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9、大唐血族

　　聂影云挥笔朝空中一点，三人面前的街上就竖起一道光幕。
　　聂影云：
　　“【真心话与大屏幕】，熟悉吧，你在民国进过三星塔，应该知道它有什么作用吧。”
　　红绒嘴角抽搐了一下。
　　“知道……测谎用的。”

　　光幕一闪，跳出一个简笔画的青铜面具，有鼻子有眼，挥舞手臂，发出欢快的小女孩声音。
　　大屏幕：
　　“噔噔噔噔！欢迎来到我的上班时间——
　　倒霉的通缉犯哟，又被老板逮住了吧，你所说的每句话，我都会给你配上你记忆中的画面，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不会停下来的，嘻嘻嘻！”
　　红绒认命地闭上眼睛。
　　开始讲述：
　　“我穿过来的时候，落在一座山上，一出来，我就感到浑身的力气在急促消失……”

　　画面出现了：
　　穿着现代服饰的红绒浑身是血，狼狈不堪跌在地上。
　　她在山上找不到春秋骨，有点慌，不死心，又等了一天，人没等到，自己的修为却凭空消失了十分之一。
　　她捉了几种山野动物吸血，无济于事。
　　她慌了，急忙下山，遇到了几个上山玩的古装儿童。
　　她内心挣扎了一会，还是决定吸他们一点血，恢复元气，一上去，就被放倒了。

　　【真心话与大屏幕】：
　　“哎呀呀，中计了中计了！这不是【幽冥河】的招财童子吗？卖保险咯卖保险咯！”

　　童子们七嘴八舌告诉红绒，你是穿越来的，就会被时间吸走法力，但是我们店里的某某产品能够防止这个。
　　又举了几个例子，都是吃了这个产品恢复法力，走上人生巅峰的成功案例。
　　这明晃晃的套路，红绒也没办法不买，到了店里，一读产品简介，她脸都青了。

　　【真心话与大屏幕】：
　　“哎呀呀，大意了大意了！这不是转世投胎用的孟婆汤吗？一不小心，两只脚踏进了阎王店。”

　　最后，红绒不得不购买了【模拟转世】和【剧本】两个服务。
　　在她的视角里，幽冥河这家店跟普通古代店铺并无区别，就是规模比较大，卖的东西比较惊悚。
　　店员有问必答，童叟无欺，态度相当好，一点也不像黑店，更不像传说中的阎王殿。
　　红绒支付的，居然是她剩余的法力。
　　准确来说，是把她剩余的法力储存在这里，她“转世”之后，这些法力会慢慢回到她身上。
　　用你们那个时代的话说，我们是做慈善的。
　　工作人员笑得和蔼可亲。

　　【真心话与大屏幕】：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有人跟天道抢生意啦！奸商，绝对是奸商！”

　　红绒活了上千年，当然一下明白了对方在做什么。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更令她恐惧的是，对方明确说出，你可以用你现代的知识代替法力支付，不过，要看你的知识有没有用。
　　跟他们资料库重复的，就是没用。
　　出于一个现代人的立场，她明确拒绝了，对方也无所谓。
　　人家不差她这一个消息来源。

　　红绒说道：
　　“当时，我还想着以后见到我爸，让他阻止这一切，我真是太天真了。”
　　【真心话与大屏幕】：
　　“哦哦哦！大新闻！有一个邪恶的组织在搜集未来的情报，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好可怕好可怕！未来很危险，世界要毁灭啦！”
　　红绒低下头，掩住眼里的怨恨：
　　”现在我明白了，它就是所谓的地府吧，已经存在了千万年了，跟三星塔一样，也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吧。”
　　聂影云：
　　”不一样。地府是神话传说，一个文化概念，幽冥河可是真实存在的。”
　　红绒目光闪烁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只是继续谈她当年的事。

　　按她的要求，对方给她定制了一个保她衣食无忧，平安一生的【剧本】。
　　【模拟转世】开始之后，她的身体变成一个婴儿，真正的婴儿，被送入临川王府，丧女不久的王妃把她认作了女儿。
　　在种种因素引导下，整个王府都相信，她就是小郡主的转世，于是她继承了小郡主的封号和名字。
　　晋阳郡主，李瑾意。

