
      “卫军所?什么变故?”
      “不清楚,我们不久前才在城墙上观望到卫军所方向有人群聚集。”
      梅丽眉头一拧:“克拉伦斯,你继续守在这里。雷斯利,和我去卫军所。”
      雷斯利呆滞地点了点头。
      梅丽俯视着他:“不管怎样,你至少应该让他的冒险有所意义——收拾你的队伍,赶紧跟上来。”
      话音刚落,梅丽戴上头盔继续行进。庞大的队伍从雷斯利身边擦过去,他们身上那足以沁入骨髓的冷气让雷斯利微微战栗。雷斯利忽然意识到眼前所见的并不是一支如黎明一般降临的援军——他们也一路奔逃,父亲还在城外浴血苦战,狼狈不堪远甚于城内的他。
      雷斯利抬起脸,深吸一口气大吼:“列队,准备出发!”
      在四周警戒的卫军开始聚集。卫军跑动的片刻间隙中雷斯利忽地有些茫然——他一直在等梅丽和杜鲁回来,等到一切都交给他们,他就不用再来回奔波、不用再忧虑不安了。
      其实他们很有可能回不来的。
      父亲回不来,安格斯已死,巴兰不可靠,施里克病重,五人会议好像只剩他一个人了。要是梅丽也没有回来,他将成为领袖。
      领袖?那多遥远啊。他从未设想,从未准备。他今年才二十岁,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代理卫军将军,只是临时承担一些责任而已……好吧,实际上不太可能被换掉,他早就知道,可又像是现在才知道。
      就好像卫军将军的位置真的只是临时的,就好像战争结束后他还能把职位交还回去,就好像还能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一样。可弗雷早就死了,死得最早,早就无人等待他的交还。弗雷……还有其他的人,也都再不会复生。
      这时,堡垒军的队伍已经行进到了后排,卫军也已经聚集。雷斯利深吸一口气上了马:“跟上去!”
      雪花倏忽落在他的鼻尖,一瞬冰凉让他的眼皮微微发颤。下了这么久的雪,按理来说他早就没有感觉了,可这一瞬他感到自己正沐浴着风雪,凛冽间既似重担,又似祝福。
      曾经命运赋予弗雷责任,现在命运赋予他责任——不是作为弗雷的下属代替弗雷行使的,也不是作为弗雷的朋友帮助弗雷行使的。只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不要再等待了,责任再也等不到结束的那一天。

      巴兰满脸是汗,铁灰色的头发黏在脸上,染血的披风在跑动中被风扬起,猎猎作响。
      “快点!”他回过身去奋力呼喊。
      后面是伯尼和匆匆撤出的高墙军。他们来不及集结所有人,行进中粗略地得知队伍只剩五六百人,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
      夜色深重,巴兰只能勉强看清最前面几个人的脸,都脏兮兮的,有的还带着血——分不清是伤口还是溅上去的血渍,神色中的疲惫倒是掩盖不住;还有因受伤而行动不便的人,他们在同伴的搀扶下才得以行进。在这个紧迫的时刻,队伍的速度还是无论如何都快不了。
      好在本来就用不着多快。这是那位前来报信的少年说的,他们要作溃逃姿态,引着追击的莱兰人向卫军所的方向去。帕拉尔正带着卫军埋伏在这条路上,准备对莱兰人发起袭击。
      巴兰用力地眨着眼把扑到眼里的雪挤出来,下一瞬身上却又落下了更多雪。这时队伍跟到了他面前,他咧着嘴对他们笑笑,钻进队伍中抓起一位伤员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扶起他继续行动。
      本来昏昏欲睡的伤员似乎滞了一下。巴兰并不在乎自己到底搀起了谁,没有看向他。
      但是伤员好像还在勉力睁着眼盯着他。过了一会,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这,也在您的……预料中么?”
      巴兰讶异地望了他一眼。
      他差不多是挂在巴兰的肩膀上,无力抬起的脸被乱糟糟的头发盖住,声音虚弱得几近幻觉:“您……刚到南高墙的时候,我和您说了话。在走廊里……有很多伤兵的走廊里。”
      “……原来是你。”巴兰低声说。
      “将军!这是我的侄孙,神射手艾力克!”伯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在队伍稍后的位置,这时才发现艾力克去了巴兰那里,“还是让我来吧……”
      巴兰抬了抬手示意他噤声,伯尼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这次也在预料中么?当然没有,先前也没有。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预料准确,但至少这次他可以坦然承认。
      巴兰轻笑一声,答非所问:“小子,你是神射手?”
