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人间事》熹贵妃

55、拍照

　　你用什么留住过往？

　　人为什么要留住过往？那些逝去的日子造就了现在的我们，我们怀念过往，怀念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自己。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们怀念过往，想要留住没有变质的初相见的美好，我们怀念过往，是希望过往能给我们支撑下去的力量，我们怀念过往，想要留住那个最美的年华，最美的青春，那一去不返的青春；我们怀念过往，即使它没有那么美好，可是那是只属于你的，唯一的过往。并且它，一去不复返。

　　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里，照片的出现，终于让这些平凡而普通的人们可以通过金钱的交换来得到留住过往的资格。从黑白照片进入彩色照片的时代，技术的跨越，让人们对那些瞬间的留念的诱惑更具有诱惑力了。

　　“当街（街道）来照相的了，想照相的出门看看。”身背胶卷相机的手艺人走街串巷的谋生。街道吆喝的是村落里的特有风景。平时卖水果的、卖糕点的、卖豆腐的、卖青菜的、还有收长头发的，各种小商小贩都是这样骑车二八自行车或者自己特有的简单工具走街串巷的谋生。

　　“照照片的，等会儿。”赵凤华的一声喊叫，那照相的人就从自行车上下来了。

　　“多少钱一张啊？”

　　“单人的五块钱，多人的按照人头算，每个人两块钱。”照相的手艺人解释的很清楚。

　　“怎么这么贵，便宜点吧。”砍价，是村落里每个买东西的人都必须要进行的，主要是真的没有钱。这里每个人都很穷，无论他们买的是什么，无论价格是多少，在他们的观念里，只要是往外掏钱，都是一个字：贵！

　　“大姐，我这已经不赚钱了，你看看别人，单人都是六块钱，多人的都是三块钱一个人，我的已经很便宜了。”照相的小伙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头精神的小板寸，长的高大帅气，骨子里透露着一股艺术人的气息，看得出这是天生注定的要吃艺术饭的人。

　　“你哪里不赚钱啦，小伙子做人要实诚点，我们这也经常来照相的，人家都是多人的一块五，我是家里孩子一直没凑齐，今天刚好都在家，要不我这钱给谁不是给啊。”赵凤华太明白小伙子的价钱的便宜了，可是人啊，总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况且那是钱啊，能省下来五毛钱都能买下半斤米了。所以，她觉对可以为了这五毛钱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照相的小伙子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市场价格已经很便宜了，但是他的确是个刚入行不久的人，况且当初入行是为了爱好的追求，但是现在他必须面临的问题是生计。生计与生活总是每个追求艺术的人躲避不开的矛盾。入行了一段时间，一直因为自己不爱开口没能开张。可是，他得活下去啊。他是个平素不爱开口的人，今天已经是鼓足了太大的勇气才让自己开了张。他的胶卷和相机都是有成本的，一块五虽然赚的少点，但是至少还能赚一点。

　　“那好吧，就一块五吧。”

　　年轻果然是年轻，年长果然是年长。在这里，年纪让这个农村女人变得更为圆滑，在这场五毛钱的较量中毫无费力的取胜了。

　　“小伙子，就喜欢你这痛快人。你等着，我让我家孩子洗洗脸，马上咱们就照相。”赵凤华一脸的得意，因为自己在这场省钱的战争中胜利了。

　　“彩虹，来洗洗脸，照相了。”赵凤华大声的吼叫着，声音能够穿透半个庆西村。她是个追求时尚的人，集市上出了好看的衣服总要给自己买上一件，有了新鲜的吃食也总是要偿个新鲜。她年轻，爱美，可是这几年她发现年龄真是个残酷的东西，她的美貌已经在这时光里慢慢被皱纹遮掩，她的鬓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有白发生出，她想留住现在自己的样子，但是不能以自我的名义。

　　赵凤华的几个孩子和李长青家的孩子还在疯狂的弯着踢毽子、跳房子，他们没有玩具可以玩。但是他们有大自然的赐予，大地长出的玉米做成的毽子，大地母亲上作画就是房子，有时候他们干脆直接在地上翻上几个跟头，看谁能够连续翻的多，来定个输赢。孩子毕竟是孩子，孩子永远有着使不完的劲头，他们充满活力，用最简单的食物和丰富的活动为这个平凡的生命增添记忆与活力。他们红彤彤的小脸和满头大汗就是那旺盛的生命力最好的证明。

　　赵凤华一边叫唤着孩子，一边自己认真的洗脸，涂抹了香味四溢的郁美净，她用家里那柄红梳子认真的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还好，经过这简单的打扮，她的皱纹和白发并没有太肆虐在她的脸庞上。她找出来那条红色的长裙，它已经在柜子里陈放了太长的时间，长的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让她有点恍惚。她喜欢大红色，大红色的鲜艳正像她自己一样，那个花一样美丽的自己，热情的绽放着，得到男人们垂涎的眼光。即使是死了丈夫的自己，即使现在的丈夫平凡到近似无能，可是她必须仍然要让自己在男人面前是最显眼的那个。可是岁月啊，终究绕不过任何一个人。她看着那壁橱上的镜子中的皱纹满布、白发悄生的自己，摸着自己的脸，不禁感慨：人，要是能永远年轻该有多好啊。

