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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风动 ...

  •   回去的半路上,亚瑟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琴行老板安德伍德先生挺着他圆圆的肚子小跑着从亚瑟身后追了上来。

      “真巧啊,威尔逊先生。”

      “下午好,安德伍德先生。”

      短短的几十米跑得安德伍德一阵喘,亚瑟好心帮他拍了拍后背顺气。

      “你定的八音盒一个小时前刚刚送到我家里,我正打算派人送给你呢。有空的话,不如来我家里喝杯茶?”

      大概是安德伍德先生脸上诚心实意的笑容感染了亚瑟,刚刚从奥利弗那里出来的亚瑟觉得自己需要调节一下心情,欣然接受了邀请。

      一周前,安娜给亚瑟展示了她的室友收到的礼物,一个会自己唱歌的小盒子。只需要扭动发条,就可以自动演奏曲子,盒子上方,还有个漂亮的跳舞小人在缓缓旋转。

      起初,亚瑟并没有心动。八音盒虽说是新奇,但毕竟只有八个音,又不分强弱,还只能重复放一小段音乐。

      但看着发条缓缓转动,亚瑟突然想到,或许彼得会喜欢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儿。

      正好过些日子彼得要过生日了,可以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

      这么想着,亚瑟回塔的路上就顺道去了一趟琴行,向安德伍德定制了一个八音盒。

      此刻,这个造型简朴大方的八音盒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小茶桌上,亚瑟扭动发条,空灵的旋律缓缓流出,与八音盒清脆的音色相得益彰。

      “这个曲子我从来都没听过,是你自己写的吗?”

      作为琴行老板,安德伍德对音乐的造诣或许称不上多高,但见识颇广,如此动人的曲子他居然闻所未闻,实在说不过去。

      “您太抬举我了,这是潘波尔的一首歌谣。”

      “难怪。”

      安德伍德对潘波尔的音乐确实毫无了解,但这个曲子勾起了他的兴趣,他顺着这个话题和亚瑟聊了下去,又把人拉到自家的钢琴前,要亚瑟弹几首让自己欣赏一番。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亚瑟起身准备告辞。

      “稍等一下。”

      安德伍德把亚瑟按回了椅子上,自己去了另一个房间,回来时手里多出了纸盒,包装纸和一条绸带。

      “你买八音盒是用来送人的吧?”

      当年亚瑟在他这里买钢琴时,那股挑剔劲可是让安德伍德记忆犹新,这种音质简陋的小玩意儿肯定入不了他的眼。

      “是的。”亚瑟想到自己的包装技艺,干脆连手指都没动:“麻烦你帮我包一下吧。”

      安德伍德先生的手指又短又粗,却异常灵活,他一边熟练地用包装纸折出漂亮的复杂的蔷薇,一边不忘八卦:“让我猜猜,这不是送给你妹妹的,对吧?”

      见亚瑟没有否认,安德伍德先生颇为得意地继续道:“是送给爱人?”

      不管是否被说中了心事,一般年轻人听到这种打趣往往会局促不安红了脸颊,但亚瑟并没有,他看起来坦坦荡荡。

      “是送给一个朋友。”

      这就有些欲盖弥彰了,安德伍德先生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应和了一声:“哦,一个朋友。”

      *

      回到塔里,亚瑟立刻打了一缸热水,脱了衣服泡进了浴缸。

      亚瑟总疑心自己身上沾染了奥利弗屋中的香气,只是他的嗅觉并没有灵敏到足以闻出来。

      热水会带走了身上所有的气息,亚瑟安心下来,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等等。

      亚瑟猛地睁开眼睛。

      不对劲。

      似乎哪里怪怪的。

      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

      作为向导,他完全有把握让每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哨兵忽略掉他身上的气息——他一直以来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就在亚瑟自己怀疑之时,那只在精神图景里睡了好几天的灰毛小狐狸突然跳了出来,嗷嗷叫着就要往外跑。

      亚瑟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失踪了一周多的彼得终于回来了。

      “你一天天的都在干些什么?”

      亚瑟一把拉过小狐狸的大尾巴,把它拽了回来。

      小狐狸被亚瑟拎着尾巴,屁股朝上脑袋朝下晃来晃去,眨巴眨巴的小眼睛里带着大大的困惑。

      “嗷?”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精神体。”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精神体啊,小狐狸愤愤地想,你这人怕不是有病哦。

      “以后再让我再看见你这个样子……”

      话还没说完,小狐狸猛地一个弯腰起身,亚瑟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手指一松,小狐狸就窜出去了。

      一切都很明了,安德伍德先生说的是对的。

      虽然是动物的外形,但精神体不是有独立思想的宠物,它们是本体内心在现实的投影。

      并不是狐狸想见猞猁,而是亚瑟想见彼得。

      亚瑟双手捂脸,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会喜欢彼得·菲利普这件事,亚瑟并不感到意外,事情本该如此。

