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上)

      西陵城中有两市六坊,皆热闹非凡,尤以安乐坊中灯笼高悬的酒肆为胜。王公贵胄莫不聚集于此,一到晏时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放眼望之极尽风流。上流社会又称安乐坊为朱衣坊,想是那时候流行身着朱衣,但坊中百姓依然以安乐称之,喻以平安喜乐。

      酒肆西街为商贩驻地,米酒鱼果,一一列举,品类也算丰盛,便是在冬季,也有窖藏的蔬菜与干果供百姓挑选。西陵城素有立冬食交子的习俗,每至此旬,寻常百姓便至西街购置些食材辅料,故而也分外熙攘嘈杂。

      萧逸云跟着师父君尉抵达西街,已是酉时,酒楼门口的灯笼亮作一片红海,在二人身后落下两条细长的影子。萧逸云的左手握着一串糖葫芦,右手捏着两只糖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君尉见他心思恍惚,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拎到自己面前。萧逸云吃痛,哇哇大叫:“师父、师父你轻点,耳朵掉掉掉了……”

      “你小子,现在能耐大了,还躲到得月楼偷偷喝酒?我看你是皮痒了?”

      得月楼便是后来的潇湘楼,此时却并不归弈剑听雨阁所管,往来之人也多是各地商贾,不免鱼龙混杂。

      萧逸云本跟着秦筝去二国师府寻顾汐风,无奈后者有应酬在身,二人坐了半天觉得无趣,秦筝便要去买麦糖生家的糖葫芦吃。那糖葫芦又大又甜,糖衣外层撒上厚厚的芝麻,做成动物耳朵的形状,尤其讨喜,萧逸云眼见新奇,用手一捏,就把耳朵掰了下来。秦筝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散了一掌的芝麻粒,眼眶里就要噙出泪来,她吸了吸鼻子,半天没说出话,气得转身就走。

      “不就是个糖葫芦。”萧逸云说着咬了一口,“吃到嘴里不都一样,阿筝不要吃我吃嘛。”

      君尉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嚎啕大哭的鹅黄衣裳的小姑娘模样,只觉得整个人都纠成了一团乱麻。自从在杏儿岭遇了那二人,萧逸云就三天两头往云麓仙居跑,原本仙居与太虚观皆为清修之地,被他这么一闹腾,倒是鸡飞狗跳,每日在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面前御剑耍帅。秦筝对此嗤之以鼻,本不愿搭理他,但偏偏萧逸云喜欢捉弄她,不是掏了鸟窝往她头上扔,就是故意把顾汐风送她的朱钗藏起来,惹得秦筝看到他就生气。君尉揪着他去道了好几次歉,好歹用各种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哄了回来,只不过三天,又故态萌发,教人头疼不已。

      “那云麓仙居的小姑娘呢?”

      “回二国师府了。”萧逸云嘴里含着糖葫芦,鼓起腮帮子嘟哝道,“听说晚上二国师府摆了宴席,城内的百姓也能去府内领些……好像叫交子的东西。”

      君尉愣了愣,才想起来,喃喃道:“已经立冬了。”而他与这顽劣的小徒弟,竟已在中原待了八个月头。

      “还有好久才过年呢,真慢。”萧逸云趁机挣脱君尉的手,一跑三丈远,向着君尉吐了吐舌头,“嘿嘿。”

      立冬过后,中原的气候将逐渐变得寒冷干燥,往年偶有雨雪,冬季便也施施而降。君尉摇了摇头,没再揪着他,二人来到一处商贩,萧逸云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叼着一根枯草,看君尉挑拣柿饼。不远处有人群推挤着向得月楼涌去,他望了一会儿,随口问道:“师父,我们为什么要来中原?”

