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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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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咬着嘴唇,把亚瑟送吃的后放了回去,不情不愿地放倒了自己的王。
“不需要你放水。”安娜在棋盘上重新摆好棋子,恨恨道:“再来。”
“钢琴又不是我弄坏的,你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亚瑟揉了揉肩膀,叹了口气:“乔治明天就回来了,我可以帮你揍他。”
昨天安娜刚踏入家门,目光立刻就被客厅里自己的钢琴吸引了过去。
黑色的琴身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然后被人掩耳盗铃般用黑色的墨水草草遮掩。
打开琴盖后,安娜更是差点气昏过去,琴键上布满了水渍,缝隙处还有不明的污垢,挨个按过去,没有一个音是准的。
很快,母亲承认,这是他们的侄子乔治干的。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安娜回想起亚瑟当时的反应,阴恻恻地开口:“你是不是帮着他们出主意,好把我糊弄过去?”
“当然没有。”亚瑟矢口否认。
安娜知道亚瑟在撒谎,虽然她无法从亚瑟的语气神态中找出破绽。
亚瑟确实早就知道了,他也确实给了点建议。
但安娜到底是没有证据。
亚瑟拍了拍安娜的头,面带微笑出门溜达了。
收拾完乔治,去福浦学院的事也获得了全家的支持后,失去钢琴的安娜陷入了可怕的无聊中。
按照传统,万神节前,邻居们轮流举办宴会,但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去城里的工厂做工了,村子里越来越冷清。
几年前,安娜还能在村子里找到不少同龄的玩伴,然而现在,别说是同龄的女孩子,就连年轻人都没几个了。
安娜扔掉了手中戳了两下的刺绣,百无聊赖地躺倒在沙发上,顺手把坐在一旁的亚瑟手中的书合上了。
“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能做吗?你都快看了一星期的书了。”
亚瑟歪头:“比如?”
“比如……”安娜想了想,又坐了起来,抄起一个枕头砸向已经彻底坏掉的钢琴:“弹个琴也好啊。”
枕头没能准确地向着钢琴飞去,而是差点砸到了正推门而入的女仆。
女仆吓了一跳,犹疑了一下后,捡起枕头放了回去。
“您的信。”
亚瑟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就愣住了。
亚瑟的反应引起了安娜的兴趣,她两眼放光伸着脖子探过头来:“谁的信?未来的嫂子的吗?”
“别闹。”亚瑟把安娜的脑袋推了回去,拆开了信。
信只有短短半页纸,而亚瑟将信连带着信封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后,才慎重地开口:“菲利普伯爵,准备明天下午来拜访。”
“什么?”安娜抢过信,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安娜再抬头时,亚瑟已经上了楼准备回屋了,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
吃错药了?不应该,字迹清晰笔画优美,写信时头脑肯定清醒。
打赌输了?不至于,谁这么无聊拿这种事当赌资啊。
被人胁迫?不可能,没几人有能耐把枪放在他脑袋上。
两个小时后,亚瑟终于放弃了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
一下楼,就被满屋子的人吓到了。
“不是前两天才刚刚大扫除过吗?”
威尔逊太太正指挥着仆人们忙上忙下:“这不是菲利普伯爵要来,总得把家里打扫得干净得体些。”
“其实也没……”以哨兵的五感,亚瑟本想说“没有用”,但看着冬日里挥汗如雨的众人又有些于心不忍:“必要。”
“你懂什么。”威尔逊太太拿着鸡毛掸子,把亚瑟撵回到楼梯上:“这是最起码的待客之道。”
亚瑟叹了口气,刚抬脚准备回楼上去,却又被威尔逊太太叫了回来。
“菲利普伯爵喜欢吃什么?我让厨娘明早去买。”
亚瑟低头想了想,报了几个菜名。
笔记做到一半的威尔逊太太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她眯起眼睛盯着亚瑟:“这怎么跟安娜和乔治喜欢吃的一样?”
