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存在过，我会记得》江祎cyan

1、全文

　　——死亡不是一个灵魂的终结，只要灵火还在燃烧，那灵魂便会重复地进入一个又一个轮回。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生存是以燃烧灵魂为代价的。而灵火熄灭之时，便是一个灵魂真正死亡之时，它会化成虚空里的尘埃，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但有些人的存在，会有人记得。
　　＊
　　“神明大人，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名字？我……没有名字。我掌管幽冥司，他们都叫我冥司。”
　　冥司从没想到会有凡人和他搭话。他站在奈何桥边看数以亿计的生灵渡过三途河，看了上万年。那些灵魂因为被河水涤尽前世记忆，大多眼神无光，只僵硬地向前走，纵使是有活气的，也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看他一眼，更别提搭话了——毕竟他算个死神嘛。这是他第一次碰见一个凡人，用如此清亮的眸子直视他。
　　“冥司冥司，很好听啊。不过我更喜欢光明的明。”
　　真奇怪啊，这么讨厌的称呼竟然被这个人叫的这么好听，冥司想。
　　“啊……神明大人，时间到了，我该去轮回了。”
　　“我衷心祝福您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再见！”那个灵魂展开笑颜而后转身离开，渐渐淹没在三途河愈来愈浓的雾气里。冥司觉得那个人笑起来好像地狱里的三生花——地狱里仅存的生的气息。
　　冥司不知怎的，向前一抬袖，却只兜了个空。“真可惜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便叫你三生吧。
　　冥司自那以后改名成了“明司”。
　　＊
　　神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但三生的脸、眼睛还有清澈沾笑的声音都滞留在明司的脑海里，日日夜夜挥之不去。
　　他利用职权之便，查明了三生所在的凡世。他在那个凡世里不动声色地看了三生的一生。看他从一个稚嫩的幼婴长成一个翩翩少年，看他和一个女子相知相爱到白头，看他送走双亲泪水决堤，看他生老病死。他就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
　　三生的一世结束了，他又来到幽冥司，他被河水洗去了记忆，所以他又像上次那样询问了明司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明司，光明的明。”
　　“啊……真好啊，我喜欢这个名字，很亮堂呢。”
　　“嗯。”明司注视着他，静静地在脑中摹下这个人的轮廓而后细节。他盯着他鸦翅般的长睫，仿佛在用工笔细细地描出他的眉眼。
　　“那神明大人，我先走啦。我衷心祝福您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有缘再见！”三生和上一世一样，消失在浓雾中。
　　明司又去找三生了，又那样的看了他一世。可三生不知道，第三次来到幽冥司，他又像初见那样问了明司的名字。
　　“我叫明司，光明的明，是一个人给我取的。”
　　“啊……那他一定把您看成光一样的存在。明就是光明呀。”
　　“真的吗？”
　　“嗯……我也只是猜测嘛。不过如果是我，我应该会这样想。”
　　三生每一次笑都好似三生花莹白的花瓣在冥河鬼火中轻轻闪动，摇落一把星子。
　　明司看了三生一世又一世。可惜三生不知道。
　　……
　　“我叫明司，光明的明。是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人给我取的，可惜他忘了，每次都不记得。”
　　＊
　　都道“天上一天，凡世一年”，明司已经活了上万年了，却第一次觉得凡世的几十年好漫长。
　　因为他想见三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三生的那种“见”，是“相见”。他还想念三生用摇铃般的声音问他的名字，想念三生虔诚的祝福。
　　明司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神不会冲动，不知道一见钟情，不知道喜欢。其实，神比凡人还要可怜。
　　于是明司从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实际上，他每次都用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同三生讲话，因为明司不知道开心要笑。但那张脸即使没有一点温情也漂亮极了，轮廓分明深邃，肤色冷白，细看可以见到金色的血管，里面有赤金色的血液在流动。明司的灵力是幽蓝色，溢出点点萦绕于周身，就好像三途河里倒映的银河。他着一袭藏青色长袍，乌黑长发落到脚跟。但那张冷艳的脸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明司啊，孤独惯了。
　　孤独的人一旦尝到了一些温情，就会沉溺其中，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渴求更多，同时也恐惧着失去这仅剩的施舍。所以他不愿表达自己的渴望。
　　一眼万年。
　　直到三生的灵火将要熄灭，明司也没做什么，除了就这样看着他，满足于几十年一次的短短的交谈。
　　这一次，三生的最后一缕魂魄燃尽了。明司忽地感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清晰可闻。他将手覆上左胸口，那里空空的，缺了一块。
　　流星陨落，似是情锁松动。
　　忽然，明司疯了一般地跑起来。他冲到上真界，在满地的碎灵石里寻找那个人的魂魄。他好着急，修长的手指伤痕累累，可怎么也找不到。
　　“不会的吧……不会的……不会那么快就到虚空去的……不会的。”
　　蓦然回首，有一缕魂魄正向虚空升去，正是三生。
　　明司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再燃起来……”
　　焦急间，泪已流了满面——明司的脸第一次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色。
　　魂魄已渐渐开始散去，那就再也抓不住了。
　　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幽蓝色的灵核，它剃透玲珑，像星空的碎片，是很漂亮的一具灵魂。可在沾满赤血的手指上显得可悲又凄凉。
　　他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灵核投进了三生魂魄里，刹那间，死灰复燃。
　　三生的样子从幽蓝色的火焰中浮出来。
　　“神明大人……这是哪里？我……诶？”三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了，泪水像碎了的珍珠一般不停地往下落，那是他生生世世的记忆在哭泣。三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可他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明司把他这一生唯一一个笑赠给了三生。
　　“神明大人……你笑起来真好看啊，不像一些冷冰冰的神仙。以后多笑笑吧。”三生看得入了迷。
　　“好，都听你的。”明司的嘴角沾了血丝，周身的荧光正悄悄褪去。可他笑的很开心。
　　“神明大人，我该走了。虽然我真的很想认识您，但我的魂魄好像……快要散了……我衷心祝福您……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等等。”
　　明司俯身过去，在三生的薄唇上烙下一个浅浅的吻。两人咸涩的泪水在氤氲气息中交_融，纠结缠_绵到衣襟。
　　明知死不能触碰生，明司却还是忍不住靠近。
　　“谢谢，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幸福。再见吧。”他说的就像真的会再见一样……会再见的吧。
　　强燃灵火本就是逆天而行，魂魄不能复生，而挖空灵核者也必死无疑。
　　明司幽蓝色的灵力伴着三生魂魄的灰烬一起升到虚空。明司的生命也随灵力的流逝渐渐化为齑粉。

