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43、第三十八章 混乱的阶梯

　　阿贝尔呆站着，眺望着远处的都市。栖息于一轮巨大弦亮之下的冰雪城闪烁着点点如星灯火。如若是往常和平的年月，那灯火会更加耀眼吧。
　　一阵凄切寒风让阿贝尔打了个颤，他的神思从月亮回到地面上，于是听见了身旁断断续续的哼歌声。
　　歌声来自不远处坐在篝火边上的英俊中年人。他随意地坐着，身姿依旧显得高大；披风上挂着属于莱兰骑士团的银色证章，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尼尔斯·霍华德”。
　　不成调的歌谣压在阿贝尔的头顶上，让他忍不住向霍华德投以好奇而又担忧的眼神。
　　霍华德注意到阿贝尔的视线了，他偏过脸，相当温和地笑了笑：“不休息一下吗？我们很快就要到冰雪城了。”
　　阿贝尔只是局促地摇了摇头，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于是霍华德继续哼歌，阿贝尔则悄悄地地斜觑着他。
　　阿贝尔加入莱兰骑士团时，维拉刚在莱兰掌权。霍华德作为维拉最勇猛的猎犬，他的人生也在那个时候登上顶峰。
　　某种程度上，阿贝尔是因为霍华德而加入莱兰骑士团的。这不算稀奇事，阿贝尔只是当时千千万万个为霍华德的故事而鼓舞的少年中的一个。
　　九年前老莱兰公爵刚刚死去，忠诚而机敏的霍华德率先察觉了贵族们反叛的企图，镇压了动乱，维护了维拉以及新莱兰公爵赫斯特·加里的地位。凭此一战，霍华德成为了莱兰骑士团的团长。
　　霍华德团长是鼓励阿贝尔之流由低贱登上顶峰的最好榜样——霍华德也不过是乡野士绅出身而已，现今凭借着功勋与忠诚，在莱兰已经仅仅是维拉一人之下了——至于赫斯特？谁都知道他这位莱兰公爵只是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
　　霍华德荣光加身，他的存在也对所有人说你也可以荣光加身。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霍华德成了那些街巷玩耍的孩童们的榜样，孩子们一起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会抢先扮演霍华德。
　　阿贝尔加入莱兰骑士团时，偶尔想象霍华德骑在马上的模样，他的身后飘扬着莱兰骑士团团长的橙红色荆棘蔷薇旗。有时候，阿贝尔分不清想象中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到底是自己还是霍华德。
　　两年前，阿贝尔有了一面黄色的荆棘蔷薇旗，那象征着莱兰的群山与厚土——他终于成为了一支分队的队长。他可以站在霍华德面前与他谈话，却并没有料想中兴奋。
　　这种感觉并不好描述。霍华德明明做得很好，对待下属有礼有节，在维拉面前反倒会调侃几句——换做是别人可能就会反过来，不放过下属，在维拉面前谄媚。到底哪里有问题？
　　也许是因为表现得过于完美，一点错处都挑不出，让阿贝尔觉得这个人像是一个虚影。
　　当然，这不过是一种没有道理的预感罢了。阿贝尔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这种感觉，以免被别人指为嫉妒心作祟。
　　但是……阿贝尔有时想，真的只是嫉妒就好了。

　　在莱兰过去的几百年里，在什么样的家庭出生，就会在什么样的家庭死去。阿贝尔出身低微，今日到此地位，虽然仍远不能与霍华德相比，却已然超出阿贝尔本人的预料。