      认识彼得之前,亚瑟从未想过自己会坠入爱河。认识彼得之后,亚瑟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彼得以外的人。

      在亚瑟还没有见过彼得时,他仅仅凭借着传言便推测出了彼得的喜恶,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将自己融入了现在的这个角色中——他成功地接近了彼得并获取了他的信任。

      而现在,自己近乎知晓彼得的一切,亚瑟想,更进一步让对方爱上自己,并不困难。

      但是,自己和彼得的关系,终究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在沙砾之上搭建的高楼,看起来再怎么雄伟坚固,终究是不堪一击。

      而彼得察觉这些谎言,只是时间问题。

      *

      “等你好久了。”彼得向里面挪了挪,给亚瑟腾了点地方。

      彼得特意挑选了咖啡厅东北角的一张桌子,距离“动物园”最近的地方。

      小狐狸被彼得抱怀里,颇为满意地享受着挠下巴服务。

      头发还潮乎乎的尚未干透,但亚瑟神色一如往常,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桌子上摆着一本厚厚的被翻开的书,亚瑟探过脑袋:“在看什么?”

      “在看这小家伙究竟是只什么狐狸呢。”

      就在昨天,彼得认识了一个叫林奈的老先生。林奈先生研究了大半辈子生物学,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分类法,并给每个物种赋予了由两个拉丁化名词组成的学名。

      “像是猞猁,就不止有一种。”

      林奈先生的书中收录了四种不同的猞猁,在和彼得确认了一些细节后,林奈先生告诉彼得:“你的猞猁应该是生活在西伯利亚的那群。”

      “塔或许可以考虑更新一下精神体物种的登记规则。”林奈向彼得提议。

      塔对于精神体的记录确实没有一个统一的规章制度,大多只有一个简单的“猫”、“狗”、“兔子”之类的物种名称。如果是纯色的,那还有可能在前面加一个字标注,但如果毛色混杂,那基本就是什么说明都没有了。不去找原始档案翻看精神体的画像,只凭文字根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区别。

      这个建议很好,但毕竟是个大工程,伊丽莎白拒绝了。除了不想平白给自己增添工作,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也还有待商榷。

      虽然在林奈的书中可以找到了不少精神体所对应的品种,但只有陆地上的动物,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和地里爬的都没有——甚至是最普通的兔子,也会有找不到对应的。

      彼得从林奈先生手里接过书后的第一时间就翻到了狐狸的那一节,但看了一圈却没有一个和亚瑟的狐狸相似的。

      按照彼得的描述,林奈先生给亚瑟的小狐狸画了张素描。林奈先生画工很好,画像很还原,但他也从没见过这种狐狸。

      “起初林奈先生怀疑它其实不是狐狸。”

      听到这句话时,亚瑟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但彼得正低头翻书,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们都认同这个小家伙应该属于犬科,可惜的是,其他犬科也没有相似的。”

      “其实它还小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它会是一只没什么品种的小灰狗。”亚瑟看着自己的小狐狸,小狐狸也在看着他:“不过后来它的尾巴越来越大,觉得它更像狐狸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它就被登记成狐狸了。”

      “你的精神图景是什么样的?”彼得问。

      “一个荒岛,”这个话题转换得突兀,亚瑟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为什么问这个?”

      “林奈先生的堂兄是哨兵,他曾询问过许多哨兵和向导,发现精神体所对应的物种生存的自然环境与精神图景一致。他提示我,或许应该从你的精神图景着手。”

      精神图景是觉醒之时在脑海中徐徐展开的一片领域,内里景色因人而异,草地、森林、沼泽、海洋……曾有学者认为,精神图景象征着精神力的力量来源。这个说法是否真实无从得知,但精神图景和精神体一样,不可修饰,不可更改,可以当作一个用于辩别身份的标识。

      林奈先生在判断彼得的猞猁来自西伯利亚后,准确地猜出了彼得的精神图景是一片生长着云杉和落叶松的针叶林。

      即使身为结合的搭档一直拥有那把开门钥匙,彼得从未拜访过亚瑟的精神图景。圣所的老师都强调过一点,在未经过本人的同意之下,不得擅自进入搭档的精神图景。一来是没什么好看的,想要欣赏自然风光大可直接去户外;二来因为,去往精神图景必须要途径秘域。

      所谓秘域,其实是覆盖于在精神图景之上的一层保护罩,就像扇贝生出的坚硬外壳。这层保护罩并非天生,而是在经历系统学习后,用精神力凝结而成的。正因如此,所属者可以在秘域之上随心所欲地涂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念而生,一念而灭。作为独属于个人的一方小天地,秘域往往被放置了最真切的愿望和不希望为人知的秘密。

      “我还从未在现实中见过那般景色。”下一句话亚瑟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要自己看看吗?”