      “怎么,想家了?”君尉笑了笑,向他扔了一只柿饼,萧逸云接住,放在手心里把玩起来。柿饼是中原常见的吃食,蜀地却是罕见,他咬了一口,满嘴酸涩,不知是口中的味道,还是心底的滋味。

      说不想家吧,那是假的。

      刚到中原之时,正值桃红柳绿,百鸟归巢,首次出远门的新鲜感让他忘记了陌生的环境。与巴蜀截然不同的口音,干燥温暖的微风,还有令人垂涎欲滴的臊子面……只是时间久了,总也会想起蜀地乡音,想起望川戏台正上演的剧目,和那一壶清香四溢的碧潭飘雪。

      想到这里,萧逸云放下柿饼,复又含住枯草,本就是随口一说,此时倒也不追根究底了。

      君尉见他兴致缺缺,低下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小子虽然顽皮,心眼总是不坏的,陆南亭二话不说洗了他的记忆,虽说是当下正确之选,但作为师父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毕竟自己的徒弟,总是自己教训,也自己心疼。魔气的传闻逐渐平息,君尉也被剑阁分派至中原,说是分派,不过是为了把萧逸云带走罢了。

      这傻小子至今还不知个中缘由,只当是与师父出门历练。君尉不愿他知晓真相,只愿他能无忧无虑地过完少年时代,像普通的剑阁弟子般游历大荒,永远不会卷入世事纷杂。

      “逸云,来。”

      君尉向他招招手,塞了两包拣完的柿饼给他,“把这拿去给那云麓仙居的小姑娘,好好给人道歉,还有那太虚观的道长,照看你俩可费了不少神。”

      萧逸云哦了一声接过来:“好嘛,我给顾汐风和阿筝送些去便是。”说完一个身自在飞身上剑,留下一条潇洒的弧线。

      “萧逸云!你回来!”君尉气得在后面大喊,“说了多少次了西陵城里不能御剑!!!”

      一路飞至二国师府,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门口一左一右亮着两个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二国师府的守卫都认得他,何况顾汐风早已知会嘱咐了,便也没有阻拦,任他一路飞至府内。萧逸云对二国师府自是熟门熟路,也丝毫没有客人的自觉,寻着人声喧闹的地方而去,果有酒宴正浓。四下张望了半刻,既没见着顾汐风,也没见着秦筝,只有几个太虚观的青年弟子在往来张罗。

      萧逸云腋下夹着柿饼包裹,提了提,又往炼丹房飞去。炼丹房是顾汐风平日常居之地,推开门但见炉顶薄烟袅袅,四周罗帐轻舞,烛火黯淡,倒有几分仙人居所的样子。

      “炼丹……”萧逸云眼珠子一转,心道这炉中想必有些个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不知长什么模样,便想掀开了炉盖偷看,还没靠近,手腕就被一只干燥而有力手掌握住,肌肤贴近之处热得像是要烧起来。萧逸云有些心惊,转身却看到了熟悉的面容,脱口而出:“顾汐风!”

      闻声抬头,顾汐风的眼神有极为短暂的涣散,很快恢复过来,看清来人,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附上一个得体而亲切的笑容:“逸云,你怎么来了?”

      彼时的顾汐风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太虚观的六祸道袍,正是由少年向青年过渡界线模糊的时候,既有少年的漂亮稚嫩,又有青年的稳妥优雅。他笑起来温文和善,几缕散乱的银发自发冠掉落,贴在泛起红晕的脸颊上,看着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萧逸云更小的时候偷喝过一次酒,涨得满脸通红,醉得天旋地转,醒来后还迷迷糊糊地一头栽进湖里,幸而被师兄发现捞了上岸。如今他见顾汐风的模样觉得有趣,忍不住伸出手想戳戳他的脸,却再次被顾汐风握住乱动的手腕。

      “我给你送点东西……”萧逸云急着解释,声音却越来越轻,顾汐风俯下身子,呼吸打在他的耳边,发丝落在他的额头,痒痒的,他下意识地扶着顾汐风的手臂,后者却把头低下,靠在他的肩头。

      于是萧逸云如愿以偿地触碰到顾汐风的脸,还闻到了极淡的酒气,他狡黠地一笑道:“顾汐风,那么点酒你也会喝醉?”

      事实上顾汐风的头很疼。杼默下台后,玉玑子成为王庭上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各色人等往来府邸络绎不绝,二国师府也需时常备着酒宴。如今逢年过节不止有君王赏赐,还有上流王族与文武百官的礼仪问候,客套着多喝了几杯,顾汐风便腹中灼热,双目也有些眩晕。尽管官场的惺惺作态让他反感,但他一向维持着得体谨慎的姿态,任何时候都只是晏晏一笑,举手投足间都合乎礼数。他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萧逸云,这弈剑小弟子总有些非同寻常的想法,所念之事也与常人大相径庭,见了他反倒少了拘束。

      “你今天又欺负阿筝了。”