      “……是。我杀了四个莱兰人。”
      “那很好,很好。你比我做得还要好。我已经……完全应付不了了。”巴兰也已经力竭,每个音节都带着低低的喘息,“你不该那么说……你不应该过于信任我。我没有预料到莱兰人的袭击,也没有警醒南高墙。”
      巴兰深吸一口气:“如果我真的还有什么计谋,那也是将南高墙牺牲之后的计谋。作为南高墙的一员,你也应该先来质问我。更何况我根本没有那种计谋,我不是传说里在最后扭转结局的英雄,我只是……一个人而已。”
      艾力克微微抬起了头,沙哑的声音低如蚊蚋:“那……您还能够,摘取胜利么?”
      “我已经输了。我已经什么都证明不了了。”
      艾力克打了个颤,抖落一身森然冷气。
      他慢悠悠地转动眼球,视线透过额前的碎发落在巴兰身上——他想编排两句讥讽巴兰的话,却只见巴兰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冷风顺走他眼角堪堪冒出的眼泪。
      艾力克忽然没有讥讽巴兰的兴致了。巴兰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也不在乎有没有他这个听众。

      “他们跑了,往卫军所的方向。”
      阿贝尔的视线从墙头新插上的旗帜挪开,追着身边的特里耶特爵士所指的方向望去。
      一条宽阔街道自南向北延伸,尽头淹没在沸腾的雪中,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连队伍行动留下的痕迹也转瞬被新雪覆盖。
      “我们要追上去么?”特里耶特问。
      “当然。”
      “看他们撤退的样子,不像是被我们打退了,而是自己突然主动撤退的。说不定,这是陷阱。”
      “当然是。”阿贝尔面色毫无波澜,转身离开,“可我们应该趁这个时候消灭高墙军,这值得我们犯险——现在就算是陷阱也要闯进去,一直闯到尽头就好。”
      特里耶特挑了挑眉跟上他:“……我服从你的决定。”
      阿贝尔说:“你和史雷克留下来控制南高墙,剩下的和我一起出发。可以么?”
      “好。”特里耶特答应得很爽快。
      原本点在楼梯里的火把在先前的战斗中熄灭了大半,视野之中晦暗不明。阿贝尔感到隐约的不安,只想尽快地离开这里。
      阿贝尔的身份并不比特里耶特更高,在莱兰军里,像他们这样的一共有十二个,他根本算不上是掌控了莱兰军。他现在之所以能够号令莱兰军,是因为其他人大多也都期待继续进军,特里耶特又带头推举他,于是整个莱兰军暂且愿意配合他。
      ……追想起来,简直像是被推到最前面一样。
      阿贝尔情不自禁地回头向上望了一眼——在杀死霍华德后,他们将霍华德的头颅挂在了他的旗帜上;冰雪城人撤出后,这面旗帜又被插上了南高墙。
      可这时他已经快走完这一层楼梯,他看不见旗帜也看不见霍华德了。向上望去,只有被石阶裁成一小片的深邃夜空,身后的特里耶特正对着他露出礼貌的微笑。
      阿贝尔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加快了脚步。他很清楚,维拉当初只是暗示了他,可从没下令让他杀掉霍华德。如果他输了,兵变也好,下令再次进攻冰雪城也好,只能算他自作聪明,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责任推给维拉。
      只能向前,前路是陷阱也向前。要么死在前路,要么冲破一切阻碍,自此光芒万丈——就像多年前在莱兰首都格罗兹堡的霍华德一样,在关键时刻自作主张率先出动,为维拉夺得了胜利,就此获得长久的荣光,掌握自己的命运。
      阿贝尔曾经视霍华德为榜样,可惜在他终于走上霍华德的道路的这天,霍华德已经只剩一颗头颅了。
      如霍华德一般,他已陷入命运的罗网。既然不能逃出罗网,那就撕碎它。

      帕拉尔的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让他因绷紧的精神而流出的热汗转瞬就变得冰凉。
      他带着人藏在两边的几条小巷里,还有许多弓手藏在附近的窗口或小巷中,加起来大概有五六百人。
