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27、模型

　　皇甫琅用折扇敲了敲额角，“哎呀大意了！就知道你没那么好骗。我那个计划，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哎呀，时间太长啦，足足一千多年呢，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啊，要保证所有的信能传到合适的人手里，不会被某个忽然觉醒了什么反派意识的天命之子截胡，把我辛辛苦苦布置好的信毁了，我必须呢，自己守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以便随时观察那些信的状态，还要防止幽冥河那边忽然捣乱，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挤进这么一个符合我一切要求的历史缝隙，诶它刚好就在这个临川王府，所以我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大人您的到来。”

　　“结果哎呀，还是大意了，人没见着，自己先死了。你看啊，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惨，我都习惯了。”

　　青衣女修皱眉，“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死，不是为什么会在那里！”

　　“对啊，不是说了吗，‘致命的缺陷’，都致命了，我肯定会死啊。”皇甫琅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敷衍。

　　青衣女修沉默了一会，才问，“所以你知道自己会死，还是去了那里？”

　　“对啊，‘我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为了解决这个缺陷，我死了’，这句话的意思，很难理解吗？”皇甫琅似乎真心想让她理解他的逻辑。

　　青衣女修却感觉，答案就在眼前，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这个皇甫琅就是不让她看见，“是谁杀了你？你必须告诉我！”

　　皇甫琅无奈地摇着折扇，一副说不出来的样子，“我也想啊。可是我当时为了逃避那个必死的结局，做了一些准备，变成了现在这个‘皇甫琅他虽然为了完成伟大的计划死了，但他其实还活在世界上某个地方’的状态，按你们的话说，happy ending！我成功了！导致我现在不能知道凶手是谁。”

　　不能知道凶手是谁？青衣女修心道，我要真想撬开你的脑子，又不让你死，办法不是没有！

　　不过，作为唐朝求援计划的执行者之一，此人值得她的一次敬意。

　　她将目光一凛，投向遥远的长安，“杀了春秋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我留下来，是为了幽冥河，你应该知道，临川王府的血案，跟幽冥河脱不了干系。幽冥河的剧本，你也有一份吧？”

　　“嗯。”皇甫琅点头，“我没看过。其实它也影响不了我，但有了这个东西，我在王府就方便多了。”

　　青衣女修看着他，“你的剧本该不会是【我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为了解决这个缺陷，我死了，我虽然为了完成伟大的计划死了，但我皇甫琅其实还活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吧？”

　　“果真被你看穿啦！”皇甫琅尴尬地笑了笑，折扇摇了摇，“其实我就是想看看，我把剧本原原本本告诉你、你还猜不出谜底的模样，没想到，玩砸啦。”

　　“你改了剧本？”青衣女修如同发现新大陆，仿佛已经看到黄金土地向自己挥手，“就这么几行字，写经使的笔墨就能覆盖幽冥河的剧本？”

　　“差不多吧。”皇甫琅相当矜持的样子，向一边听傻了的陈子慎看了一眼，后者果然露出了一脸崇拜的神情。

　　“因为剧本是这个鬼样子，你才不知道凶手是谁的吧！”青衣女修简直忍不了了，“就不能写具体点吗？‘他看到了凶手的样貌’，多写一句会死啊？”

　　皇甫琅道，“多不多写都会死啊。而且这样已经是最完美了。有些事情，它需要一些留白，一些给老天爷自由发挥的空间。你看，现在就很完美嘛，问题解决了，我也活下来了，你呢，也顺利收到信，皆大欢喜嘛。”

　　青衣女修瞧着他皆大欢喜的神情，悟到了什么，看来改幽冥河的剧本有一定的限制，“不能写凶手？”

　　“不能。”

　　“不能写具体的操作？”

　　“不能。”

　　“如果写了呢？”

　　皇甫琅说，“任何具体的描述都会成为敌人攻击我们的招数。如果写我看到凶手的样貌，凶手就会是他们当中最残忍最厉害的一个，如果我写我通过一台机器复活，复活那一刻我就会被那台机器捣成碎沫。写多了，他们就可以对付我，写少了，他们只能对付老天爷了。我觉得他们似乎并不喜欢对付老天爷啊。”

　　“除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人能改幽冥河的剧本？”

　　“没见过。”

　　青衣女修明白了，剧本是可以改的，但怎么改，是一个大学问。

　　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直接将剧本丢给写经使，下旨：改！

　　“代价呢，代价是什么？”她盯着皇甫琅，这么好的事难道会没有代价么？

　　皇甫琅非常坦率，“真没有。也可能是我只改了一本的缘故，样本太少，不好说。”

　　青衣女修看他的眼神像李世民看到了尉迟恭，花木兰看到了东市买来的西域汗血宝种大天马。

　　皇甫琅笑笑，“问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女修即时上前一步，“幽冥河的剧本，你是怎么改的？！怎么做到的？！详细说！”

　　“写在封面上。”皇甫琅道，“当时我拿到剧本，就直接就在封面上写了，我说了，我没看那个剧本。”