　　【真心话与大屏幕】：
　　“哟哟哟！这个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要搜她的黑历史……老板！哎哟老板我不搜了不搜了！”

　　红绒，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来历，就这样，作为晋阳郡主，重新从一个婴儿，长到五岁，开智了。
　　她开始意识到，她需要吸食活物的血才能活下去。

　　【剧本】要求一：保证血族红绒转世后的食物供应。
　　一个心思谨密，嫉妒王妃的侍女从见到“晋阳郡主”的第一天，就开始偷偷给她喂食鸡血。
　　郡主五岁的时候，侍女已经将她视为己出，心理状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从嫉妒王妃转为觊觎王妃的女儿。
　　食物供应也从鸡鸭猪狗血变成鹿血人血……
　　郡主与侍女，成为一对完美的搭档。

　　【剧本】要求二：保证血族红绒不会遭到非人生物的伤害。
　　十岁，晋阳郡主坐享稳定的食物来源，她向王妃提出一个请求：清修。
　　于是她不必担心皇家的应酬、指婚，可以随意出入长安有名的道观、寺院，她真的喜欢上了谈玄论道。
　　有她在的地方，无论多么猖狂的蚊子，都会退避三舍。
　　在她面前，无论多么凶猛的虫蛇虎豹，都会温顺无害。
　　这，是佛法，是天眷，是祥瑞，是吉兆。

　　一天，一匹惊马冲向她，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偏离方向，撞飞了侍女。
　　她给侍女喝下自己的血，侍女活了，成了一名尊贵的血族。
　　这是一个意外。

　　十一岁，一条疯狗冲进王府，晋阳郡主即刻出现，疯狗大惊，夺路而逃，连咬三人，随后伏诛。
　　三名仆役成为尊贵的血族。
　　这是一场意外。

　　十二岁，晋阳郡主随父参加宴会，一杯毒酒在几个宾客手上转来转去，被临川王一把夺过，一口饮下。
　　一刻钟后，王爷成为一名尊贵的血族。
　　这……也是意外。

　　十三岁，王爷长期节食，精神颓废，深夜饥饿，不小心在一个美貌侍女手上咬了一口。
　　王妃撞见，大发雷霆，离家出走，在台阶上跌了一跤，爬起来，被冲过来的马车撞倒，再爬起来，天降陨石……
　　晋阳郡主赶到，王妃成为一名尊贵的血族。
　　这……应该也是意外。

　　十四岁，一家人躲到山中道观清修，上元节，起火，一观道士成为尊贵的血族。
　　大家一合计，原地成立购血教，晋阳郡主为大唐血族始祖，所有血族皆听其号令，有条不紊地招募供血人员，收集鲜血，开发血族技能，闷声发大财。

　　十五岁，购血教初成规模，一年多了没有出现新的血族成员，可喜可贺，找了个吉日，开宴庆祝。
　　开到一半，天降陨石，山崩地裂，好不容易逃出来，一数，大唐血族少了一半。
　　晋阳郡主毅然下令，回去挖人，众血族齐心协力，把另一半人从陨石下面挖出来，居然一个不少。
　　众血族离开山中，路上，遇到一群可可爱爱，嘻嘻哈哈的童子。

　　【真心话与大屏幕】：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不活了！套路，都是套路！”

　　大唐血族集体购买了幽冥河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剧本】，四散而去，晋阳郡主一家人回到王府，从这一天起，晋阳郡主多了一个秘密：
　　幽冥河规则，活人一生只能买一个剧本，这次幽冥河没有给她【剧本】。
　　她知道，自己已经买过【剧本】了。

　　【剧本】保佑，王府从此再也没有出过意外。
　　王爷王妃一不小心获得了长生不老的资格，虽然是以没有子嗣后代为代价，但也暂时没什么怨言。
　　晋阳郡主平平安安活到十八岁，三个时辰前，聂影云一脚踏过时空之门，晋阳郡主也正一脚踏出马车。
　　那一瞬间，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王府就在眼前，她后一只脚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她手上，提溜着一只雪白漂亮的小狐狸。
　　小狐狸巴眨巴眨：“吱？”

