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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苦 ...

  •   聂影云道,“我没有。三星塔也没有。”

      红绒嘴角微微翘起,凄凉地笑着。两行血泪又从脸上流了下来。她知道为什么没有。

      ——救不了……不要执着了,放弃吧。
      ——不!我不信!我不信!为什么我的血……我的血会是这样的?爸爸!你有办法的!对不对?对不对!
      ——孩子,放下执念吧,你不能有后代,也不能转化任何同类,这就是你的惩罚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活下来,就要背负这样的惩罚?活着,也是错吗……
      ——唉……

      长长的叹息,从一千多年后的记忆中传来。清晰得就像在耳边。

      ——孩子,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背负这种错误啊。没有天道不容,何来除魔卫道……

      那声音就在耳边。

      陈子慎失望透顶,左看右看,终于发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关心这个小婴儿。
      他是人,面前这两位可不是人啊。
      人心柔软,神性决绝。枉他还妄想,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就能打动别人,乞得救助。

      不,他不能放弃!一种执拗,渗入了他的骨头。一个新生命抱在他手中,如亘古的感情,人类放不了手。
      如何破局?如何说服?如何为他手中的婴儿搏一条生路?
      陈子慎眼睛一亮,她说她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

      “原来大人的意思,是要找幽冥河相助?可你不是要对付它吗?”

      聂影云道,“不冲突。”

      “那若找到幽冥河,大人是否就有办法了?能保证这孩子活下去,能长大,能平安?不入轮回的那种?”

      聂影云道,“是可以。”

      不过,不是以你希望的方式。

      那还是有办法!
      “大人!我不求幽冥河。大人既与他们不是一路,我也不必去了。这孩子命已够苦了,何必叫她再逢波折。”
      陈子慎咬牙,不肯放弃那最后那一丝幻想,“请大人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哪怕这个方法要我付出我无法承受的代价,我也想听听,请告诉我吧!”

      言真意切。到这份上,铁石也该软了心肠。
      聂影云非人非妖,比铁石还无情,“我说了,没有。眼下这局面,是你需要找幽冥河,而非我逼着你选择。这狐妖,你救与不救,我都管不着。作为执笔人,我需要处理它,而非收留它。在事情的可控范围之内,我希望你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去做这个选择,而非看我的脸色。决定权在你手上。”

      “我……”陈子慎低头看那婴儿。初生的、幼小、柔软、干净深邃如小鹿一般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世界长夜中,那婴儿以新生的漆黑的双目倒映着古老的星空。

      这是大唐仪凤元年,冬,距离那颗在大唐夜空中由南向北飞了两个月的双子座彗星消失不见已过了三个月,太史局仍在为它经天阙、扫中台、指文昌将相位的伟大轨迹进行夜以继日的繁复运算,他们预言,大唐将会迎来一位泰极两朝的长寿宰相,同时将此预言密封于石,非百年不得启。

      这是大唐仪凤元年,科举定制七十年,李治48岁,武媚娘做皇后20年,二圣临朝12载,太平公主10岁。
      《滕王阁序》问世三个月,王勃26岁,仍在南下交趾探父的途中。
      杨炯26岁,长安及第,授任校书郎。
      卢照邻36岁,因丹毒残疾离开长安第二年,卧病少室山。
      骆宾王38岁,蜀中从军,对着蛮族坐拥的竹林、大熊猫、金丝猴、绿尾雉写一些文采非常好却容易得罪小动物的檄文。

      这是大唐仪凤元年。
      高勾丽灭亡第八年,新罗人挥师南下,一统朝鲜半岛,称有唐新罗国。
      波斯帝国灭亡,击败它的阿拉伯人立国四十四年,与唐往来25年,大马士革正处于香料、丝绸、宝石、刀剑的繁荣时代。
      玄奘取经归来31年,圆寂十二年。
      文成公主入藏35年,吐蕃与唐之战,松赞干布孙芒松芒赞病薨于数日前,密不外传,八岁幼子继位。