　　这么简单？青衣女修看了看皇甫琅这副神情，知道他没开玩笑。

　　当她举起手的时候，她手上已经多了一份薄薄的一看就是唐朝龙鳞卷精装的剧本，“你会帮我的忙么？”

　　“不会。”皇甫琅还是笑笑，“我告诉你这么多，就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帮大人您改任何剧本。就像我其实知道你在找一些很重要、也很不好找的秘密，但我不会跟你透露任何线索。一个字都不会。你可以杀了我，或者放了我。”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不愿意。”皇甫琅道，目光坚定如火，“我宁愿被人烧了，也不想再有人从我的经书里读出任何一个秘密。这是我的决心，我自食的恶果！你要么翻开我，得到所有的秘密，要么你什么也得不到。”

　　我是一本书，我不想被人阅读。他一开始就说过。

　　青衣女修没有惋惜，也没有发怒，反手将那剧本抛入虚空，“一物降一物，世上并不止写经使一种神职。”

　　我不信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改得了他们的剧本！

　　看了看皇甫琅，她说道，“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罗公盘的村子了，在地上，你的元气会越来越衰弱，血族的能力虽可为你续命，但也会让你的法身越来越重，此生难越天门，半仙之躯，却在红雾之中沦为只知吃人的怪物，一旦离开这片记忆的区域，你就会像其他那些血族一样，成为现在的你连看一眼都会感到浑身不适的疯狗，即使这样的宿命，你也愿意吗？”

　　“为什么不愿意？”皇甫琅反问，“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有时候做人做久了，也可以尝试一下别的生命形态嘛！当怪物有什么不好？你别看那些怪物知道吃人，叫得多有劲啊，一看就很有奔头，比咱们这些忧虑重重的活人有趣多了。”

　　“大人啊，咱们修道之人，最重要的是胸怀广阔，只要能活着，何必拘泥于什么外表、什么食物呢？你看啊，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轮回了，那我生不生死不死的，也没地方好去啊，那我在不同的物种之间，来回切换一下，体验一下，也是条出路嘛。”

　　青衣女修道，“作为神职，你可以在神塔获得很好的待遇。”

　　皇甫琅一摇头，“太麻烦了，不去不去。”

　　“好，那就说事情。”青衣女修目光一定，开始说了，“二十三年前，你就在罗公盘的石室里帮王府抄书，天生见不得阳火，进了昆仑，你得了仙缘，可以上到地面自由活动，回到长安，你还是回到临川王府，一住就是二十年，在此期间，你利用写经使‘解读一切经本秘密’的天赋，完成了李元立的任务，皇甫琅，我现在有三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她冷冷说道，“第一，临川王府为什么会是一个关键的节点？”

　　皇甫琅道，“这个嘛，挺玄乎，按正常的时间来说，令狐赋开辟了一条通道，然后呢，时间来到一千年后，这条通道有人走了，那个人回来一看，这个唐朝也太落后了，怎么只有一条通道，他就想多造几条，结果一动手，他就发现，哎呀妈呀这旁边怎么有那么多条通道！原来啊，他能想到的那件事，早就有人做了。而且这些通道，都有人在看着，他这算是无证开凿，当场就被抓起来了。”

　　“那他在现代算是失踪了嘛，他家里人肯定着急啊，就跟着找过来了，人生地不熟啊，一下又给抓了，不过无证经营这个事，事儿小，关几天也给放出来了。这家人一合计，这些开通道的是真黑啊，砸锅卖铁也凑不够一张回程的车票，那有没有便宜一点的路口呢？还真有！那些一律叫黑岔子。严格来说，令狐赋自己琢磨出来的那条小路，也叫黑岔子。”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家人在找黑岔子的时候，发现诶这居然是一个特大的行业，不止他们在找黑岔子，更多的人在找那些无人看管的免费黑岔子。这就有意思了啊，这黑岔子啊，就跟地下的春笋一样，一不留神，就多出来几茬，不过大多呢，都被大庄家给炸了。甚至大庄家自己守的路口，都会莫名消失不见。大庄家里面最大的一家，当然就是幽冥河了。我可不跟他们打交道。”

　　“这家人呢，加入了找黑岔子的行当，还真给他们琢磨出规律来了，发现有一种黑岔子，其宽广程度，堪称时空中的朱雀大街，但不管大庄家还是小妖怪，都不敢往跟前凑，因为一靠近，灰飞烟灭事小，天谴连坐事大，这种危险又宽广的黑岔子，就叫‘关键的节点’。”

　　“这些关键的节点，也不是什么人都不给进，往往有一些特定的规则，适合一些特别的物种生存。但它们无一例外有一个共同点，不走活的，只能走一些非生命体，或者情报。这就有意思了。”

