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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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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暗红的血水滴落在深色的草垛之上,很快就悄然无声地渗入内部,只余下表面并不起眼的斑点。血水的来源是一袭本该精致素雅的白袍,而它此刻却血迹斑斑,沾满尘土,几缕银白的发丝夹杂着血水与汗液垂落在衣襟之前,混乱地黏成一团。
袍子的主人有着一张极为俊俏的面孔,这一身的凌乱与这样的面容实在格格不入,很少有人能让他如此狼狈不堪,他也很少有机会在重伤之下被人抱在怀里一路逃亡。
这样的经历没有人会想再有第二次。
行至山林深处,红发剑客停下来,轻盈地跳下掠影飞剑,轻微的晃动使怀中那白袍被血色染红的青年皱了皱眉。不过很快两人就在林中站定,不远处传来泉水泠泠之声,探寻过去,是一处被藤蔓遮蔽的洞穴,那声音正是由洞内而来。
岐山西麓半山处有不少云麓仙居的门人驻守,十大门派弟子也在不断集结,为了避开追兵,天草御剑带着金坎子沿隐秘的山间小路而行,但长久的颠簸对伤患而言并没有多少益处,况且血迹会暴露二人的行踪,处理伤口是当务之急。
天草将金坎子安置在山洞内,便起身去探查四周。他不敢走得太远,向东小心行进了数十步,回过头却见金坎子站在洞口,摸出一张黄符,又不知念了什么法术,那符幻化为一只小巧灵捷的仙鹤,升空绕行。金坎子看了他一眼,天草往回走去,刚到洞口就被一根细长冰冷的手指贴住眉心,同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四周的景象,仙鹤的视界一览无余。
太虚观果然有些奇奇怪怪的法术,也许可以学几手,纵然自己用不上,哄哄孩童也是不错的选择,他不着边际地想。
在确认避开了八大门派的追击弟子后,二人进入山洞,金坎子并没有客套,半跪在水边,捧了泉水清洗伤口。天草坐在他的身后,沉默地看着他解开腰带褪下半身白袍,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天草下意识地动了动喉间,目光继续往下,经过裸露的肩头,最终停留在背后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之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更多的是旧痕。
明明如此狼狈,仿佛被狠狠地碾进了泥土,用一根手指就能轻轻折断,这个男人却依然能保持着这般临危不乱的模样,有些东西在他的身上闪耀着,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它都不会消失。
伤口的颜色呈现出乌黑,那是中毒的迹象,天草看了片刻便站起,外出搜寻能够解毒的药物。剑阁素来与冰心堂交好,前任卓掌门之妻亦是医术超绝的掌针,剑阁弟子自然对山间药草略知一二。有一种常见的药草,名曰龙牙草,遍布于中原山野,外敷于伤处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天草寻了四处,果有所获。
回来的时候金坎子已经将污迹洗净,只余伤口翻卷出的血肉依然触目惊心,兵器留下的痕迹在短时间内难以消除,他的身上只会留下越来越多的伤疤。
天草走上前,一言不发地为金坎子上药,他没有携带药杵,也不是专职的药师,只能凭着记忆中往日师兄们使用的法子,将草药含在口中嚼碎了,涂在自己的指腹,然后贴上那本该光洁的后背。接触到肌肤的时候,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只能咬紧牙关压制内心那股不知名的波动。金坎子倒是很配合地没有动弹,那药草他是认得的,虽不能彻底解毒,总也有些暂缓伤势的作用,他低下头往身后瞥了一眼,红发青年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小心地控制着手中的力道。金坎子垂下双眼,他从未想过会被人所救,即便是有,那个人选也从来不是萧逸云。
那是自己无法掌控,也不想去掌控的人。
后背的药草抹毕,天草又转向前方检查,金坎子的胸口有两道剑气划过的伤口,他认得出来,这两道剑气都出自弈剑听雨阁的三阳真火诀,这是他很擅长的招式,记得很久以前,自己也用这招击中过眼前之人……那是如此久远的记忆,此时回想起来竟像上辈子发生的事,谁说不是呢?天草暗自想着,恍若隔世,犹如重生。
手指比思维更迅速地抚摸上了肩头的那道旧痕,那是自己留下的,那么多年了,为何仍在呢?被强制压下的思潮又翻滚了上岸,他捏住那暴露在外的肩头,手中草药的汁水顺着指间缝隙划落下来,在金坎子的胸口形成了一条弯曲的痕迹,然后金坎子一把握住了那只手腕。
天草抬起头,正撞进了一双桃花似的眼中,那眼神有些深不可测,又好像没有任何含意。天草不想去思考这些,他只是本能地想着,顾汐风……他真的很好看,自己一向是知晓这一点的,尚在西陵城之时,便有不少王公眷属对他青睐有加,普通少女更是对他倾慕无比,而这样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的面前,他还受了伤,似乎比平时少了半分凌厉。
半褪的白袍挂在肘间,二人靠得很近,连呼出的鼻息都交织在了一起,原本宽敞明亮的山洞变得昏暗逼仄。天草从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般想要去触碰眼前的男人,头发也好,脸颊也好,甚至指尖也好……弹琴的指,握剑的指,扰乱他思绪的指。
他曾在暗中回过几趟中原,听着那些关于金坎子道长的坊间流言,他们说他与云麓仙居门下的女弟子有些难以启齿的关系,说他与许多女子的风流韵事。天草不知道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为何此刻自己会突然冒出这些个想法,他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发堵,他望着那双桃花似的眼睛,嗅着淡淡的血腥味,清苦的药草味,从中辨别出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心绪很烦杂,他需要一个宣泄口,但他找不到在哪里。
一粒黑色的药丸送入口中,又有二指在脖颈之间一顶,天草便毫无防备地吞咽下去,登时清明无比。他没有问那是什么药丸,也没有再去想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手上的动作继续着。染血的衣袍被解了开去,天草抽出天逸剑,以剑气划开上半身,又从其中挑出尚算洁净的部分制成长段布条,接了泉水洗净后以法术烘干。他将剩下的药草涂在布条之上,将那几道伤口都包扎起来,这下总算看起来不再那么令人心惊。
