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箬笠》于小鱼

1、青箬笠

　　冷雨劈头劈脸地打来，方楚之立在小巷中，抬头看对面小楼上，斜倚栏干的女子。青色斗篷下，他仍能看见、她的目光，凛冽如冷电。他的身后，是探月阁那块经历了百年风霜的匾额，匾上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根根毒刺刺进他心里。“小桢……”方楚之求恳似地唤了一声，却又顿住。停停，又道：“纪明玉已杀尽探月阁八名长老，你……真的见死不救？，真的不能宽恕我…..探月阁？”
　　楼上那女子转过脸来，看了方楚之一眼。她的脸！她的脸竟是青惨惨的，说不出的可怖。只听她寒声道：“想不到当年的懦夫，竟也说什么宽恕。要我出手，除非你死。”
　　方楚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任由凄风苦雨把自己的心一点点浇凉。生机已断……生机已断？阁中子弟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同方楚之一起，望向小巷尽处。迷蒙的雨雾中漫着死亡的气息，天地间茫茫的雨帘恍若一个巨大的樊笼，没有谁可以逃脱。纪明玉……那个连杀阁中八大长老的纪明玉……就要从这雨帘里走出，屠尽探月阁！
　　自执掌探月阁以来，方楚之心里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那恐惧灭顶而来，让他几欲窒息。
　　一阵空灵的脚步声踏破风雨，仿佛自天际响起，一声一声，踏在人心头。一个白影如同一缕轻烟，自雨中飘来，定定落在探月阁门前。
　　探月阁中弟子这才齐齐一惊，只听方楚之压制着颤音，淡淡道：“玉老大。”虽然早就猜到，探月阁中弟子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纪明玉！”
　　那白衣人纪明玉却只微微一笑，略带邪气的笑容更衬得他丰神如玉，“我来杀方兄了哦。”方楚之急忙抓住剑柄，不由得退后一步，紧紧盯着纪明玉，眼中满是戒备。
　　纪明玉微哂：“方兄却急个什么？你方兄这出自是那压轴大戏，眼下且唱两个小曲助助兴吧。”他话音方落，身形便急掠而起，白衣在风雨中若飞若扬。他只是微笑着，忽然一振衣袖——一道清光裂袖而出，那一瞬间、连风雨都似乎微微一滞！
　　“裂袖刀出，刀出裂袖！”惊呼声尚未消逝，便骤然夹杂了几声惨叫！只见那纪明玉轻轻拨动裂袖刀，清光到处，血雨纷飞。他的刀法既不见巧妙，也非极快，只是一刀一刀，都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方楚之脸色一分分苍白下去，他蓦地转头，向那斜倚小楼的女子道：“小桢！”他只那么叫了一声，眼底的惨痛哀恳却表露无遗。
　　那青面女子不答话，只是冷冷淡淡地看着他。好久，仿佛终于平定翻腾着的情绪,她静静开口：“你们探月阁把我留在北邙七鬼的包围中时，怎么不想着有今日？嗯？探月阁方阁主？”她垂了垂眼，低低说了句：“当年，我就快是你的妻子了。”
　　方楚之咬了咬唇，：“你还是恨我！”青面女子霍然抬眼：“我怎么不恨！懦夫！你们探月阁枉自称雄武林，都是一群懦夫！”方楚之听了那样怨恨深重的话，叹息：“小桢……你真的不念旧情了？探月阁，好歹也把你养大……你究竟怎样、才肯出手？”
　　青面女子竟微微笑了，有若讥嘲：“要我出手么……除非你死。我倒要看看，你这当年连未婚妻子都可以弃之不顾的人，可会为了这群探月阁子弟牺牲性命？”
　　方楚之的手颤抖着，却始终不语。纪明玉仿佛被他们的谈话引起了兴趣，停止了杀戮，静静听着。这时忽然轻笑一声：“若换了我是方兄呵，此刻便自尽吧。左右是个死，这时死了，还能让青面罗刹出手相助探月阁。在下掂量着青面罗刹的名头，再加上方兄已死、正主已除，多半也就收手了。”
　　方楚之只是不语。探月阁子弟焦急地看着他，那数十道目光里，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期待。然探月阁主双拳紧握直至指节发白，依然不语。