      这并不是他们最重要的一次伏击,但他们得让莱兰人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攻击。只有这样,他们撤退之后莱兰人才会信心满满地踏入卫军所。
      这次伏击本来就打算要失败的。如此一个危险又不讨好的任务只能帕拉尔自己来。整个行动都是在帕拉尔的推动下才被勉强同意执行,卫军所里其他人的作战意志都有限,就算费劲心思逼着他们顶上最麻烦的任务,也还是要担心他们临阵倒戈。所以,与其考验他们,不如考验自己。
      在卫军所他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人,他也从没想过自己要带这么多人。好在这些人并不是那些对他的跳脱嗤之以鼻的同僚,而是陪他喝酒陪他谈天陪他出游打猎的那些人。想到这里,都不像是作战了,更像是狂欢,苍白的雪和节庆时散落的如雨花瓣同样艳丽。
      既然是是狂欢,那可千万别死在这里了……他向希德利亚的商人订下了明年开春港口解封后送到的第一批酒,要是死在这里,就再也喝不到啦。
      他总是这样,理智像钝了的刀刃,直白到莽撞地劈碎琐碎的繁芜,于是他站在这里没有丝毫犹疑;情感却像飘忽的绒羽,只要一阵清风就会飘散到任何可能的地方,于是他思绪翩翩,既悲凉又欢欣。
      这时,有前方的人来拍了拍他,低声说:“巴兰他们要来了。”
      帕拉尔低声道:“知道了。”
      帕拉尔没有动,他们要等的不是巴兰,而是巴兰引来的莱兰人。最好的情况是在巴兰刚刚穿过这里而还未抵达卫军所的时候,莱兰人追了上来。那个时候,弓手放出箭,这个天气倒不指望能杀多少人,让莱兰人的队伍惊慌一阵就足够了;趁这个时机,帕拉尔将带队冲出去。
      这样的最好情况却不太能指望,莱兰人可能为了巩固南高墙根本不来追巴兰,更可能为了趁高墙军撤退消灭他们而提前出击。那个时候,巴兰的队伍就危险了。
      帕拉尔并不想对巴兰的安危感到紧张。他对巴兰不满极了,但那是想在事情结束之后踩他傲慢的计划的不满,不是要让他带着高墙军全军覆没的不满。
      他已经能够远远听到巴兰的队伍的声音。好像是那个叫伯尼的,正在催促队伍前进。那样苍老浑厚乃至于有些拖拉的声音每一响起都让他安心,好像离那最好的情况又近了一点点。
      帕拉尔心跳得飞快,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冻得发紫的嘴唇——就在下一瞬,他听到了轰鸣的马蹄声。
      是啊,莱兰人也不会犯傻,他们也会挑自己的最好情况。
      他僵了一瞬,干笑一声。好吧!现在可以不再期待那所谓的最好情况了。

      “快点!再坚持一会。”
      巴兰听见伯尼断断续续地喊着,声音时大时小,想必他是在来回跑动催促——这个老头,精力倒是一直都很旺盛。
      巴兰没有打断他,往日里他一直嫌弃这个老头过于絮叨,现在看来吵闹一点也很好,否则这支队伍就像是僵死一般了。
      伏击的地点应该就在前面,那个街区平日里治安很好,满是商铺,大都贩卖珠宝皮草一类奢侈品。离卫军所也很近,如果不是深夜,在那里能清楚地看见卫军所顶上挂的旗。
      现在那里已经藏满了人吗?就像过往热闹的时节一样,一条街上有好多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可那样的时节再不会回来了,即便他们击退了敌人也不会回来了,因为巴兰已经揭下了新时代的帷幕,冰雪城沉浸于雪夜同盟的幻梦的年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除了揭开帷幕这件事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做到。
      突然,有声音追了上来。那声音喧嚷得似要与追赴地面的雪花逆行直至抵达天际,却又被狠狠地践踏到雪地里与泥泞相拥。
      巴兰猛然回过头去,连挂在他肩上昏昏欲睡的艾力克都惊醒——
      “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他听见队伍的后排有人呼号。
      那是马蹄声,莱兰人追上来了。
      伯尼试图稳住队伍:“别慌!先……”
      “跟上我!”巴兰把艾力克推给身边的人,向前一步夺过前方高墙军手中的旗高高举起,“跟上我!”