      顾汐风站了起来,面上带着了然的微笑。

      虽然顽皮捣蛋,但在顾汐风的面前,兴许是被他温雅的气质所感染,萧逸云也会露出一丝羞赧。他从腋下取出包裹,递给顾汐风:“这是安乐坊的柿饼,喏,送给你。”

      “哦?”顾汐风接了过来,那包裹还残留着萧逸云的体温,托在手心便有一丝温暖之感,“你倒是有心了。”

      “嗯……我……阿筝呢?还有一份是给她的。”

      萧逸云说得含糊,也未提及这是君尉嘱他带来的,其实顾汐风知晓,却也不点破,只含笑望着他,空闲那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云麓仙居的师兄已接她回去,明早我陪你去趟云麓仙居,我们给阿筝送去,可好?”

      “你别一副哄小孩的模样。”萧逸云哼了一声,想了想觉得不妥,又向顾汐风做了个鬼脸,唤出飞剑往炼丹房外飞去。他没有走远,停驻在庭院内,回过头见顾汐风跟了出来,露出一个顽皮却又温暖的笑容。

      顾汐风见他得意的模样,忍不住调笑道:“逸云,除了你们剑阁的身自在,你还会耍什么招式。”

      萧逸云皱了皱眉,换上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顾汐风扔给他自己的剑,他稳稳地接过,举起剑在半空中挽了一个极其潇洒的剑花。

      “倒是有模有样。”顾汐风轻笑,姿态随意地倚靠在廊柱之上。

      “这招叫幻心。”

      “何为幻心?”

      “以心为剑,是为幻心。”

      萧逸云说完,起手复又一套天回云舞剑,虽力道有所不足,招式却行云流水。剑阁爱剑,剑法自是素来讲求优雅淡然,如闲云野鹤,萧逸云技艺尚缺火候,这一招一式间的潇洒自如倒算得上十分。

      一套剑法完毕,他察觉鼻尖有湿润的触感,抬起头只见夜空中并不显眼的细碎雪尘。

      “下雪了。”

      凛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然而至,他回头去找顾汐风,那人却低头靠在廊柱上,发冠两边的穗子轻微晃动,随着夜风打在双颊。他直觉顾汐风不该是这般模样,心中有忐忑不安的感觉,不远处的庭院依然充斥着喧哗之声,此处却安静得像另一片天地。

      “……顾汐风?”

      那人抬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凌厉,很快被飘落的细雪遮盖,那雪落在他的眼睫,将他的神情遮去大半。他就那样安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副静谧的丹青水墨,一笔勾勒出完美无缺的形状。

      “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萧逸云看着他,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总觉得,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他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也对直觉下的暗涌懵懂迷茫。

      雪还在下,轻柔地飘洒在萧逸云的肩头与剑尖,也飘洒在顾汐风的眉间与手心,转瞬即逝。

      (下)

      红泥小炉,煨酒待客,梅雪相映,怡然成趣。掌中扣住的酒杯缓慢转过三圈,天草笑了笑,低声自语道:“如今有炉、有酒,有寒窗梅影,有簌簌雪落,只差那位有约不来的客人了。”

      话音未落,虚掩的房门被“吱——”地推开,凛冽的朔风伴随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向屋内涌入,金坎子披着厚重的银白狐裘,身携寒意,连眉角都沾染上了细碎的雪粒。

      “怎么不打伞?”

      天草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方走近金坎子的身侧,便嗅到了他身上雪的味道和淡淡的梅香,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你……”

      金坎子的唇堵住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一双手攀上天草的脖颈,那里很温暖,手掌紧贴的时候叫人舒服得不想离开。亲吻近似缠绵,却又浅尝辄止,金坎子依旧贴着天草的唇,声音低沉而慵懒:“路上遇到几只老鼠而已,只可惜了你从江南带来的油纸伞。”

      “下次再买一把就是了。”天草动作轻柔地吻去金坎子眼角的寒气,下意识地追问,“没受伤吧?”说完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果然金坎子冷哼一声,眼中带着调笑的意味。

      “你也会问这种问题。”

      “当我没问。”

      两人靠得极近,能看到彼此眸中自己的倒影,那里专注得只容得下对方一人。金坎子呼出的气息是温热的,脸颊却依然冰凉,天草皱了皱眉,吻了下金坎子的鼻尖,转身将本就虚掩的房门彻底阖上。

      “我热了酒,你且饮些袪寒?”