　　“也就是说，在关键节点上，我可以用任何方式、向任何时空、发送任何我想发送的情报，从而确保我埋在地下的信能顺利到达它们应该到达的地方。同样，另一头也可以向我这边灌输大量垃圾信息，干扰我的情报。所以，一个既能让我发送信息，又不会有人干扰我的节点，是多么难找。”

　　“不过嘛，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一查我就发现，在长安城，只有一条通道，而且是一条谁也占不了的天底下最大的黑岔子。因为，它在二十三年后才会真正开启短暂的一瞬。”

　　“就是这一瞬，就像从天上落下一道天条，规定长安城只要存在一天，就不可能再有别的通道。不是写经使，你无法想象当我预见它时，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它的力量明明如此庞大，当它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却轻得像一粒尘沙。它的存在明明那么可怕，当你真正直视它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一处平静的水洼。”

　　“我无法抑制自己向它靠近。因为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毫无保留向我展现了它全部的信息。我知道在那一刻，我获得了来自未来世界的馈赠，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在它到来之前，就能使用它的功能。我赢得了未来二十年的时间。”

　　青衣女修眼前如同展开一幅清晰的长卷，一端是长安的临川王府，一端是月光赤红的城市广场，“是莫骊！她在未来开了一条通往临川王府的通道！那时候，我就在她的身边！而她之所以在那个时候开启，是因为——”

　　她举起手，手中一颗黑曜石展开，成一个黑色平板，临川王府的立体模型从平板中浮出来，细致，清晰，纤毫毕现，红色的蚂蚁小点像尘沙一样涌向一个中心，那是红雾中的人影。

　　而在那红色漩涡中心之外，有四座金色起眼的莲台，围在漩涡周边。

　　其中一座，那金色忽明忽灭，莲台中心仿佛幽深不见底。

　　那平板缓缓在她指尖竖起来，金色莲台中心的黑洞通向平板背面，那背面的城市如银色恢宏的堡垒，从容不迫地从平板背后升起来。

　　通过那黑洞，深红的烟沙从黑色的世界流向银色的世界，从唐朝的长安流向未来的城市。

　　“——因为临川王府里有人在窥探未来！”

　　青衣女修说着，在唯一波动闪烁着的金色莲台上一点。

　　一只古怪的石头一样的眼睛投影出来，横着，在空中骨碌碌一转，从二维变成三维，又一下坍塌成二维。

　　构成眼睛的金色线条痛苦地扭曲起来，发出“咔咔、咔咔”金属齿轮一样转动的声音。

　　【让，我，回，来】四个字依次在那瞳孔中央用镂空的方式打出来，每个字都在恐惧中颤栗。

　　那双二维的眼睛却透出一种冰冷无情的感觉。

　　“这是碰上硬茬了啊。”皇甫琅在旁边说，好奇地，想用手摸一下平板背面银色的城市。

　　被青衣女修冰冷的目光阻止。

　　“哼，你们临川王府的神职是真多啊。”

　　青衣女修在那眼睛上一划，眼睛消失，取而代之是标注的四个字，【地官司徒】，“看来不止你一个人看上了这块宝地啊。”

　　皇甫琅也很稀奇，看了看那莲台的样子，似乎是第一次见，“地官司徒？还真是老牌神职啊。唉，可惜，我就怕别的神职坏我的事，用了点小手段，确保自己只要活着喘一口气，就不会碰上别的神职。其实还挺灵的。你看，我要不是死了，也不会碰见你不是。我要知道旁边还有一个神职，我铁定多加一层禁制！”

　　呵。青衣女修已基本明白了“关键节点”是怎么回事，将模型推到一边，“你在提醒我，她也死了？红雾只是吸纳了她的影子。可她依然在执行一个任务。如果有什么东西能一瞬间杀死两个神职，你觉得会是什么东西？”

　　她如此一问，皇甫琅就苦了一下脸，“这是第二个问题？不行，这涉及了我的剧本盲区，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凶手是什么东西！”

　　青衣女修已排好几个问题，只随意抛出一个，“你说临川王府有一些特定的规律，我要你将这些规律都说出来！”

　　皇甫琅说道，“很简单啊，一变成血族，二拿到剧本。只要符合这两条，你就是临川王府的人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你在敷衍我。”

　　“这规律又不是我定的，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就算你现在打开我脑子，你也找不出第三条规律！”

　　雪山上的风带走了祭坛的血锈味。

　　青衣女修一听他那话，就觉得戏里有戏，一规律是有人定的，二还有第三条规律，而这条规律很隐秘，连皇甫琅都不知。

　　“好，第三个问题，我要你告诉我，临川王他是不是有神职？”

　　她指了指旁边悬在空中的平板，“我要听实话。稍后，我会提出临川王的数据，跟你的答案做对比。这是一个测试。写经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皇甫琅仿佛已有预料，“是站在你这边，还是站在他的阵营。”

　　他看向黑色模型的世界，摇摇头，笑了笑，“唉。我早就劝说过他，不要试图挑战从未来回到现在的神职，因为根本不知道未来的道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所有一切对未来的窥视，都会遭到来自未来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