　　莱兰一向极为稳定。这并不是因为莱兰有多么繁荣强大，而是因为莱兰的大贵族们在多年前就达成了和解——早在德罗尼亚帝国建立之前，他们就相互通婚，把持要职，共同维护自己在莱兰的地位。他们构成了死寂湖面上的层叠绿藻，共同遮挡本可以投射至湖底的阳光。
　　湖面的百年平静最终是被外面掷来的石子打破了，维拉就是那颗外来的石子。她嫁到莱兰的婚礼非常传统，在繁复古朴的莱兰礼节的装点下，很难想到这会是莱兰剧变的开始。
　　维拉凭借才能与出身，从处理因丈夫的病弱而不得不让渡的一些事务开始，她逐渐拥有了一部分话语权。到此为止，维拉还拥有非常高的风评。
　　后来，借着德罗尼亚皇储艾德里安之死事件，她说服丈夫加强宫廷防卫扩张莱兰骑士团——这乍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经不得细想。如若是为了加强随身防卫，那么应该加大出行时的护卫队伍，这个护卫队伍一般达不到整个莱兰骑士团的上限，只需要变更人事；为了护卫宫廷就更没有道理了，要是敌人都闯进宫廷了，那早就回天乏术了。
　　更何况，之前加入骑士团的出身限制也是一种高效的审查，几乎每一位骑士团成员都可以追查到祖上几辈交好的朋友——放低限制让这种追查变得难如登天，给队伍内部增添了许多隐患。
　　这个决定让不少人对维拉失望。不过，失望倒也无关要紧，维拉很快就不需要他们的期望了。
　　接下来，长期病弱的公爵暴亡，继承人赫斯特·加里还只是一个稚子，位置并不稳固。新的莱兰骑士团在这段时期起到了非比寻常的作用，这支因维拉而扩张的队伍中，有很多人因维拉而获得地位。他们热切地镇压了随之而起的叛乱，至于这些叛乱之中有几桩是真的，有几桩是祸到临头不得不反的，已经辨不清了。但可以确定的是，许多威胁到赫斯特的地位的人都死在了这次动乱之中，比如老公爵的弟弟。
　　这时，扩张莱兰骑士团的真实目的才露出水面。维拉靠操纵年幼的儿子，成了莱兰中的第一人。其余大贵族在沉重的压力之下，最终没有选择对抗。这份压力不止来自于维拉和她的骑士团，还有艾德里安的遗产——距离莱兰不远的、驻扎着德罗尼亚第四军的利昂塔斯。
　　从维拉与利昂塔斯之间不言自明的合作关系，可以看出这变乱并非是维拉一力促成，维拉之后还有德罗尼亚帝国的庞大身影——更遥远、更虚幻、更不可违抗。
　　这从一开始就是德罗尼亚对莱兰的侵占。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莱兰骑士团不再是拱卫莱兰公爵的队伍了，它是维拉手中替德罗尼亚征服莱兰的利剑。阿贝尔偶尔想起这点，会想这么算来莱兰骑士团算不算是莱兰的叛徒？
　　最终，阿贝尔忽视了这一点。对于像阿贝尔这样普通的莱兰人来说，无论这些人如何争斗，莱兰的太阳照样升起，莱兰的传统生活照样日复一日地继续。莱兰到底属于谁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因德罗尼亚势力的入侵，如死寂湖水一般的莱兰开始翻腾，阿贝尔借着水流，可以从淤泥地里生发化作上浮的气泡——如果一直这样战斗下去，说不定会变得像霍华德一样。到那个时候，阿贝尔就能给自己的妹妹准备一车华贵嫁妆了。
　　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是再好不过。阿贝尔希望维拉与霍华德能够一直亲密无间，在他们的时代阿贝尔才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霍华德的高尚最好是真的。他最好真的对下属亲善友好，对维拉忠贞不二。

　　阿贝尔在验证霍华德的高尚之前，率先面对了维拉的试探。