      金坎子点头,褪下半身狐裘,甫一入塌,天草的手便伸了过来。他接过那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抬眼见天草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这酒后劲挺大,你慢些喝。”

      “确实……我醉了。”金坎子捏着空酒杯,懒散地斜靠在软塌上,伸出舌尖舔净唇边残留的酒渍,他的动作随意,恹恹欲睡的样子像是真的醉了。

      天草从金坎子手中接过那酒杯,又斟了少许,却并不递给他,只握在手中晃了晃。

      “怎么那么多年过去,你这酒量还是不见长?”

      “太虚观忌酒肉荤腥,我自小就不沾酒,小酌尚可,多了自然不行。”金坎子懒懒道。

      天草有些无奈:“你又不是什么清规道士,况且当年二国师府门庭若市,少不了酒宴应酬,说这话糊弄谁呢。”

      金坎子看了他一眼:“本就不指望你信。”那一眼带着七分挑逗的风情与三分迷离的醉意,天草本想往炉中添些薪火,却因此分了神,只觉得自己心心念念的这个人怎么都看不厌倦,但恨年轻之时不曾朝夕相伴,最好的年华总是过得匆忙而昏碌。

      他还是把酒杯递与了金坎子。

      “酒这种东西,只看喝酒的人想不想醉,或可千杯不倒,或可一醉千年。”

      酒杯置于案上,杯中清澄玉液,倒映出金坎子模糊的小半张脸,他的手指抚摸着杯口的轮廓,目光却落在天草的眸中:“那你是想醉,还是不想醉?”

      “醉有什么不好?”天草也看着他,“但凡遇上好酒,只愿日复一日醉生梦死,个中滋味也只有亲临其境之人方可体味了。”

      “看来你颇有经验。”

      金坎子一只手仍握着酒杯,另一只手落在狐裘之上,手指被狐裘覆盖住一些,只露出靠近掌心的一小截。那狐裘本已是白玉般的色泽,却依然不及那段手指洁白盈润。天草看着这截手指怔神,又想到这样的手竟是一双握剑杀伐的手,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心里却装着天下征途,眼中不自觉地展露出温柔而怀念的笑意,缓缓开口:“蜀地有一种酒,名曰烧春,观若清露,饮之香醇,我师父……从前尤其爱喝。”

      金坎子想起那时跟在幼年小逸云身后的中年剑客,每每帮着这顽劣徒弟善后,送到自己那里感激道歉的赠礼都快堆积成山,不免嗤笑,又听那罪魁祸首道,“那时候我师父常常喝醉,我便想这定是百杯不倦的美酒,就偷偷尝了一坛。”

      “所以你是醉得掉进河里,还是醉得错手拔了那些个靖字辈老头的胡子?”

      “你怎么都知道?”天草想起靖空前辈纠成一线那两道眉,气得被吹起的小胡子,实在算不得美好的回忆。

      金坎子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开口:“你我初遇之时,你也不过黄髫稚子,饮这酒尚早了些,没睡去七八日不省人事,也算你天赋异禀。”

      天草笑了笑,倒也未觉难堪,只继续道:“中原的烧春,虽造酒工序相仿,喝起来到底缺了些滋味。剑南道上酿出的酒,才称得上余香三日,师父他老人家才送了我两坛,我给窖藏在蜀地巴山的山脚。”天草停顿了片刻,神色未改,“我的家在那里。”

      金坎子很少听天草提起家里,事实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天草回忆师门,弈剑听雨阁未必容不下他,但他似乎不太愿意去追溯那时的往事。

      “待你完事,我们便去巴蜀取了那两坛烧春,当是明年的冻醪了。”

      “好。”金坎子应了,伸出食指敲敲杯沿,那杯中便浮起几圈圆晕,“这又是什么酒?”