      这是大唐仪凤元年。
      孙思邈以95岁高龄离开长安第二年。
      李淳风逝去第六年,《麟德历》颁行十一年,代表大唐占星学最高水平的《乙巳占》成书二十载。
      第七十八位罗马教皇多奴登位,源自神圣教皇格里高利的圣咏弥撒曲方在世上传唱80载,景教在长安西北义宁坊内建寺传唱亦不过三十八年。

      这是大唐仪凤元年,阎立本逝去第三年,他一手提拔的狄仁杰46岁,由并州都督府调至长安,任大理寺丞,此刻他应该就住在义宁坊内。

      明月当空。星官、宰相、士大夫,诗人、僧侣、传道者,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个小小的生命,握在他手中。她用极轻的重量翘起人类世界的天平。一头是可以拯救的生命,一头是如饮苦酒的愧疚。
      一滴疼痛的泪水从陈子慎脸上滑落,他感到心脏里有一处像被大.马.士.革.刀刺穿一样痛,也像吐育浑人僵卧在荒野上的尸首被吐蕃人的牦箭贯穿骨头时一样麻木。世界黑暗。一切众生,在东方月色下簇拥安眠。
      彼大西洋,维京人的海盗船扬起黑旗帜,冬日下午三点,阳光惨白,照在船头一群饥肠辘辘的水手身上。他们腥臭的脸上涂着干涸的血,绘着些怪异、浓重的纹路,这让他们肮脏垂死的面孔很像一百五十万年前他们祖先崇拜的石头。
      三十几天后,这些人都将像石头一样沉下去,被海中的鱼群分食。唯有巨大而残破的海盗船沉于海底,得以幸存,于数百年后仍在黑暗海底的泥床里安眠。
      这是唐朝一个晚上世界上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在过去的白昼和未来的海水之间,陈子慎站在最黑暗的月光里,臂弯里躺着一个温暖的生命。他的眼睛布满泪水,因而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去幽冥河。”
      良久,陈子慎说。他不知自己怎么出的声,像一个幽灵,撑开了他紧闭的嘴,于是他吐出一些话语。“……我已决定了。幽冥河不是个好地方,我不去。”
      不去,意味着绝望的结局。
      他的眼睛刺痛莫名,婴儿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知道此刻那双眼睛里正倒映着自己黯淡的人影。婴儿在襁褓狐裘中轻踢着腿脚,不安于世界的裹缚,这小小的抗议,仿佛是这幼小生命体唯一能对他的决定做出的最大回应。

      痛苦逼出了泪水。他哽咽。流着泪,默默看了怀中的孩子一会,卖炭人将头低下去,用他的额头触及婴儿的额头,尘世生命温暖而孱弱的触感,令他心如刀绞。他似乎笑了一下,“大人,你说得对,在人类的立场上,我的确没办法要求你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可我,我已经决定了,会将她抚养长大。”又苦笑一下,“不是那种寻常人说的善心,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我必须要做。”

      这件事,你必须要做。红绒又听到了那个幽魂一样回荡的声音。

      她站在这一道上,左右前后都是自己的家,顽石布局,遣花排木,横廊远了,脊斗瓦梁映着月光。月光下葬着她阖家上下三百余口.活人的骸骨。
      一股怨气涌上心头。她的家,从未有泥泞的庶民胆敢踏足。他脚上趿拉着长安街上带雪的污泥。一脚。一脚。又一脚。踩踏她的石径与净土。
      昔日繁华,锦绣绫罗,同类同府,同血同仇。她的家。
      红绒的眼窝渗出了血珠。

      陈子慎说,“我不觉得我是个好人,我很穷啊,我知道很多事情,穿越者嘛,虽然没认真学历史,但大致的走向还记得啊,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尝试过了。”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不愿提起的事情,又自嘲地笑了笑。

      “……可最终我发现,无论我做什么事,都好像上天不让我做下去一样,我越努力去尝试,就混得越惨。那些年我什么都经历过了,看开了,出家当和尚,可连寺庙都没进去,那位对我很好的长老就被我拖累,全寺的人,都被赶出了长安城。那一天我在城门下想了一夜,我大彻大悟。”