　　维拉从不经营亲善的形象。莱兰骑士团中曾有过一段传言，说是维拉曾言，她比起当“莱兰人的母亲”，她更想当强势的、不容违抗的“莱兰人的君主”——这样可能对莱兰人更好一些，因为她作为母亲对儿子并不好。
　　据说当时赫斯特也在场，不知当时还是少年的赫斯特听到母亲的发言会作何感想。阿贝尔知道的是，维拉懒于表达亲善，而仅凭自己能力与成绩，维拉不会浪费时间和自己谈话，他还没有那样的价值。
　　所以出发前一天他被维拉叫去难免慌张，猜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想，等到他被维拉问话的时候，霍华德会不会在一边以那种抱歉而又遗憾的眼神看他？
　　阿贝尔走进维拉的营帐时，维拉正在眯眼盯着挂在边上的地图。
　　“殿下。”阿贝尔行礼道。
　　维拉并没有回应他，她依旧在看地图。
　　没有得到回应阿贝尔不好起身，他用余光扫过帐内——霍华德并不在，他更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维拉后仰靠在椅背上，她终于出声了，眼神却依旧落在地图上：“明天你们出发去冰雪城，你已经听说了吧？”
　　阿贝尔说：“是。我的队伍已经准备完成了。”
　　闻言，维拉斜觑他一眼：“干得不错。”她的眼神中并没有多少喜悦，这只是阿贝尔责任之内的事，实在没有什么好夸奖的。
　　“你到莱兰骑士团几年了？”维拉继续问道。
　　“八年。”如若不是维拉那似乎很不得已的夸奖，阿贝尔大概还会补充说“是在您扩充莱兰骑士团之后”。
　　“哦……你现在是带着三百人的队伍吧？那你的升迁还算是顺利。”
　　“是。”
　　“霍华德来到我身边的第八年就成了莱兰骑士团的团长了。”维拉抬手以示安抚，“我不是要说你无能，而是今时非彼日，莱兰渐趋稳定，你很难再抓住霍华德才能抓住的机会。”
　　是，毕竟这九年来莱兰都在维拉手里，没有发生大的叛乱，自然没有人能像霍华德一样平乱。只有莱兰的群山与厚土燃起战火，阿贝尔的黄色旗帜才有机会换成橙红色。
　　阿贝尔显然不能对此表示遗憾，作为忠实的臣子，他理应对维拉治下的莱兰的稳定庆贺。
　　阿贝尔斟酌答道：“这亦是我的幸运，殿下。”
　　维拉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在视线短暂相交的时刻，阿贝尔就瞬间察觉到维拉发现了他隐瞒的所思所想。可维拉似乎并没有生气，她微微笑着，好像非常满意于阿贝尔的这份叛逆。
　　“莱兰的稳定固然是幸运，但埋没你的才能就是一种遗憾了。”她站起来，朗声道，“这次出发去冰雪城是一次好机会，不亚于十年前霍华德所抓住的那个。好好干吧，说不定能成为新的霍华德哦？”
　　说着，维拉对阿贝尔伸出手来。
　　阿贝尔怔怔地看着维拉手摊在眼前，涂成红色的指甲灼目似火。她的手上空空如也，却又仿佛什么都有。
　　“……是。”阿贝尔将手放上去，沉声道。
　　他终于被维拉拉着手起身，心跳得飞快。按维拉的脾气，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找他，绝对不会啰啰嗦嗦说一大堆话只为了鼓励他。
　　在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阿贝尔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达成了什么约定——而他自己甚至还不清楚约定的内容。
　　“成为新的霍华德”到底指的是什么？保守地说，可以是趁着这次突袭暴风崖建立功勋，然后获得继任莱兰骑士团团长的资格。而更加骇人的想法是，像霍华德一样，平定动乱，不容置喙地跻身成为莱兰的第二人。
　　可如若是这样的话，是谁要叛乱了?