      “西岐村特产的西凤酒,临近蜀地梧桐谷,传说那里常有凤凰出没,故名西凤。”

      “你倒是知道不少奇闻异事。”

      “走过的地方多了,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天草站起身,弯下腰握住了金坎子的指尖,那指尖沾了些酒水,有一丝水迹顺着纹路而下。他低下头,虔诚地亲吻在水迹停滞的骨节处:“美酒赠佳人,你就同这酒一样。”

      “哦?怎么样?”金坎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浸湿的指尖抹在天草的下唇。天草舔了舔那酒,又舔了舔那指尖,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回味无穷。”

      “看来是我唐突了你的好酒。”金坎子抽回手,自斟一杯,又给天草面前的空杯续上些许,“这次我会好好品味,你的美酒。”

      二人饮了酒,天草站起来走向暖炉,小心翼翼地添了些新柴。火苗子本已黯淡下来,他蹲下身,吟念三阳真火诀,控制了力道,便使那暖炉又升起跳动的薪火。金坎子半躺在榻上看着他的动作,觉得颇为有趣,三阳真火诀用来点火的,也算是个人才。

      “这次回来待多久?”天草的声音由暖炉之后传来。

      “处理完中原剩下的部署,便无需我再插手。”金坎子啜了一口酒,又道,“现在什么时节了?”

      “立冬已过十余日。”

      “今年这雪倒是来得早了些。”

      在二人的记忆里,平遥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早来雪了。

      此处平遥的居所曾是顾家产业,沦落后被平遥大族康家接手,但金坎子要的东西,自然信手而来。虽然如此,他对这屋子倒没有特殊的眷恋,只当是中原一处落脚点,然而天草却极为上心,不仅将屋内布置得整洁舒适,更在与金坎子约定前几日便来此地小住,于是即便冬季,生冷的气息也被他一扫而空。金坎子本不在意这些事,只是整个屋子都是天草的气息,有些东西实在过于温暖,令他得空便耽溺其中。

      天草回到榻边,金坎子正在翻阅他枕边的书籍。

      “是忆菡姑娘的赠礼。”天草道。

      书籍由太虚观的神兽仙鹤送至此地,彼时天草还有些受宠若惊,左右想了,似乎除了金坎子,自己并没有相熟的太虚弟子,直到他打开包裹,看到封面上以簪花小楷书写的六个字——金坎子秘闻录。

      天草和忆菡倒也不能算相识,他当年作成的手迹流传到中原后,早已面目全非,前后难以衔接。手迹涉及金坎子的过往,连忆菡都不甚明了,便去信与他,询问其中详尽之事。朔望斋的名号天草素有耳闻,一来二往,二人虽未曾谋面,却成了笔墨之交。书成之后,天草却离了燕丘,漂泊大荒居无定所,直到前几日他在此小住,总算收到了这份久违之礼。

      “那丫头编写典籍的才华倒是值得称赞。”

      金坎子说的自然是忆菡为师父所编写之传记,闲暇之时他也曾拜读过。这丫头虽不如其他弟子般天赋卓绝,但心思灵动,也知恩识趣,还能为师父拨正声名,也不算百无一用。他知晓忆菡也为自己编著了广为流传的传记,本对此毫无兴趣,如今倒从天草手中见到只字片语。

      “你想知道这些,直接问我不是更为方便,何必向忆菡那个丫头打探。”

      话虽如此,忆菡从墨青书与金元术的口中探寻自己的想法,与事实相距无多,也算她用了心。金坎子继续翻页,正落在忆菡自述的回忆录,年轻俊朗的顾汐风发丝散乱,立在明晃晃的花灯之下。天草从背后拥着金坎子,下巴轻轻地搁置在他的右肩,一眼便瞧见那些句子,忍不住开口:“没想到你还对忆菡下手,那时候她只是十四岁的小姑娘,被你吓成这般模样。”

      “不如,你也试试?”

      话音未落,金坎子放下手中的书籍,转身轻而易举就将天草压倒在榻上,他俯下身,冰凉而带着酒香的吻落在天草的唇畔,而后舌尖撬开唇齿,长驱直入。天草有些分神,一会儿忆及书籍中所描述,那落在耳垂细碎的亲吻,一会儿又想着金坎子唇间的那股酒气,不知是不是醉了,直到下唇被狠狠地噙住,反复噬咬。

      “嘶——”

      天草摸了摸下唇,抬眼正落在金坎子戏谑的目光中。

      “你还当我小孩子?”天草促狭一笑,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探入他的衣袍的下摆。

      金坎子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反手握住天草的手腕,与他拉开了距离,而后解下发带,如暮雪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几缕柔软的发丝轻轻扫过天草的脸颊,最终落到金坎子的肩头。

      “若我还当你小孩子,能和你在这里淫欢寻乐?”