　　她按着额头，坐回去，心脏砰砰狂跳，深深呼吸了几次，吩咐：“拿刀来。”
　　侍女递入一把金鞘小刀。
　　晋阳郡主拔刀，对准小狐狸的肚子，目光挣扎。
　　小狐狸在她手心里不安地蹬了一下腿，乌溜漂亮的水眼睛盯着肚皮上明晃晃的刀刃，好奇。
　　“吱呀？”

　　晋阳郡主耳边回荡着天宝阁那名管事殷勤得过分的话。
　　“此内丹大如核桃，色泽如玉，紫中泛金，上品紫，三百年法力，不多不少，便是叫最擅养狐的东海豫家来养，也养不出比这更好的了。”

　　她猛一举刀，喃喃道：“凡世凄苦，你不必来受一遭，也是好事，小狐狸，去了罢。”

　　她一闭眼，金刀落下。
　　刹那间，眼前黑暗中，无边世界呼啸而来。
　　晚唐，两宋，蒙元，大明，满清。
　　光影，炮火，高楼，广厦，鸣笛。

　　玉手一抖，金刀跌落，没入毛发中，小狐狸顿时嫩嫩地惊叫了一声。

　　如梦初醒的晋阳郡主泪流满面，张着嘴巴，良久，才近乎拼命地呜咽一声。
　　她想起来了！
　　全想起来了！

　　受惊的小狐狸怯怯地，缩到角落，蓦地，夺窗而出。
　　被她一把捏住。
　　小狐狸：“吱吱？！”

　　血族的耳力都很好，侍女在车外听着不对，低声问：“郡主，可需小婢伺候？”
　　晋阳郡主——现在该叫红绒了，即时恢复郡主语气：“不必。掉头，去南市。”

　　马车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缓缓驶过，车轮滚滚，红绒内心一片寂寥。
　　十八年了，为何是今日？
　　为何她的心，跳得如此不祥？

　　连眼皮也跳了起来。
　　偏偏小狐狸还不安分，嘤嘤地扭动，要逃离，要逃生。
　　她忍无可忍，五指就要扎进鲜活的皮毛。

　　“我，不要别人的【剧本】，我有自己的人生。”
　　她喃喃念出这句，知道外面的侍女听得到。
　　她将小小的狐妖贴在脸上，感受它最后的体温，为它落下一滴泪。
　　“可怜儿，一千三百年，你本就逃不过。这颗妖丹，借我罢。”

　　揪心的痛惜中，她在小狐妖柔软的腹部划了一下。
　　那小狐妖竟发出一声极尖的哀鸣，妖气蓬地一爆，原地化为一个足月的人类婴儿。
　　藕腿藕臂，粉雕玉琢，咿呀啼哭。

　　红绒：“……丹！我的丹呢？”
　　她抓起这光溜溜的小肉球，左右上下一看，那颗三百年法力的上品紫狐丹竟然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这婴儿狐妖浑身都是妖味儿，就是没有妖丹，两只新得不能再新的眼珠子乌溜乌溜，妖里妖气，滴溜溜乱转，小嘴一嘬，对着她额头吐出一串口水泪水鼻涕水。
　　红绒差点儿疯了！

　　她用最后一点人性，缓缓把婴儿放下来，取出手帕，抹去脸上的水渍，弯腰捡起那把金刀，对哇哇乱哭的小狐妖下令：“变回去。”

　　小婴儿哭得更响亮了。

　　侍女急忙道：“郡主，这……人太多了，可需到僻静处？”
　　红绒胸口起伏，被这成精的狐妖闹得眼前发黑：“还不快走！”

　　好不容易离开人群，拐入一僻静小道，前方却来了个盲眼的和尚，往马车前一躺，高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师父劝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往前一步，施主怕是要做牙医手术。”

　　红绒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手术？”