　　三生的泪水触到明司的指环，光景乍现——
　　那是明司遇到三生的一万年前，那时候明司还是冥司，他的头发才刚到脊骨。
　　有一天，他捡到了一只短耳兔，他收养了它，在漫长岁月中聊以慰藉。
　　他会给这只兔子用浸过三生花瓣的泉水沐浴，然后用修长的手指梳整他的毛发，漂亮的指节总喜欢摩挲他的耳侧。
　　因为没有家人，冥司在外憋的久了，就喜欢把所有的话一股脑吐露给小兔子听。
　　“今天先生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神，会活很久很久，”
　　“可我觉得好无聊。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就连名字也没有……幸好我有你”
　　“他们都离我远远的，小兔子，为什么呢？”
　　兔子不会说话，只好用毛发蹭蹭他来安抚。

　　“先生说，神仙是没有七情六欲的。还说七情六欲是极恶，所以凡人总要打打杀杀。”
　　“你说，‘情’到底是什么呢？神仙会被打上情锁，我大概没有机会体会了吧。”

　　“先生今天讲了幸福。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感觉呢，你说，我能找到吗？”
　　小兔子用粉嫩的舌头舔舐冥司的掌心，好像在回答。冥司痒难耐，被弄得笑了起来。

　　后来啊——小兔子丢了，掉进了地狱眼，连骨灰都没留下。冥司难过了好久好久，因为太痛了，就把这段记忆封进了指环。所以冥司忘记了自己拥有过什么，失去过什么，忘了自己曾经也爱笑的，也忘了那只小兔子。
　　万年的时光里，那只兔子的灵气竟在地狱周围缓慢聚拢，凝结成一个魂魄。那只兔子大概是有什么未竟的心愿，感动了上苍。那个魂魄就是三生，遗憾的是——那个魂魄没有记忆。
　　——光影消散
　　“一万年前，我忘了你。在这一万年里，你也一次次忘了我。我们也算扯平了。”
　　“从今往后，你的存在，我都会记得，不敢忘记。”
　　明司的最后一缕灵气消失于虚空。锦缎秀发碾作尘埃，却仍纠_缠不清，理断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