天草收了手,金坎子便在山洞的深处端坐下,开始运气调息,过重的伤势让他的灵力几近枯竭,若不是早前天草以上善若水为自己恢复了一小部分灵力,他连借助符咒施放小型法术都做不到。伤口的疼痛至少能让他保持清醒,这很重要,迷糊的意识太过于危险,尤其是在逃命的时候。
天草靠在山洞坚硬的石壁上,表面参差不齐的细碎石块硌得他心里起了一丝烦躁,他抬起眼,朝着深处望去,那里只有一团隐约而模糊的黑影,无声无息,毫无动静。他屏住呼吸,从静默的空气中搜寻到那一点微弱的气息,才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金坎子的伤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他不知道那袍子底下的身体尚有几处他没见着的伤痕,也不知道方才匆忙的处理会不会奏效,两人之间弥漫着冰一样寒冷的沉默,也许自己是想说什么的,却又很难开口说第一句话。
自己处于何种立场,他有些迷茫了。一个罪行累累,恶贯满盈的太虚叛逆金坎子,当然不该去救,他手段狠毒,毫无善心,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但……
金坎子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目,天草看不清他的所在,他却能从洞口透入的一丝微光中分辨出靠近洞口之人的细微的动作。萧逸云说救自己只是为了解蛊,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哪怕这个理由看起来如此自私。一蛊一命,互不相欠,从此往后再无交集,他们不适合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相忘江湖大约是最完美的结局。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草外出找了些充饥的野果,还顺手猎了两只山雀,他从小就顽皮捣蛋,做这些自然不在话下。回来点了火,山洞被温暖的火光照亮,天草将山雀拔了毛洗净,架在火堆之上,然后去看金坎子,对方好像对他接连的动作毫不在意,充耳不闻。
这是该埋怨他对自己的忽视,还是该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
洗净的野果被放置在金坎子的面前,天草转身回到火堆旁,坐下翻动那只逐渐被烤得油光发亮的山雀,肉香飘散,在狭小的山洞中弥漫开去,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有点坏心,又有点幼稚,金坎子受了伤,自然不能进食荤腥,自己却是装模作样地在他面前烤着肉。
更晚些时候金坎子发起了低热,伤口虽做过简单的处理,到底没有对症下药,药草对抑制毒素蔓延能起到多少效果也尚且未知。天草对此也束手无策,不时去探他额间的温度,金坎子本在自行调息,显然对他的行为透出了不耐烦的姿态,天草不敢再动手,回到靠近洞口的石壁坐下,远远地看着。
夜有些深了,火堆依然旺盛,一旁是山雀的残骸,天草躺倒在地上,盯着自己黑乎乎的影子愣神。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与其说是空白,不如说是虚无,有很多事需要他去想,却又理不清头绪,自己明明孑然一身,又为何总有些放不下的人和事……困意翻滚而上,为了逃命而奔波,这还是第一次,身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侵蚀着五官与四肢,让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心中蓦地一凛,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翻坐起来,朝山洞内部望去。火光已经相当微弱,扑闪的火苗子摇摇欲熄,一条熟悉的影子被淡淡地投射在石壁之上。
他还在。
天草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再度睁开眼睛早已失了睡意。几步跨至洞口,他半靠在岩石上,沉默地望着暗沉沉的夜空,月朦胧,星光黯淡,压抑沉重的气息笼罩着整片大地。明日大约会降水,这不算一个好讯息,此处洞穴越向内部走势越加下沉,若是大雨侵袭,被淹没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又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枚铜板,那铜板擦拭得极为锃亮,显然经常被它的主人捏在手中把玩。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为爱情发愁的少年之时,有算命的道士说,他往后的人生中会经历三次劫数,那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有趣便礼节性地收下忠告,直到那年的落枫阁,他被冰冷的手指掐住咽喉,被数条邪影阴沉的气息困在囚笼。
这该是第一次的劫数,而顾汐风放过了他。
第二次,是剑阁内乱,他恰好带着秦筝远走江南,祸端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待他重回巴蜀,只余被妖魔攻占,沦陷许久的弈剑听雨阁旧址。
而第三次……他本就没打算活着把人救出来,潜意识作出的决定总是不受思维操控,说是决定,其实那时候他并没有权衡过现状利弊,他只是想着,顾汐风不能死。不过此刻自己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而顾汐风……至少他还活着。
临近清晨空气开始变得潮腻,周围的石壁上冒出了细微的水珠,天草外出接了一些晨露,再次进入山洞,金坎子已经睁开双目,皱眉看着那几处敷了药的伤口。天草递给他盛着露水的叶片,又翻过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很轻地摸了摸,金坎子连眼皮都没抬,就着叶片的边缘吮了些露水。一夜过去干燥许久的喉间得到盈润,他微微开口,依旧难以发出声音,但他本就没有交谈的打算,便也作了罢。
低热已经退了,金坎子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对受伤司空见惯,身体自觉的调养比普通人迅捷许多。但即便如此,重伤之下,一时半刻也难以痊愈,拖着伤痛的身体对他而言毫无益处,狼狈无力的自己,真是令人厌恶。
天草半跪下身,将角落里那身沾满血痕的白袍包裹起来,又脱下正阳外袍覆在了金坎子的身上。
“我们得走了。”
这是两天以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