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情史》火晶

3、第三章

　　书房里，籽枝的背影挺拔修长。与其他族类不同，凤族无论男女，身材都很高挑。
　　他跪在墙前，纸上是他抄写的天条。食盒放在旁边，还是原样。他皱着眉，咬着嘴唇，右手写字，左手的拳头攥得指甲都抠进了肉里，掌心有些许血丝。
　　婉游敲门之前，心里一阵嘀咕。虽说二人是姑侄关系，但要她顶着少女的脸，去训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委实尴尬。更何况，以前他们只打过几次照面，话都没说过几句。直到这半个月，她才开始和籽枝一起生活，真实体会了做姑姑的感觉，还没熟练进入角色，总觉得面对他时很茫然。
　　算了，还怕他翻天不成？她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这才敲门。
　　敲了三声，门才被一阵风推开。
　　婉游也不出声，只是默默走到籽枝身后。
　　一个默默跪着写，一个默默看。
　　直到他写完最后一笔，婉游才开口：“籽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罚跪吗？”
　　籽枝抬起头，瞪了她一眼，脸上戾气极重。
　　婉游拿起那些纸，边翻看边品评道：“字虽是好字，但是笔锋过厉，急躁不耐都在这字里行间了。练字可以修身养性，罚跪是为了让你对天规天条乃至无数生灵有敬畏之心，算是姑姑对你的一点教诲吧！”
　　籽枝不满地“哼”了一声，重重地搁下笔。
　　婉游把这些纸放回桌上：“你看不惯我也没用。你不是最拥护凤族的条条框框么！不可顶撞长辈，这是第三条，你难道没记住？”
　　籽枝似乎想反驳，但还是忍耐住了，偏过头，不去看她。
　　“我知道你心里在鄙薄我的出身，但是，没有任何一项证据可以肯定，我和浮稽上神有血缘关系。倒是你我之间的隔空传声，可以证明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凤族是六界中规矩最森严的种族，尤其注重血统纯正。关于她出身的传言，让她在凤族非常尴尬。即使她曾经声名显赫，青史留名，也抵不过族内的闲言碎语。之前她长居黄龙府，只回过凤族几次，但是这份来自族人的恶意，她次次都感受到了。她不喜欢族人探究与鄙夷并存的眼神，从黄龙府搬出之后，一直没有回族内居住，也没去天宫里受封的仙府，而是留在了度朔山上，住在这座玄沧留给她的院子里。
　　籽枝的面色稍有缓和，却狐疑地看着她。
　　“大家都说我是浮稽上神和母后的女儿，你也这样怀疑，对吧？”婉游冷笑，“别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么？你更愿意相信别人的闲话，也不愿相信我母后的清白？你就这么喜欢给自己的亲人泼污水？”
　　籽枝脸上烧红了，却还是执拗地盯着她。
　　“你这么鲁莽轻信，又这么冲动，以后怎么治理凤族？”婉游叹了口气，“怪不得王兄让你来协助我，你真得练练性子。这世界大得很，不是我们凤族的那些条条框框所能概括的。”
　　籽枝脸色一动，似乎受到了冒犯。
　　婉游打开食盒，语气冷硬：“这饭菜，你爱吃不吃。王兄的命令，你若不想执行，就回去奏请他收回成命。我要的是帮手，不是拖后腿的。换个人来，肯定没你这些毛病，也不比你差。”
　　说罢，她一甩衣袖，大步离开了书房。
　　这半个月相处下来，她也算摸出了他的性格。籽枝为人孤傲迂腐又鲁莽，最在意别人的看法，也最受不了别人质疑他的能力。但他也经不住夸奖，一夸奖他，他就更看不起夸奖他的人。对他这种性子，只能看看他会不会越挫越勇。这次谈话，算是她的一次反击。

