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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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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月寒阳(一)、城
——这座宫殿富丽堂皇,却静如坟穴。
禹崇翰背手站在王座右边,暗纹绣金的庇月剑斜佩在后腰,藏青立领的侍卫服熨帖地穿在身上,前襟处挂着玉制的腰牌——可用来号令全宫的侍卫。他目不旁视地望着前方,左耳细致地聆听着全方位的声响。身旁倚在座榻上的男人半躺着,手掌托着太阳穴,闭着眼只管张口吞食宫女的纤指递来的葡萄。一边提着粉黛蚕丝团扇的宫人已经不休不止扇了好一会,额头渗汗连着胳膊都打颤。但没人发话叫她退下,自然是丝毫不能懈怠的。禹崇翰瞥了眼这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有心想帮着说上一句,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这一代的王年轻得很。甚至还不到而立之年。朝中早先传言纷纷,各种不好听的声音都有——这也是自然的。原本最得民意,也是前朝君王钦定的继承人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而身为庶出的旁室王子却在父亲弥留之际突然拿出了盖有玺印的诏书。于是他顺理成章地上位了,且在短短两年内肃清了反对的老臣,踏踏实实坐稳了现在的位置。别看这会庸怠懒散的模样,背后的手段可是叫人不敢猜忌。
——能在血雨腥风的宫内爬上最高位的人,有几个手里是清白的呢?
站了这两个时辰也实在有些吃力。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就连从小剑客出身,每日训练的禹崇翰都觉得双腿疲乏。然而还未等他出言,方才就已体力不支的摇扇宫人突然侧身倒地,翡翠特制的团扇柄砸在地上碎成两段。她恍惚的精神这才猛然惊醒,吓得立刻跪地不起,拿头在地上长长地磕着,全身瑟瑟发抖,分毫不敢抬起脸来。
眯着眼的男人慢慢闻声睁开了眸子。他撑着椅榻坐直了身体,望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朝台阶下走去。
糟。禹崇翰在心里暗叫不好。他略一犹豫,赶忙迈出一步拦在宫人身前,半跪下身拿拳撑地,左手搭在膝盖上。
“陛下,护万民者得万护。”
这是老皇帝的口头禅。总爱拿这话来教训孩子们。从小就进了宫做近身侍卫的禹崇翰自然耳濡目染。过去这话总是能救人于水火之中,而今日不同往日,此时一搏,不知如何。
眉眼细长的男人抱着双手,赤红色暗金云袖几乎要遮住半面手背。他歪着头踱到半跪的幼年玩伴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眼里藏着云海一般波澜不惊的神色。
禹崇翰的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了两下,他无法预知对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举动。现在的他已不再是少年时候的那人。他是王,而王总要有自己的威严和手腕。
宋云熙盯着禹崇翰的发心,男人的束发简约地披散在后背。他想了想弯下腰去,伸手轻轻抚了抚这熟悉的脸庞。彼时纤瘦的少年如今已不再柔弱,他坚毅的表情下藏着一颗坚如磐石的心。向来冷面无情的佩剑侍卫像是从来无所畏惧,谁都不了解他的软肋。而或许这人根本就没有软肋。
——可他偏偏又生得如此善良。
禹崇翰感知到皇帝滚烫的掌心。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宫内太冷了。而只有这个男人始终保持着灼人的温度。这太奇怪了。仿佛他像一个鬼魂般汲取了这片土壤所有的养分,万千珍宝与疆域都只养了这么一人。坊间不是没有流传过有关君王的诽言,然而都没能持续多久就灭了声迹。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宋云熙做事从来不留祸源,纵是株连也是要连根拔起的。
“万民与君,何如?”
悠远的声音从不知名处传来,确是如鬼魅般凉意侵体。禹崇翰知道这是跟前的男人与他的问句。而这当然不是个真正的问题
他猛地将右手搭到后腰的佩剑之上——这是宋云熙继位之后赠予他的东西。
“万民生生,而君只有一个。”
“禹家时代侍奉君主……”
“我问的是你。”
宋云熙又往前迈了一步,他的暗缎银灰色鞋履出现在禹崇翰低头的视线之内。
“谁爱听你那些官话。”
“你选我,还是他们?”
禹崇翰的脊背渗出汗来,他深吸一口气。喉咙干得要命。
“我选你。“
哼。宋云熙甩了甩袖子,背过身重新坐回椅褟。禹崇翰赶紧挥手示意宫人退下,而当她正要捡拾断玉时,却又听见朝堂之上男人冰冷的声音。
“折了君的东西,就想走?”
本欲起身的宫人再次跪趴在地,这一次她彻底失去了力气。连哭都没能发出声音。禹崇翰慢慢走回原处站立,他知道自己已无能再救这个年轻的孩子。
——偌大的宫厅之内寒气又料峭了几分。
“史官到——”
门旁的传令拖长了声调,禹崇翰心眼一亮。他瞥见宋云熙的神色也明媚了几分。视线方向处快步走来一位身形修长的青年,他身着墨绿绣荷朝服,柔缎云袖出露出一截纤长手腕。他三两步并行到朝前,正欲下跪行礼,却被立即起身迎接的君王扶住了手臂。
“你怎么才来?”