      后面的人有的四散逃开,有的呆滞失神。巴兰来不及管束,只是向前去。或许是他表现得太过坚定果决,有人回过神来跟上了他,一群人就这样破开风雪,将哀嚎尽数抛在身后。
      莱兰人来得太快了。要么他们没有谨慎地接收南高墙,不顾风险地追了过来;要么是他们只派出了骑兵……或许两者兼备。但无论如何这都说明一件事,莱兰人也很急迫,他们也没有余力稳扎稳打,他们也在赌。
      那他们应该也知道这是陷阱吧?踏入陷阱,也是赌的一部分。
      现在没有必要思考这些了。无论如何,他都要举起旗帜,他都要往前面去——五人会议的里维·巴兰就在这里,来杀我吧,来杀我吧!这里就是陷阱,但为了杀我……你们会来。
      无论多么回环曲折、多么天衣无缝的计谋,最终都要以血践行。事到如今,谁都没有秘密,谁都没有退路。最后的时刻,惧于流血的人先输。

      后方有人试图将队伍集结起来,但早已疲惫不堪的人群缺乏作战的意志,没有多少人回应他。阵线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经被莱兰人冲破。
      莱兰人踏碎高墙军的队伍就像骑□□穿人的身躯,高墙军四散奔逃如同迸溅开来的血肉。从队伍末端传来的惨叫如此高亢,融化在天穹中,覆在巴兰的颅顶之上。
      巴兰感受得到那份重量,但他并不回头看,他不能回头看,身后的任何人他都救不了,就像曾经的一切错误都无法追及;而前方还有人在等着他,那些人的身上还有希望……他必须抵达,无论死活。
      身边有跟着他的人一边不住地回头,一边急促地说着巴兰不回头也能猜出来的事情:“莱兰人来了……!我们挡不住的……”
      巴兰不吭声,拖曳着沉重的身躯兀自行进。他不确定自己离帕拉尔到底还有多远,他现在找不到那个到南高墙向他报信的年轻人了。
      在铁蹄声步步追进的时候,有马匹嘶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巴兰惊喜间回过头去,他的视线与天空中疾驰的箭雨同时铺陈至道路的尽头。就在刚刚,雪地中的绊马索勒住了莱兰人最前排的马匹。
      莱兰人果然来杀他了,他们不理会前路或奔逃或反抗的高墙军,不由分说地将前路的阻碍一概踏碎,直赴巴兰的方向而来。
      巴兰听见冰雪城口音的德罗尼亚语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雪又扑进了眼睛,他用力地眨眼,直到眼角沾湿才知道那份痒意是因为泪水。
      真见鬼,都多少年没哭过了……今天是怎么了?
      曾经他谋划了那么多,与霍华德秘密通信,献上波洛巴的生命,呼吁进攻雪原——他想挽救冰雪城,因为他还想要在屋顶上眺望船只来往的港口以至于整个西大陆都来到他的梦里;因为他还想要在玛瑙院不被认可的想法皆被认可;因为他还想要像先王一样被永远地敬仰……
      很多年前,遭到背叛的威伦·希尔里德带领着残余队伍与愿意追随他的民众一起来到北方建立冰雪城,在定下雪夜同盟的那天,他珍重地将冰雪城星与鹿的旗帜插在初具规模的城头上。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仰望他,巴兰想像他一样。巴兰是要当英雄的,所以他从未将自己当作代价。
      这次,里维·巴兰选择成为那个代价。但他此刻擎着冰雪城的旗帜行进于沸腾的雪中,人们来到他的身边既不是因为封官许愿也不是因为某种胁迫,他再没有比这更像先王的时刻了。

      无论多么有力的箭矢,在片刻都不止息的风中都转瞬颤抖起来。在莱兰人前排的骑手纷纷跌落时,后排的骑手举着盾一跃而过,几乎没有任何犹疑与停顿。
      巴兰和聚在他身边的高墙军很快举枪成排,这些高墙军从来没有真的战斗过,也没有设想过真的要战斗,仅仅是站定都免不了瑟瑟发抖;可他们只是紧张地偷偷斜觑巴兰一眼,并不退却。
      莱兰人来到时远远掷出手中的枪,强作镇定的高墙军们下意识地闪躲一瞬,回过神来刺中马匹——他们用的枪不够长,马匹滑到跌落在他们的身前,让最前排的人摔成一片。在应对了第一次冲击之后,他们的阵线即刻溃散。
      巴兰没有任何犹豫地弃枪拔剑,一名骑手正好越过泥泞中的人群而来,举枪直向巴兰刺去。
      巴兰俯身闪躲,锋刃从离他头顶不到一指的地方擦过,将他铁灰色的头发都撕碎几缕。
