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合集》簪星

5、艳名

　　京城里死了一个名伶。
　　那天的雪很大，大到覆盖住了军阀交战的枪鸣声，覆盖住了这座城市里所有肮脏。

　　昔日繁华的梨园因无人打理而渐渐荒废了，只余下几株红梅依旧傲立在白雪中，像极了那位名动京城优伶唱的最后一出戏。
　　这是小乞丐在这里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名伶姓姬，因为唱腔惊艳，再加上他容貌昳丽，身段飘逸，大家又给他起了个别名叫玲珑。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为了听他一场戏都是提前好几天便让自家小厮跑去梨园门口候着抢票。若是哪家办宴会时请到了他们的戏班子，那可是要被左邻右舍羡慕上好几天。等到戏开唱那天，院子里更是座无虚席，一些小孩儿也偷偷翘了学蹲在梨园门口，摇头晃脑地听上一段，虽然道不出其中的妙处，但也别是一般滋味。
　　小乞丐便是那时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深受京城人士追捧的伶人。

　　后来原班主年纪渐长，逐渐开始力不从心，班主的位置也正式转给了玲珑。至此以后，梨园的票更是千金难求，不少抢不到票的戏迷们便想出一个绝招：从自家搬个长凳，再招呼上几个老朋友往门口这么一坐，等散了场就去售票处那付钱。他们是心满意足了，可苦了巡逻的警卫队，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最后权当是休息一会，干脆也坐下一起听了，等所有人收拾好再重新巡逻。

　　小乞丐在城里四处闲逛时常常会听到一些逸闻。
　　“诶，你阿知道，据说那个玲珑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就因为喜欢唱戏把他父母气得被断绝关系，直接赶出家门哦，真是作孽啊。”
　　“啧啧啧，放着好好的阔少不做，怎么就想不开偏偏去做个唱戏的呢？”
　　小乞丐也想不明白，优伶的身份明明连奴都不如，他为什么甘愿走下神坛，放弃自己优渥的生活。

　　有一天散场后，小乞丐悄悄溜到后院，正好撞见玲珑坐在镜台前卸妆。擦去了台上的浓妆艳抹，小乞丐觉得这样的玲珑更吸引他。
　　猝不及防地，他和玲珑就这么对视了一眼。
　　玲珑也不恼，只是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笑问道：
　　“怎么？是觉得我没有台上好看了？”
　　“我、我没……没有……”小乞丐一贯的伶牙俐齿在玲珑面前第一次败下阵来。
　　“还是说，你想和我学唱戏？”
　　“对……对！我也想学唱戏！”
　　“那你可想好了，我们这些戏子可是连奴都比不上的，你又是何苦？”他收起了脸上的嬉笑，正色道。
　　“那，你呢？”
　　玲珑不说话了。
　　“你若是诚心想学，半个月后还来这里找我。”

　　姬玲珑的名字放在京城可是无人不晓，尤其是那一曲《霸王别姬》，有人说他就是为这曲戏而生的。可问及他的真名时，却没有一个人能答上来。小乞丐曾经私下问过他，却被他轻描淡写的略过，反而给小乞丐起了个名字。
　　叫姬晏清。
　　晏清，这名字真好听，似乎有个词就叫做海晏河清，大概就是这两个字的出处吧。小乞丐这样想。

　　姬老板对待学生可是一等一的严格，从唱腔到身段，从咬字到走台，错上一处便要加练半个时辰。日子一天天地过，小乞丐终于达到了上台表演的要求。
　　师徒二人唱的还是那一曲《霸王别姬》。
　　“备得有酒，与大王多饮几杯，以消愁闷——”
　　这场戏的反响很大，大家更是笑称小乞丐可以当玲珑的接班人。小乞丐却说，世界上只有师父一个玲珑便够了，这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后来，北方军阀突然发动战乱，京城中人人自危，但玲珑依旧带着小乞丐在梨园吊着嗓。
　　腊月二十四，小乞丐临走前突然被叫住了。
　　“这京城，就要变天了，你快拿着这些细软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唱完最后一出戏。”

　　第二天，梨园重新开了门，戏台子上唱的仍是那出《霸王别姬》。
　　“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
　　等到军阀带人闯入梨园时正好到了戏的结尾，只听见他说：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入目的，是台上比戏服更鲜艳的血色。

　　后来，小乞丐偷偷跑回梨园，在收拾玲珑遗物时找到了一封已经发黄的信。
　　他第一次知道了所谓姬玲珑的真名：
　　姬晏清。

　　他抛去了自己的真名，却冠给了另一个人。

　　第二年春，南方又搭起了一个戏台，大家只知道班主姓姬，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