　　“妈，我洗好了。”儿子李宝龙的闯入让她从那伤感中惊醒过来。

　　“妈，你怎么穿上这个裙子了？”儿子有一股想笑的冲动，他实在觉得那鲜艳的裙子和妈妈不搭掉，虽然他说出不出来这是不搭配，但总是有股怪怪的感觉。可是他看着妈妈那略带忧郁的样子，终究是忍住了没笑，他到不知道是怕妈妈伤心，他只是害怕自己说错了话，妈妈又该骂个没完没了，他不喜欢听她唠叨个没完。

　　“好看吗？”她追问着儿子的眼光里绽放这许久不曾有过的光芒，那是对于年轻的渴望。

　　儿子沉思了好久，为了自己免于唠叨，还是狠狠的点了点头。

　　她依次给三个孩子找出了最漂亮的衣服，然后换上了今年夏天新买的凉鞋，那都是上学的时候才穿的凉鞋。平时在家里的时候，他们都是穿以前剩下的凉鞋。但是凉鞋穿了好多年，鞋带处都断开了，开始的时候他们会用布条把坏了地方缠上继续穿，等到布条藏坏掉了，他们就干脆将鞋带用剪刀剪掉，成了拖鞋，穿着也舒服。

　　“坐好，我喊一、二、三，咱们就一起笑啊。一，二，三。”

　　咔嚓。

　　“一，二，三。”

　　咔嚓。

　　随着两声快门的声音，她终于心满意足的拥有了一张可以留住自己最美样子的永久证明。

　　“照片什么时候送过来啊？”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那美丽的自己的样子。

　　“最快十天八天的吧，慢的话半个月我就送过来了。不过得看我最近照照片的数量，我都是统一拿过去洗照片的。”

　　“那你就多照啊。”赵凤华迫不及待的说，突然她也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了。

　　“我也想多多照啊。就是，我这不太会说话，找我照相的人少。”小伙子羞涩的低下了头，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丢人。

　　“小伙子，说话有什么难的，你这这么帅气，你就七大姑八大姨的一招呼，你这生意就都来了。再说了，这人啊，在这世道上混，你话不说好听点，你能混下去吗？听大姐的，放心大胆的张开嘴，保准你这生意好着呢。”

　　小伙子看赵凤华的健谈，想到自己，认真的点着头，却还是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连话都没有回。

　　“哟，赵凤华，今天穿的这么好看啊。”杨怡是出门倒泔水的，看见这邻居穿的这么鲜艳，知道她爱听恭维，也顺势恭维了两句。这两句让赵凤华听在耳朵里，可是一个开心啊。

　　“哪里好看，都老了。对了，晨风她妈，你也给自己孩子照个像吧，这长大了，孩子们也是个念想，看看自己小的时候，多开心啊。”

　　“我们就不照了吧，太贵了。”杨怡以前也想过给几个孩子留个纪念，可是她问过两次，那昂贵的价格还是让她最终打消了念头。

　　赵凤华快速的走到杨怡身边，小声嘀咕着：“不贵，不贵，这个小伙子人实诚，多个人照就一块五毛钱一个人。可是比别人家便宜呢，这可是我说半天才说好的。你可得抓住机会了。再说了，你这四个闺女，长这么大一张照片都没有，这将来孩子不埋怨你啊。”赵凤华的一口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的杨怡也心动了。

　　“让我也让她们洗洗脸？”

　　“你这就对了，听我的没有错。”赵凤华的此举当然不是真心为了给杨怡家的几个孩子留念想，甚至她连给孩子们一起照都只是想留住自己的样子。她不过想给这腼腆的小伙子多拉一单生意，好让他早点凑够了照片去洗照片，然后早点给自己送来照片。

　　杨怡转身让那小伙子等会，就让孩子们洗脸换衣服去了。可是衣服换到一半才发现，几个大的因为上学她是都给做了裙子的。晨瑶现在是没有裙子的孩子。

　　“要不就穿大裤衩照吧。”杨怡此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孩子们换下来的旧裙子都已经掉色或者好几层补丁，只有这大裤衩上补丁少点。

　　“我不，那上面都是补丁。”虽然晨瑶从来没有嫌弃过打着补丁的衣服，可是现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股劲，大概是对于照相这件事情的新奇，她内心里是那么嫌弃那件旧衣服。