      他作势奔逃躲避,陡然回身刺穿了马匹的脖颈,一翻手腕几乎竭尽全力才将剑从绷紧的牲畜肌肉中抽出。淋漓血水浇在他冻得快要没有知觉的脸上,一瞬间热气蒸腾的感觉近乎滚烫。
      马匹短促嘶鸣将要跌倒,骑手在惊乱中弓腰侧身,将狼狈的跌落变成了灵活的滚落。地面的积雪被他带得纷飞,化作风中充盈澎湃的云雾,一道冷光从中陡然迸现,骑手的剑直向巴兰的面门刺去。
      巴兰接住这一击,按捺住发麻的手臂架着剑狠狠地推着骑手后退一步,骑手却敏捷地微微侧身,将巴兰的剑弹开。
      一眨眼的寂静后,长剑碰撞的声音如淅沥暴雨般响起。锋刃卷起的雪雾与风浪似乎总是比他们的步伐慢半拍,还没来得及成形,顷刻便在他们的身躯上撞得粉碎。
      在雪地上没有任何一步走得坚实,非得每一步都迈出要踏破大地的架势才不至于被对方击倒。长久作战的疲惫很快追上了巴兰,他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几近重病濒死之人,额上鼓起的狰狞青筋却像藏着无尽的生命力。
      巴兰过热的头脑已经没有余裕思考了,一剑又一剑全凭本能,以至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随着血液从心脏泵入四肢百骸。他必须更有力一点,挥剑时的气力似要将剑掷出去……不,要像是将手臂——将血肉也掷出去一样才行!
      本来占据主动的骑手似乎转瞬落了下风,但他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巴兰攻势不改,就在他将要落下决定性的一剑时,骑手突然侧身弓下身形,架住了巴兰的剑。
      巴兰一惊,下一刻随着最后一声铮鸣跃起,他的剑被击飞了。
      巴兰眼睁睁地看着剑被高高地抛起,视线还没来得及追到剑落地的地方,骑手便刺中了他的胸膛。
      巴兰怔怔地望向骑手。他才发现这个要杀了自己的人有一张极为平常的脸,一眼下去什么特征也记不住,除了那炯炯目光如黑夜星火……也对,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才有坚韧的意志,今天他知道冰雪城的其他人也有,敌人同样有。
      骑手看着他变换不定的神色,坚韧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脚下蹬地推进一步,长剑贯穿巴兰的胸膛。
      巴兰清晰地感觉到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般抽动,麻木无力却远远盖过了疼痛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一丝缥缈的热气。
      本来在死之前是要说些什么……?在病床边细数成就,而后将一切都托付给后代。可今天发生了很多变故,他对原先设想的遗言不再满意,但他又没来得及想新的遗言。他死前一瞬是空荡荡的。
      巴兰的眼前逐渐变得模糊的时刻,剧痛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只见眼前的骑手的眼角不可置信地抽搐两下。
      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手臂,再扎入眼前骑手的脖颈。
      箭的位置刁钻至极。这支箭在夜风中如此精准,如此有力,绝对不是帕拉尔的队伍放出的流矢……骑手刺穿了他,他也为骑手带来了一面盲区,有人利用了这一点。这样的箭,只能来自于一位神射手。
      巴兰恍然。是那个小子吧?刚刚那个叫艾力克的小子——那个原本对他盲目信任,最后却又归于不屑的小子。
      他不禁哑然失笑,一半自嘲一半释然,让眼前惊怒的骑手都怔了一瞬。
      巴兰闭上眼的前一刻,冰雪城的友军正好赶上来将骑手推开。巴兰却没有在想这位骑手的死活了,他只是想,艾力克杀死了他的英雄,我也作为一个凡人死去了。
      很好,很好,再没有比这支箭更好的遗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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