      很少有人愿意向别人展示自己的秘域,因此彼得愣了一下,确认了一遍:“可以吗?”

      “当然可以。”

      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亚瑟想。

      *

      两人离开咖啡馆,找了个无人的房间,亚瑟带着彼得进入了自己的脑海。

      大部分人的秘域里都会有一个房子,可能是高耸的城堡,恢宏的宫殿,海边的别墅,田园的木屋……样式并非重点,重要的是墙壁,好遮掩自己不愿他人窥探到的东西。

      但亚瑟的秘域却一览无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横穿在一片绿茵之上,一株月桂临水而照,几头水牛正悠然吃草。

      “这里,”只几眼,彼得便认出了这个地方:“是欧登思旁的那小块草地吗?”

      早在亚瑟出生前,彼得就到访过村子旁的这片草地,当时,彼得还用石子在月桂树身上为两个同伴刻下身高。

      “嗯。”

      亚瑟曾在这里消磨过大半的童年时光。在他觉醒的那一年,一座工厂在此破土动工。月桂的轰然倒塌,很快,花草枯死,河水断流。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这片曾经生机盎然的土地便死气沉沉。

      于是,现实里曾经欢腾的小河在亚瑟的脑海中平静如镜。明知毫无联系,但亚瑟莫名觉得,似乎他的命运与这方土地同进共退,似乎只要河水停止流动,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生活便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亚瑟精心雕琢了每一处细节,连草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辨,只是本就空旷宁静的环境因河水的凝滞而更添孤寂。亚瑟曾无数次试图在自己的秘域里填补上活物,比如说,一个人。无数身影因他的心头一动在此浮现又随即消散,却连一张明晰的脸都未曾出现过。

      最终踏上这片土地的,是一群不声不响吃草的水牛。

      彼得走向那棵月桂,居然真的在树干上找到了自己当初留下的划痕。岁月流逝,彼得甚至回想不起那两个玩伴的姓名与样貌,却不曾想,那份光阴会在亚瑟的记忆里留存。

      彼得抚摸着那两道浅浅的划痕,不由得弯起了眉眼。

      “这是我当年用石子划的。”

      阳光穿过月桂茂密的枝叶淅淅沥沥地洒落,树下明暗交错里彼得向亚瑟回眸,这一刻,多年来徘徊此地的魅影终于有了面孔。

      风乍起,吹皱了春水,平静多年的河面第一次泛起涟漪。

      “这棵树下曾有一株黄玫瑰,你见过吗?”

      “没有。”亚瑟生平第一次在与他人的对视中落败,他慌乱地错开目光,看向月桂树下的草地:“我从未在这里看见过玫瑰。”

      “可惜了。夕阳下,那株玫瑰美得就像是雷杜德笔下的水彩。”彼得有些遗憾:“或许是有人觉得漂亮,便挖走移植到自己的花园里去了。”

      河水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流动了起来。

      “去看看精神图景吧。”

      倏忽间,青翠褪去,满目荒凉,连阳光都黯然了许多,愁云之下,是结冰的大地和散落着苔藓的岩石。极目远眺,一面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另一面是汹涌澎湃的大海。

      亚瑟在一旁兀自心绪纷飞,没注意彼得已经想精神图景深处走了许久。

      等发现时,提醒已经太迟,行进中的彼得被一股柔和却不可阻抗的力量推回了几步。

      亚瑟走上前去,指了指彼得面前的小溪:“我叫它卢比孔河。”

      这是条很小的小溪,水流不过巴掌宽,在岩石表面的缝隙间蜿蜒曲折,不特别提醒,很容易被人忽略。

      “那边整个都是禁区吗?”彼得有点吃惊。

      每个人的精神图景深处都有一个即使是本人也不可进入的禁区,这本没什么好惊讶的。但亚瑟的禁区太诡异了。一般来说,禁区都出现在精神图景的一个角落,被雾气或黑暗包围,与正常的环境泾渭分明。但亚瑟的禁区看起来和其他区域却一点区别都没有,范围也未免有些太大。

      亚瑟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禁区过于特殊:“看起来是,虽然大了一点。”

      而且,这个禁区太过温柔。彼得当初试探着进入自己的禁区时,被直直弹飞了出去,一路撞到了树上才停下来。

      岛屿太过荒凉,彼得甚至疑心这种环境是否能支撑起生命的存在。

      “在这种地方生活的狐狸,没有出现在图鉴里也是难免了。”彼得感慨:“这种地方,恐怕还不曾有过什么人踏足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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