　　“牙医手术，阿弥陀佛，施主，听我师父一言，拔牙容易，长牙不易，还请施主爱护口腔，呵护牙龈健康，勿造杀孽。”

　　红绒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只妖！”
　　她强调。
　　“师父让我睡一觉。”
　　对方秒睡，鼾声如雷。

　　小狐妖听闻打鼾，破涕为笑，这才消停。

　　红绒在车里坐到黄昏时分，整个人都麻了。
　　她只要敢动一下，浑身上下就会如遭针扎，刺痛入骨。
　　周围明明空无一物，她却像置身刀山针海之间，动弹不得。
　　说是那孙悟空的紧箍咒也不过如此。

　　那和尚终于醒了，摸了起来，高声喊：“师父，天上打完没有？”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应道：“早打完了，在剔骨呢。”

　　红绒没来由地，心脏痛苦一跳，她痛得一下子躬身，预想中的遍体针扎却没有到来。
　　她睁眼向天，只看到车顶的刺绣，她想起王府里的两个人，十八年相处，如两行泪痕风干了，再无痕迹，她不会回去了。
　　一千多岁的生命，区区两个凡人，如何爱得起？纵使是永生的恩赐，也无济于事。
　　她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作古的遗骨了。
　　是时间颠倒黑夜与白天，给了他们十八年的灯火相照，十八年的茶饭同心，最后血浓于血，冰消雪也融，好一场春秋大梦。

　　红绒的泪水如雨珠般滚落下来，她伏在牡丹锦绣的衾枕上，失声痛哭，心痛得如刀绞一般。
　　她终于知道漫天的风雪为谁而来，风雪夜中，长安不见月，唯有血光刀影，杀得天下太平。

　　雪停之后，盲眼和尚挠着脑袋，对着这辆落了一层雪的马车犯愁：“这可怎么办？师父，这可怎么办啊？啊，师父！等等我啊！”

　　和尚一跑，红绒即刻掀起帘子：“出城！快！”
　　马车冲过朱雀大街，宵禁，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各坊间却是火把通明，人声嘈杂，依稀听到人群在喊“闹妖怪啦，杀人啦”“地火焚城，快逃啊”……

　　旋即，坊间奔出一队队凛然有序的金吾卫，驻守在朱雀大街两边，又有一排骑兵，铁甲覆面，拦在马车前头，铁桶一般，围出一条拐向长寿坊的道路。所有人齐齐将矛尖一落，指向一个方向。一时间，整条长街上，刀兵列阵，肃杀之极，只有唯一一辆马车狂奔的声音。

　　侍女一个见血眼开的吸血鬼，吓得腿肚打颤：“郡主！都都是人，怎么办啊？”
　　红绒：“你走吧。跳下去，可活命。”
　　侍女哽咽：“郡主！当心啊！”
　　跳下马车，被一箭射杀。
　　“剧、剧本……郡主……”
　　侍女痛苦地伸出手，伸向远去的马车，全身泛起火星，顷刻化为飞灰。

　　小婢……也可以有自己的剧本吗？
　　可以像王妃那样，不愁吃不愁穿，儿女孝顺，人人恭敬？
　　真的吗？那我想……我想留在郡主身边，永远，永远！
　　惟愿郡主待我，如我待郡主！

　　画面播放完了，红绒伏在地上，眼看着大屏幕上，那名侍女在她的马车后面，一点点化为灰烬，只是木然看着，她今晚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再也不会流了。

　　【真心话与大屏幕】：
　　“呃噢，你这，也没法洗啊，虽然你最后什么也没做成，但这好像也没救了吧。要不，你再回炉一下？小幕诚心诚意向你推荐三星塔五星级别的转世服务，天然环保无公害，放心回归大自然，真的不考虑一下？”

　　红绒心如死灰，自知逃不出去，也没人救得了自己，但她还不想死，见到执笔人如此年轻，几乎就是个女学生，隐隐看到活命的希望，遂看着聂影云的眼睛，以一种格外哀切的语气说道：
　　“该说的，我都说了。执笔人，我不求你，你要杀便杀，给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