      天草背靠着墙,抬头便被金坎子抵住了额心,下巴又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金坎子既号称西陵第一美人,姿容自是俊美无双,天草看着眼前那张好看的脸越来越近,只觉得整颗心都充满了柔软的爱意,主动凑上去吻住了金坎子的唇。四片唇再次相触便一发不可收拾,缠绵的亲吻总是令人沉醉,双方熟悉的气息互相交缠,再分不清彼此。

      一吻结束,天草意犹未尽地将细碎的轻吻落在金坎子的脸颊,脖颈,再到肩膀,衣衫半褪下诱人的身体让他愈加口干舌燥,他有些难以控制的焦躁,一口咬在金坎子的肩膀,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齿印。

      金坎子微微皱眉,语气却并不恼火。

      “狗一样。”他的手指穿过天草略显凌乱的发间,指尖勾起一缕极细的发丝,缠绕着打转,然后顺着那发丝一路攀上,解下了天草的正阳冠。正阳冠下依旧束着马尾,他低哼一声,起手快速念了个术法,那发辫散开,红发散落,与金坎子的银发交织在一起。

      【这段大概被和谐了,删了试试……】

      缠绵过后,金坎子任由天草环抱着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暖炉中没有新柴的添入,火苗子也逐渐黯淡,眼见着将要熄灭,天草也没心思再去讲究这些,只是轻轻地摸着金坎子散落在手边的长发,缠起一束银丝捏在手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还记得幼年时候,我与师父留在中原,那一年的立冬,西陵城街市繁华,二国师府也宾客满堂。直到日暮西山我才抵达,恰遇到你醉酒的模样。”

      “早便说了,我不擅长饮酒。”金坎子头也不抬,语气恹恹欲睡,“你那时还耍了套剑法,该是剑阁的天回云舞剑。呵,虽然中看不中用。”

      天草并不在意他的揶揄,只有一点令他挂心。

      “你还记得这些?”

      “怎么?”

      “没事。”

      天草的嘴角弯起一个掩盖不住的微笑,他捏住金坎子的手指,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亲昵而温柔。

      金坎子有些困乏,喝了酒,又经历一番情事,他整个人都被睡意笼罩,分明是雪夜,天草的身上却有些阳光温暖的味道,让他觉得很舒服,眼皮渐沉,说出的句子也越来越轻。

      “……当年你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不待在巴蜀剑阁好好学艺,倒是跑到西陵城惹是生非。”

      “剑阁弟子四海为家,身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天草捕捉到金坎子嗤笑的目光,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我就知道你不信。”

      他想了片刻,似乎不知如何解释,最终无奈地笑了笑。

      “其中缘由复杂难言,想必你也知晓幽都魔君张凯枫与弈剑听雨阁之间的纠葛。那时我与凯枫算是童年玩伴,偶见他身上魔气萦绕,还有另外一些……不该看到的事。剑阁是要稳固人心,师父便带着我离了巴蜀……”

      “但你的童年玩伴早就死了,现在那个,只是幽都魔君而已。”

      “我知道。”天草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但那又如何,凯枫本就善良正直,如果幽都魔君自小生活在剑阁,我想也是凯枫那般模样,况且我觉得,即便是幽都魔君,本性也并不坏。

      “从前发生了太多事,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我师父,好在经历了几番劫难,师父还能与我一道喝酒,还能数落我的不成器。

      “还有你,还有阿筝……如果没有遇到你们,也许现在我还在大荒漫无目的地游荡,亦或是,早已葬身在剑阁那场战火的弥烟中……”

      “萧逸云……”

      “嗯?”

      天草低下头,只听到绵长而平和的呼吸声,金坎子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从天草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金坎子光洁的额头和挺立的鼻尖。阖上双眼的金坎子似乎遮掩去了大半的凌厉,而天草明白,金坎子已经给了自己太多的温柔,多得近乎不像他的行事作风,他会用心铭记,也会好好珍惜。

      窗外夜雪如昨,屋内温存犹在。

      天草看着金坎子的睡颜,心中似是有一块最为柔软的地方被戳中,情之所钟,无非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刻入心扉,挥之不去,如星辰散入天河,置身其中,不可自拔。

      只愿朝闻晨钟暮听雪,岁岁相伴。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