禹崇翰听见了。但没有任何表情。在这个宫内有任何表情都是危险的。即使他身为君王二十多年的玩伴。
但他也忍不住偷偷地看向这个姗姗来迟的男人——他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来人是本朝的史官——朴家嫡传的公子。他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含情眸子水波潋滟。虽是男人却肤白胜雪,身段柔若少年,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娇软可人,令人想起天上夜空的明月来。
宋云熙一改方才冷冽的神情,脸上露出欢喜的色彩来。也顾不上身旁的人还在瑟缩,只拉着他的发小絮絮叨叨说着近日里没能尽述的心里话。朴清有些哭笑不得,奏章还不上不下揣在怀里,他不动声色地挣开君王的热络,拱手行了个半礼,温驯地垂下眼来,睫毛好似春日柳絮。
“陛下,南疆战时告捷,今日需史记在册。”
“好啊。”宋云熙的心思像是完全不在胜事之上,他只顾瞧着朴清笑。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连眉眼都完成圆圆一道。
“那你和我一块儿听。”
“臣不敢。”朴清依然拱着手,他从小修得四书礼仪,对宫廷尊卑之分谨记在心。自从发小登基之后他便知一切与过去不同。因此始终以君臣之礼严格自律,丝毫不曾越雷池半步。
“还请陛下回座。”
无趣。宋云熙瞥一瞥嘴,像个任性的小孩一样哼了一声。他一把揪过朴清的手腕,那纤细的腕子就如扇柄一般温凉瘦弱。猝不及防的人被拖着走上了台阶,一屁股瘫坐到了朝堂的座榻之上。
“臣不能……”他惊慌失措,挣扎着就要起身,然而宋云熙的表情立刻变得难看,一边死死按着他的腕子令人不得动弹。于是他本想叫嚷的心熄灭了下去,脸色煞白地坐立难安,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维持着与君王大概的距离。
“几时进宫的?可曾用膳?”宋云熙攥着朴清的手不肯放,他觉出了好友掌心的潮湿。便扯了身旁宫人的帕子替他擦拭。他太想念了,即使分明他们两天前才刚见过面——但那是在朝堂之上,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见面。而事实是自从他们君君臣臣以来,能私下相见的机会愈来愈少。于是每一次面对面都显得尤为可贵起来。
“今晨番邦进贡了一些荔枝,一会叫人送些到你府上去。”
“臣不……”朴清条件反射地要开口,瞧着宋云熙瞪圆的眼睛又默默怂了下去。只得老老实实谢恩。说实在的,家里受的封赏早已摆不下,别说什么土生的果子,就算玉琢的明珠都能塞满小半个仓库。然而君王还是像永远不够似的,有什么好东西总想着往朴家先送一份。这是祖上修来的莫大恩典,但同时也是种负累。
他的叹气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只是乖巧地笑着,手被抓得很紧。他无处可逃。
他们是发小,和禹崇翰一起。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玩耍,读书,几乎都在一块。朴家和禹家与王室向来修好,于是子嗣也与王子享有同等待遇。宋云熙身为庶出,自小备受欺凌。王室的成员们都不与他亲近,唯有禹崇翰和朴清二人形同兄弟,陪伴左右。如今位极人臣,理应也算各司其所。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令人感觉不对劲呢?
禹崇翰竭力不去看宋云熙拿葡萄喂朴清的样子。这个年轻的王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很有君主的风范。而私底下却仍有纨绔子弟的一面。他爱各类珍奇宝物,后花园甚至养了不少中原来的动物。连时鲜的果子也是隔三差五送达,说是日理万机忙碌不堪,但也没有落下了享乐。说是做人当属宋云熙,坊间的留言倒真是没错。
这会子他又开始拿帕子给朴清擦嘴了——旁边的宫人都别过头不看。年轻的史官脸涨的通红,但又说不出什么来。禹崇翰内心复杂,心思百转千回,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了远处悠远而近的脚步声。
这也是熟悉的脚步声。来人身上的重剑发出的琳琅响是绝对不会错的——
“君臣同座,史官上了皇帝的榻,像什么样子!”
是浑厚的,严厉的声音。不设防的宫人们都浑身一抖。朴清也跟着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却被纹丝不动的宋云熙捞了回去。收了笑意的皇帝眯眼瞧着戎装而归的男人,勾着嘴角笑了笑,语气诚恳,却带着微不可辨的轻蔑。
“将军回来了。”
“南疆大捷。陛下可安心。”他终归还是习得君臣之礼,单膝下跪,抱拳垂颜。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从高耸的眉骨下透射出来,直直地投向王座上另一边。
“史官也可再为本朝记上一笔。”
朴清又哆嗦了一下。他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屋子里冷得叫人不适。他突然感觉宋云熙攥着自己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然而却并不明白为何。
他定了定心神,还是决定客客气气地与对方回礼。
“还仰仗将军浴血奋战,才有我等胜迹可记。”
“朝堂之上,陛下未答,容得你一介文官多嘴?”
“放肆!”宋云熙响亮地拍了下座榻,周边的宫人们立刻吓得跪倒在地。两个男人气势汹汹地盯着彼此,谁都没有先让步。
“朝堂之上,谁敢教训君的臣子?”
“殷将军,切莫大意自负了。”
殷长安冷笑一声,他冰冷的视线从年轻的君王身上慢慢移开,最后落到一旁脸色煞白的史官身上。
——宫内像突然刮起了冬风。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