　　“那怎么办，没有裙子了啊。”杨怡想到外面人家在等着，孩子还不听话，她的火爆脾气马上就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大声。晨瑶被她突然的发怒吓哭了。虽然她平时是个所有人眼里都懂事的孩子，但是再懂事的孩子也有自尊心。照照片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她知道这张照片会留很久很久，会一直到自己长大，可能她很多年里都没有机会照相，所以，她希望照片上的自己也是美丽的，至少衣服上不要那么多的补丁。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吵起来了？”好事的杨凤华听见声音就过来了，。欢看热闹的人，一边看着热闹愉悦了自己，一边还想在这热闹中做些什么，给自己同时博得一个和事老的美名。

　　“这个混丫头，嫌弃这衣服是补丁。算了，嫌弃就嫌弃吧，嫌弃就不要照了。正好我还能省几块钱。”说实话，今天的决定也实在是看在了邻居的刺激之上。人总是这样，本来没有做决定的事情，在别人的怂恿之下很容易就改变了最初的初衷。对她来说这个家庭还没有资格去追求这种精神上的享受，他们还处在贫苦之中为摆脱物质的匮乏而挣扎。

　　“不，我要照相，我要照相。”晨瑶听见杨怡的狠话，更是吓的大声哭起来。她太知晓杨怡的脾气了，一旦她真的生气做了决定，那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就算真有神仙，就算是姥爷在都改变不了。

　　“想照相你就别挑三拣四，就穿着这件衣服照，要不就不要照了。”杨怡的吼叫让晨瑶虽然委屈，却不再敢大声的哭出来。她深刻的记得，杨怡说过，她不喜欢孩子哭的，她认为那是没有出息的表现。可是她的眼泪，还有她的抽噎都证明着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伤心。姐姐们已经洗好脸了，见这个架势也没有人敢说话，都呆呆的站在那里。晨飘用力拽了拽晨瑶，示意不要让她再说了。杨怡的声音变大，也是因为邻居的刺激，本来她也觉得亏欠着晨瑶，毕竟很久都没有给她做过新衣服了，那衣服上的补丁多的实在是难看。可是邻居的到来，让她莫名的从心底生出一股屈辱感，因为贫穷而涌上来的屈辱。

　　“晨风妈，你这是干什么，你看你把孩子吓的，不就是件裙子吗，去穿我们彩霞以前的那个，这难得的来一次照相的，你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呢，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宝春妈的一反常态让杨怡吃惊，平时她就是偏偏自己困难的时候看自己笑话的人，虽然她也觉得今天她突然借裙子有种在自己眼前炫耀的感觉，如果是平时，好强的她肯定会一口回绝，可是现在她看着晨瑶哭泣的脸庞的时候，竟然更加反常的不想拒绝。晨瑶听见这话自然是开心，可是她不敢说，她只是豆大的泪珠往下落，一边抽噎，一边看着杨怡，杨怡不发话，她是万万不敢动的。

　　就这样一屋子的人全部都盯着那件白色的带花边的裙子，那是一件多么漂亮的裙子啊。雪白的颜色，摆动的裙褶，重点是上面没有一个补丁。一向懂事的晨瑶甚至为了现在自己的攀比行为可耻，可是她看见那条漂亮的白色裙子的时候，她恨不得马上就将它穿在身上，哪怕是一瞬加也好。可是现在她只能泪眼朦胧地看着它。

　　良久，杨怡终于发话。

　　“还不赶紧去洗脸，人家照相的还一直等着你们啊。”在这个家里杨怡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敢违抗。晨瑶虽然委屈，可是现在看着这诱惑的裙子还有对照片上自己的想象，竟然是一边抽噎一边去洗脸了。直到她擦完脸换完那白裙子，她的脸还有着因为哭泣而残留的麻木。

　　“看我，一二三，你们就笑啊。”摄影师专业的用手操纵着照相机。

　　“一，二，三。”

　　“咔嚓。”伴随着晨瑶鬓角湿润了的头发，还有那红肿的眼睛，和着那深刻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一并留在了这张胶卷里，它将会被冲洗出来，然后永远的记录着她们这个年纪的年华，还有她们的这一天。

　　“我帮你招呼了生意，你可得给我早点送过来。”宝春妈见晨风家一家人进去之后，赶紧跑到了照相的青年身边再次提醒他。让一毛不拔的她借出那么漂亮衣服的，怎么可能是怜悯而生的心甘情愿呢？她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自己怜悯，她觉得她是那个最可怜的存在。早早的死了丈夫，现在的丈夫又不争气，自己的脸上的皱纹和白发已经悄然爬上了脸庞，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现在的她更凄惨的女子吗？

　　“大姐，放心吧。你看你这个人对我这么好，我回去肯定为你快点去洗，尽快给你送过来。”带有艺术气息的照相青年骨子的纯真的艺术气息也是一览无余。他无比感激着给自己开张并且帮自己拉了第二单生意的人，此刻他将在这份鼓励和感恩之下，勇敢的迈出自己的求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