　　纪明玉纵声长笑：“倒不想方兄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也罢，只是方兄既不愿自尽，这场大戏不免便要冷场，我只好继续杀两个人活跃活跃气氛。”
　　探月阁众弟子大怖，齐齐后退一步，惊恐万分地盯着纪明玉的袖子，只恐袖裂刀出，自己的喉管就被那清冷如万古寒冰的刀锋割断。
　　纪明玉冷笑着：“不杀你们却也可以，哪一个想活命的，给我跪下来，从此不再是探月阁的人。”见众子弟脸现迟疑，纪明玉加重了语气：“若有骨头硬的，不妨试试能不能硬过我的裂袖刀！”
　　一支剑突然如寒电破空，“我探月阁中，岂有屈膝事敌之辈？”剑光在雨帘中微微一顿，就无比迅捷地、挟着一股沉雄苍狠，向纪明玉刺去。
　　“谢非扬？”纪明玉脸上微露一点笑意，“不愧是探月阁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果然是有点意思。”
　　然，他这句话说完，世上便再没有“谢非扬”这个人——那耀目如雪的剑光在纪明玉面门顿住，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阻住，再无法前进半分。纪明玉微含着笑，似乎只是随手挥洒，裂袖刀曳起一片光幕，直叫人目眩神迷。那道剑光猛然一盛，想是谢非扬已使上全力，欲力毙纪明玉于剑下。
　　刀剑相交的一瞬，迸出的绚烂光华让方楚之都不由闭了闭眼，然而他知道，这位号称探月阁中第二高手的同僚，注定要命丧裂袖刀下了。
　　谢非扬身在半空，长剑用力下压，双眸中仿佛有地狱鬼火在燃烧。纪明玉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裂袖刀略略转动，谢非扬的长剑上瞬时爬满了细纹，然后、雪逝冰消，唯有裂袖刀的清光，撕裂雨帘，撕裂——谢非扬的身体。他的头颅，蓦地飞入雨帘，浓而粘稠的血液喷薄而出，在天地间，洒了一场血雨。
　　浸透鲜血的尸体向下扑去，谢非扬手中却仍死死握住那柄长剑，死死握住，不肯松开！就算死了，他还是、还是要为探月阁而战，要为阁中这些个兄弟的性命而战！他的剑尖，依旧不屈不挠地刺向那个生前的对手，杀了探月阁多人的纪明玉！
　　方楚之耸然动容，这个自小就不如他的谢非扬，竟让他有一丝敬意。纪明玉的眼中也有一瞬的失神，他挥刀轻轻一格，谢非扬的尸身终于还是跌落在积雨的街上，血色漫开，渐渐流满街道。
　　纪明玉那双细长的眼慢慢扫过惊魂未定的探月阁弟子们，淡然开口，又重复了方才的话：“若有骨头硬的，不妨试试能不能硬过我的裂袖刀！”
　　一瞬的静，探月阁众弟子先是看了面无表情的阁主一眼，然后、纷纷、一脸惨淡地跪了下去！
　　雨巷中，唯有纪明玉和方楚之怔怔对立。
　　纪明玉似是有些意外，静默了半晌方带着讥诮开口：“看来方兄做人真是失败呢。只是、这群没骨头的家伙叫人看着也生气！”话音方落，只见清光一闪，撕心裂肺的惨叫骤起。裂袖刀抖动了下，刃口上便有什么东西跌在方楚之脚下。那、赫然是一对眼珠！
　　方楚之全身一震，慢慢抬眸道：“玉老大一意相逼，定是要在下受尽良心的折磨，自刎于此？”
　　纪明玉还未说什么，斜倚小楼的青面女子忽然冷哼一声：“想不到方阁主居然还有‘良心’？你岂会为这么些个背叛你的人牺牲性命？玉老大还是快些动手杀人吧，我可没时间多等。”
　　方楚之脸上忽腾起一抹奇异的笑，目光温温凉凉地从跪在地下的探月阁弟子脸上逐一掠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在不断地抽搐。
　　突然、他拔剑！淡白色的光隐没在雨里，窜向纪明玉的胸口。纪明玉不想这个貌似自私懦弱的方楚之竟会有这等剑术，倒也一惊。裂袖刀转了个半圆，去格对方的剑。
　　而这一式万无一失的防御刀招，竟然劈了个空！纪明玉大惊，凝目去看方楚之的剑势，却见那道淡白色的光芒突然回转，在半途微微顿挫、却终是没有停留，居然搠入了方楚之自己的胸膛。
　　纪明玉惊住，预备劈出的裂袖刀停在空中。斜倚小楼的青面女子双手在栏杆上一按，几欲跃下，却又生生忍住，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方楚之、那个懦夫、他竟然真的会！
　　被长剑贯穿了胸膛的方楚之在雨中踉跄几步，脸上居然是一片平静，他仰起脸，向那青面女子道：“小桢，你可守诺？我一死，便出手相助探月阁。”