　　翌日，婉游早早起床梳洗，吃过早饭便去后院修炼。
　　修炼结束后，她才想起缚魂袋里还有个小孩子，赶紧把他放了出来，递给他两个带着法力的豆沙饼。
　　红阳倒是不挑食，接过豆沙饼，就默默地吃起来。
　　婉游看着他认真的吃相，觉得这么关着一个孩子有点不厚道，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在她法力可控的范围内，可以阻断他与冥族的联系；他没遇到生命危险，也就不会化为流火，惊动冥族。这是最保险的方法了。但是，她要将他关到何时呢？即使她的计划成功了，他就真能听她的话，不再吞噬魂魄吗？
　　可是，计划要成功，就必须要用到红宝扇。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红宝扇。
　　红阳似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小脸通红，低着头偷偷擦了擦嘴。豆沙饼本来就容易掉渣，他嘴角沾了几点残渣，擦的位置不对，还留在嘴角。她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为他擦嘴：“别着急，慢慢吃。”
　　红阳看了看锦帕上的图案，是一只火麒麟，头上立着一只凤凰，便好奇地问：“姐姐，这是你绣的吗？真好看。”
　　婉游这才注意到，自己无意中把这条锦帕拿出来了，心中一阵怅然：“不是，是我以前的未婚夫绣给我的。”
　　红阳脸上风云变幻，豆沙饼掉在了地上。
　　“你是没想到男人还能绣花么？很惊讶？”婉游将锦帕小心收起来，自嘲地笑笑，“我的绣功很差，绣出来的锦帕根本没法看。他看我做这个实在费劲，便替我绣了。”
　　“……姐姐，你快成亲了？”红阳呆呆地看着她。
　　“虽然我们没拜过天地，但是在我心里，我们与夫妻无异。”婉游脸上是掩不去的落寞。她吸了口气，把眼里的泪光压了下去。
　　“刚与璋阙上仙和离，不知姑姑今后作何打算？”
　　籽枝的声音突兀地传过来。
　　“这些日子，尚阳上神、秀林上神、广鸿上仙都派人送过情书了，甚至连魔界和妖界都送来了情书。侄儿数了数，一共九位。姑姑会选择哪个呢？”
　　婉游并不理会他，沉默地想着心事。
　　红阳惊呆了，小脸刷白，呆呆地仰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婉游。
　　“姑姑，你总该再嫁吧？会嫁给谁呢？”籽枝语气不善。
　　红阳顿时脸色一黑，小小的人儿皱着眉挡在婉游面前，气势汹汹的样子，让稚嫩的小脸透出奇怪的成熟感。
　　婉游见状，连忙把他拉到身后，对籽枝冷笑：“没想到你这么关心姑姑的终身大事。但是回答你的三个问题之前，你要先回答我的几个问题，这才公平。”
　　“但问无妨。”
　　婉游直视着籽枝的眼睛：“我为情投意合的玄沧哥殉情，和我履行父母的指腹为婚、抛弃所爱，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你认为哪个是对的？”
　　籽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凤凰一族推崇一夫一妻的根源，就在于这一族极其看重爱情。爱情是专一无私的，凤族为爱殉情是再正常不过了，往往会得到同族的赞誉。抛弃爱人乃是凤族最鄙视的行为，可论罪惩处。可是，这一族也极重等级秩序，父母之命也是不可违的。违抗父母之命，也是要论罪的。
　　婉游见他迟迟不回答，又问道：“我拒绝父母定下的婚约、选择和离，和我明知丈夫要娶别的女人、还执意要和他继续生活，哪个更丢凤族的脸？”
　　籽枝面色发紫。
　　凤族是爱憎分明、刚烈决绝的一族。明知对方并不专一，还死缠烂打，这种事凤族做不来。违背了一夫一妻的婚姻，他们颇为不屑，也是要论罪的。
　　璋阙上仙与白虎上仙的妹妹白青上仙走得颇近，六界都知道白虎上仙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还要择吉日大操大办。婉游久居黄龙府，不闻世事，全府上下都有意瞒着她，直到认识了雪浮，才知道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们的婚事是为了什么，你不会蠢得看不出来。而我和他的婚姻是怎么回事，你更清楚。”她看着陷入沉默的籽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不是最讲究规矩和脸面吗？璋阙上仙向白青上仙提亲，完全不顾及凤族的规矩，本来就是毁约在先，打凤族的脸，还妄想鱼与熊掌兼得。你现在是要给他撑腰，打本族的脸？”
　　籽枝的脸上白紫黑轮番来了一遍，却说不出话来。
　　“你看，这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做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不是简单的族规能断得了的。你以后是要做凤王的，这种事随处可见，到你那里，你该怎么断？”
　　说罢，婉游顿了顿，道：“更何况，你已经被偏见蒙蔽了双眼，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
　　婉游想了想，苦笑。凤族上下一直不将她视为同族，而她也早已升为尊贵的九重天上神，远非凤族族规可以管制之人。不然的话，她的这次和离肯定会被凤族处罚。
　　大概是因为她一直生活在凤族之外，总是与凤族格格不入。在她看来，凤族这些古板繁缛的规矩十分不可思议。
　　籽枝一言不发。
　　“你的问题，我只回答一次，你记好了。”婉游转而望向天空，“既然我能复生，玄沧哥未必不能。若他活着，我便只想嫁他一人。”
　　红阳攥紧了她身后的裙摆，低下了头。
　　“别来找我的不自在了。以你刚才对我的态度，可以再去书房罚跪罚抄了。”她挥了挥手，示意籽枝下去领罚。
　　红阳连忙拉住婉游的手，小小声：“姐姐，别生气了。”
　　婉游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我不生气，没必要为了这种是非不分、迂腐鲁莽的人生气。”
　　籽枝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得更快了。
　　之前早饭的时候，她没有见到籽枝，也不甚在意，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等着找骂。而她真正在意的，是鸽子随风一直没有消息，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寻找红宝扇。
　　婉游擅长炼制各种法器，而这红宝扇虽是她的法器，却并非她所炼成，无法与她产生感应。红宝扇是由度朔山上的海棠木与浮稽上神的夺命火一起炼成，是浮稽上神认她为义女的礼物。只可惜浮稽上神沉睡千年，至今未醒，不能助她一臂之力。
　　而她自己炼成的法器——
　　突然，一阵异风破空而来，直扑向她。她右手一握，棠木鞭牢牢握在手中，一鞭挥出，便将飞来之物卷住。
　　这木鞭，便是她炼成的法器。
　　木鞭卷住的，并非暗器，而是一封书信。
　　她心中一惊，隐隐有种期待攥紧了心脏。
　　这书信破了她的结界，她作为施法者，不可能毫无察觉。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书信的主人，知道她是怎样收起结界的，并不破结界，而是趁她不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了结界。而她那些关于结界的法术，都是一个人教的。
　　她伸手一探，果然结界消失了。
　　婉游拿起那封书信，手指轻颤。这字迹，竟真的是玄沧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