　　不成调的歌谣终于结束了。
　　看似完美的霍华德还是有缺点的，他哼歌很难听。直到歌曲的最后片段，阿贝尔才辨出哼的是那首被误以为是摇篮曲的安魂曲。
　　片刻的安静后，霍华德突兀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维拉说这次回去之后，她会把她收藏的那把剑送给我。”
　　阿贝尔怔了怔：“什么剑？”
　　“……不，没什么。去确认你的队伍吧，我们要继续前进了。休息的时间可是你自己浪费的哦？”霍华德好像是快乐得有些忘我了，这下才反应过来阿贝尔与维拉并未交谈过几次，他和阿贝尔也没有那么深厚的私人关系，阿贝尔并不该是分享快乐的对象。
　　阿贝尔笑道：“是。”
　　阿贝尔转身离开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向后瞥了一眼霍华德。霍华德已经收起了他那散漫轻佻的神情，凝神望着远方。
　　他刚刚是不是对维拉直呼其名了？也许这对霍华德来说并不奇怪，私下里他可能一直亲昵无间地称呼维拉的本名。阿贝尔也并不在乎于他们两个之间的那点情感故事——但是，正如阿贝尔所以一直认识的那个霍华德一样，在下属面前霍华德反而会更加认真可靠一点，他不该这样的。
　　与以往霍华德克制包装出来的温和不同，今天的霍华德似乎由衷地快乐，快乐得会有一点口不择言。
　　维拉告诉阿贝尔，这次去冰雪城是一个莫大的机会。到底是霍华德自己也看到了这个机会，还是说现在这个快乐得有些轻佻的霍华德就是机会本身？
　　阿贝尔不自觉地想起来，维拉找他的那天，霍华德并不在场。他曾经所期盼的——这两人一直亲密无间的年代，能够给予阿贝尔上升的台阶的年代，也许已经走到了尽头。

　　巴兰深夜与施里克会面后，即刻整备好队伍，在清晨便出发前往暴风崖，估计半天就可以抵达暴风崖。
　　很难说巴兰到底是否会在暴风崖发现莱兰军，发现之后能否击败莱兰军——说真的，巴兰的优势在于地利，队伍规模却处于劣势，真的对峙起来不一定有胜算。
　　雷斯利稍稍一想就停下了思考，无法插手的事情没有考虑的必要。更何况，光是冰雪城内的事情就足以让雷斯利焦头烂额，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精神足以分给巴兰了。
　　自巴兰带高墙军离开，冰雪城进入了守备最为松弛的时期。冰雪城这只船就像是失去了压舱石一般，尚且能在海面上游行只因风雨未至。
　　冰雪城的人们并没有为此太过焦急。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情况在冰雪城历史上是头一遭，他们无法想象失败的后果有多么糟糕。除了街道上稍稍冷清一些，冰雪城与往年别无二致。
　　大事未定，雷斯利尚且不敢把这份微妙的安宁称为自己的功绩。冰雪城越是安宁，他就越是不安。
　　毫无疑问，以开放闻名的冰雪城里必然会有各国的间谍。但是，在冰雪城这个商业气息浓厚的城市里以强硬手段彻查间谍必然会引起极大的惶恐不安，故此，冰雪城选择了其他方式抵御间谍——其中之一就是与各大商会通气，以便尽快得到小道消息，做好预先的准备。
　　问题在于商会给出的消息都太过杂乱，真假难辨。有的指认某家店铺窝藏间谍，结果是因商业纠纷结下了仇怨；还有的说晚上港口的某个地方会有叛贼聚集，然而却只是捕风捉影……提供消息的人也无法保证消息的准确性，其中有不少消息都是流传甚广的市井流言，他们不过是将街道上的话说给了雷斯利听而已。至于到底是谁第一个说起的，已经无从得知了。
　　于是，雷斯利加紧调查市井流言，光是说五人会议成员要反叛的就有一摞——一开始“安格斯与德罗尼亚商人勾结”“巴兰和莱兰勾结”之类说辞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再过两天梅丽和施里克也有了反叛嫌疑。后来有一天雷斯利听说自己要叛乱，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了。
　　越来越多的滑稽事件堆积在一起就不滑稽了。没有查出内贼自然是好事，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实在是浪费了太多时间与精力。而且，流言实在是有些过多了……多到让人怀疑是故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
　　即便这些消息如此荒唐，关于五人会议的非议也不得不重视。雷斯利并不会仅仅因为流言就去怀疑自己的同僚，民众就未必了。为了安定人心，雷斯利的副官每天都会写一份文书张贴在大街小巷告示民众以正视听，能起到多少作用就不好说了——原本相信五人会议的更加相信，不相信五人会议的则嗤之以鼻。
　　雷斯利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提供消息的商会本身，但碍于克雷尔一直为他们说话，承诺会替雷斯利多加沟通——这件事也确实是克雷尔更加擅长，雷斯利也无话可说了。
　　在繁琐的流言中雷斯利忙得晕头转向，虽然冰雪城暂时安定，但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成。他很清楚，只要他还没有揪出潜藏在后的戏弄冰雪城的那个阴谋家，所有这些滑稽故事就不会休止。
　　至此，雷斯利只能期待梅丽带着堡垒军尽早回到冰雪城，为冰雪城镇上新的压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