　　还不待青面女子说什么，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探月阁弟子纷纷向方楚之磕下头去：“阁主，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宽恕我们！”
　　方楚之微微笑了：“才没有……你们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得罪了纪明玉，没理由让你们陪我去死……你们背叛、也是、也是应该的……没有怪过你们……”终于伤重不支，他蓦地倒在积雨中，眼神也渐渐涣散：“小桢，我的确不算什么英雄大侠，”他望着谢非扬的尸身，脸色中不无敬佩，“他、他才是……可你若以为我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懦夫……你想错了！你想错了！”仿佛那两声竭力的大喊用尽了他的气力，方楚之开始倒气，在凌乱的喘息中低声说道：“十年前的事……一直像毒蛇一样啮咬我的心啊……”
　　一抹艳丽的红从他口中喷出，方楚之忽然大喊：“陆小桢！守诺！”然后是一口长长的吐气，探月阁主在一街积雨中结束了他在人世的旅行。
　　青面女子一掠而下，定定立在方楚之的尸体前。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恨，如今都突然辽远得模糊，看着这个曾经爱过、曾经恨过的男子，她眼中忽浮起一点敬意来。这个人、竟可以宽恕属下的背叛并为他们牺牲性命？！自己，可以吗？像他一样，宽恕？
　　青面女子一抬眼，眼底全是睥睨，怎么不能？方楚之都能做到的、自己怎么可以不能？
　　纪明玉见情势急变，倒一楞神，看眼前女子似有插手之意，冷厉一笑，裂袖刀便向身旁跪着的一名探月阁弟子劈去。
　　然刀到中途，被一只白森森的手爪拦住。纪明玉抬眸，眼中森芒一现：“青面罗刹当真要为探月阁出手？”他将“探月阁”三个字咬得极重，细长的眼内喜怒莫测。
　　青面女子却冷峭一笑：“用仇恨来激我？你看低我了吧？”她也不多话，另一只手“刷”地抓向纪明玉咽喉。
　　纪明玉神色略变：“天罗爪！”裂袖刀丝毫不敢懈怠，卷携着绚烂光华，直直劈向青面女子头顶。青面女子脸上一灿，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神情，她蓦地双手上举，在裂袖刀身上重重一扣——指尖与刀身相撞，竟发出金石之音。纪明玉神色又一变，似是不料她已将“天罗爪”练到如此地步，然而手中裂袖刀却不停留，刀势略变，错开那白森森的手爪，又劈将下去。
　　青面女子不想他变招如此之快，不及应对，只得再次双手上举，凭那几乎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天罗爪”硬挡下这一招。刀爪相击，纪明玉只觉一股勇决冲来，气息几乎紊乱，哪容对手有喘息之暇，裂袖刀越使越快，舞成一片光幕，刀刀劈向青面女子要害。青面女子也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除了用“天罗爪”硬接竟是别无他法。
　　于是苍茫雨帘中，裂袖刀夺目的光华铺天盖地，却有那么一点虽极其微弱、但始终不肯湮灭的白光，在漫天刀影中挣扎。“叮叮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在杂乱的雨声空寂的小巷中响起，越来越急，听得人心跳也跟着越来越快，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便在旁观的探月阁子弟心跳快到极处时，那金铁相击之声蓦地停了，停得有些突兀，反叫人心里一窒。
　　纪明玉和青面女子沉默一阵。双方身上都有血珠不绝落下。满街的积雨，已是淡淡的绯色。
　　纪明玉忽然笑了：“你这么拼命，到底为什么？”青面女子抬起手掌，看指尖鲜血汩汩，神色居然是迷茫的：“……他能做到的事、我怎么可以做不到？”
　　话音方落，她却忽然放声大笑，青色的身影一晃便没入雨中，她的声音远远传来：“从现在起，我叫陆小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