      陈子慎苦涩地笑笑,“我决定忘记一切,全心全意做一个唐朝人。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的唐朝人。我做到了。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愿意嫁给我,我很开心,然后我们有了孩子,有了盼头。人不就该这样吗,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养孩子,没孩子就养自己。两样我都做到了。”

      ……人不就该这样吗?那声音锥进她的心脏。红绒似掉进了冰窟。
      她曾在帘下看一双燕子飞过,满眼春光日和。旧时的光射入那时完好的眼眶,她想要呐喊想要痛哭。却只能让全身的血管在愤怒中颤抖。那里面灌注着最滚烫的血液,涌动着最古老的杀欲,足以颠覆任何古往今来的教化与恩哺。
      人不就该这样吗?她为什么活成了阴沟中的老鼠?
      那么简单的事,那么简单的道理,她居然要一个凡人来点说。
      两只眼窝沥干了血,红绒依然觉得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承受着莫大的羞辱。这件事,我必须做!

      “你们……听到了吗?”她几乎是试探地问道。

      “听到什么?”陈子慎问。

      雨声。窸窸窣窣。从地下传出。

      他奇怪地伸出手,天上没下雨,手里什么也没有。这时他看到红绒也向他伸出手,那苍白的手掌穿过夜幕,接受那一轮冷月的照射。

      “你们闻到了吗?”聂影云忽然问。
      那冷静的声音一下唤回陈子慎的神智,同时也闻到了一股怪味,像是高温烹出了某种奇怪的油的味道,油腻之中,带着一股浓郁的恶臭。
      陈子慎被这臭味熏得眼前一黑,彻底没了倾诉的念头,“好臭啊!这是什么东西?”

      地下下雨的声音越来越大,沙沙,沙沙,非常清晰,陈子慎感到毛骨悚然,泥土里,树梢顶,瓦面上,到处都是这种沙沙窸窸的声音,却不见一滴雨滴。夜风冷得太渗人了。

      这时他看到了更诡异的一幕,红绒向他伸出的手,娇气的皮肉,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裂开来,血淋漓,肉掉落,眨眼只剩根根血红嶙峋的白骨——不对!不是白,而是红!红的就是骨头!血肉簌簌一直往手腕里掉,红绒向他伸着这只红渗渗的手骨。越来越近了。他像僵住了,手摊出去收不回来。收不回来!躲无可躲。

      眼看红绒的骨指头就要触到他的手,陈子慎急着眼珠子往外凸,忽然有人在他脑后一揪,拖着他倒拽几步,脱离了那只红手能触及的范围。

      红绒在夜风中摊着手骨,脸上浮出畅意的笑。

      “呵,很可怕吗?”她就这样目视前方,发出似诱导又似嘲讽的低笑,“陈子慎,对我们这些怪物来说,你身边那个东西,可比我们自己可怕多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别过来!你想干什么?”陈子慎连连后退,盯着那只手,直觉红绒这一出是冲他来的。

      “就因为她长得像个人,装得像个现代人,你就觉得她可以信任了吗?”红绒尖声而笑,声音一点点充满了恶意。

      陈子慎一瞧,聂影云就站在他旁边,拽了他一把之后,一句话也不出。
      那股萦绕在鼻端的臭味几乎是往他脑子里冲,熏得他头鸣眼黑,一看抱着的婴儿,那孩子正咧着獠牙,嘴唇红红地无声地笑,新生儿的皮囊之下,那种笑着的表情说不出是天真还是邪恶。
      月光下,陈子慎看到这可怜孩子的眼睛已经泛出红色。她的肤色也开始呈现出不正常的瓷白色。
      她在转变。他什么也做不了。
      血条已下降到57%。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以为你被幽冥河套了十几年,已经够愚蠢了,但这样的动静更让我看到了你愚蠢进化的下一步,叫不知死活。”
      聂影云冷冷道,打了个响指,瞬时一束光打下来,照在她和陈子慎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圆形的亮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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