亚瑟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他恰巧也喜欢这些而已。”
彼得到的很准时,离开的也很迅速。
威尔逊太太好几次眼神暗示亚瑟挽留一下,可惜每次亚瑟都刚好错开目光。
威尔逊太太闷闷不乐了一整天,但安娜和乔治对晚饭却很是满意。
目送最后一个孩子没了踪影,萨拉回到屋中收拾起他们留下的食物残渣。
萨拉担任祭司的二十多年来,她做的小饼干没有缺席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的童年。
给孩子们制作点心自然不属于祭司的职责范畴,一般的神庙里也不会天天跑满了孩子。祭司神圣的身份剥夺了萨拉做母亲的权利,但无法剥夺她的母性。
那个瘟疫肆虐的冬天,刚刚年满二十岁的萨拉连一个像样的传承仪式还没来得及举办,就马不停蹄地主持了一场葬礼。
死者是菲利普伯爵夫人,在出任务时不幸感染了瘟疫,病情来势汹汹,她甚至没来得及见自己的儿子最后一面便匆匆撒手人寰。
葬礼上,站在角落里低低啜泣的小男孩吸引了萨拉全部的注意力。
她完全可以理解一个满心欢喜等着母亲回家,最终却只见到了厚重棺椁的孩子的心情。
在她自己只有9岁时,和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在工厂做工时,因为劳累过度而被卷入了机器,不幸身亡。工友们将母亲的遗体抬回来时,她刚刚煮好了一锅土豆——她们只能吃得起土豆。
萨拉知道,这个时候,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那正是瘟疫蔓延最为迅速的时节,每三日萨拉便要主持一场葬礼,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一幸免,失去亲友的哀声痛哭在神庙中回荡,压得萨拉喘不上气来。
传说中,祭司运用神明赋予的力量,帮助世人度过种种危机——饥荒,洪水,战争……如今,传承了这份力量的祭司在瘟疫面前却只能堪堪自保。
年轻的祭司跪着神像前虔诚地祷告,祈求神明像怜悯自己一样怜悯世人,结束这场灾难。神明迟迟没有回应,只有真实与虚幻的哭喊声在耳中交叠,重重地叩击她的内心。
萨拉开始频繁地前往墓地,在一座座新立的墓碑前静立,哀悼。
在那里,萨拉再次遇见了彼得·菲利普。
孩子一丝不苟地在母亲的墓前摆放着鲜花,还沾着露水的杜鹃花瓣在风中微微摇曳。
彼得礼貌地向走过来的萨拉问好:“您好,祭司大人。”
“你好,彼得。”萨拉看着这段时间消瘦了不少的孩子满心都是怜惜:“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嗯。”
“怎么没有人陪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跑这么远太危险了。
“父亲出门执行任务了。因为担心会传染,最近老师们都没有来,仆人们也都和我保持着距离……”彼得看着母亲的墓前的杜鹃,神色黯淡:“妈妈离开前说,杜鹃开花时她就会回来……我想她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彼得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微微的泣音。望着他轻轻颤抖的身躯,萨拉吞下了让男孩回家的劝告,她陪着彼得在墓地里从正午待到了日暮,最后亲自将他送回了家中。
从那天起,萨拉就开始学习烤制小饼干——这是她童年时最为眼馋的小零食,她只在8岁生日那天吃到过,花费了她母亲整整一天的工钱。
起初,小饼干的味道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不时还会被烤焦,但唯一的食客并没有表露出嫌弃。凭吊母亲后,神庙中的下午茶成了那段日子里萨拉和彼得之间独有的默契。
后来,瘟疫夺走了无数的生命后,终于放过了世人。萨拉烤制小饼干的手艺逐渐精进,前来神庙的孩子也渐渐多了起来。萨拉欢迎并爱着每一个孩子,但她总是会为不能时常前来的彼得偷偷留下几块饼干。
前些日子突然暴发的流感让萨拉忧心忡忡,担心当年的悲剧再现。所幸,流感都并不严重,病人们很快便痊愈了,目前还没有人因此而死亡。
出神间,一个被高高垒起的杯子摇晃起来,萨拉腾不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脱离了掌控砸向地面,心中甚至都做好听了到一声脆响的准备。
预料中的事情并未发生,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杯子。
唯一一个吃过萨拉烤焦饼干的孩子,此刻正手持着杯子,站在自己面前。
萨拉笑着将所有的杯碟放入水桶中,对彼得开玩笑道:“抱歉,我忘记给你留饼干了。”
自从彼得和他父亲一样,觉醒成为了哨兵后,萨拉见到彼得的机会便寥寥无几了,最初甚至一连四五年没能见到一面。
“上次见面还是去年春天吧,我记得当时木棉刚刚开花。”萨拉给彼得倒了一杯水。
萨拉一如往常般絮絮叨叨地讲起了日常琐事,彼得也一如往常安安静静地听着。
彼得几乎不会主动聊起自己的工作,无论成功或失败,他一直在努力地将那些鲜血和阴谋与自己的生活隔绝开。
但这次,他有一些问题,必须要萨拉才能回答。
彼得犹豫着。最后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亚瑟·威尔逊,其实是你的儿子,是吗?”
面纱的遮掩之下看不出萨拉的神情,但她猛然上升的心率和短暂凝滞的呼吸已经告诉了彼得答案。
在圣所中,审讯技巧是必修课,彼得在任务中也多次实际应用过那些技巧,但面对萨拉,他还是选择了最简单最直接的问法。
萨拉的声音里带上了不自觉的颤抖:“你是怎么发现的?”
“亚……他长得跟你太像了,尤其是眼睛。”
在第一次见到亚瑟时,彼得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随着幼年深藏的记忆逐渐苏醒,彼得愈发确信起来。
“而且,在这个假设下,当年你持续了几个月的恶心呕吐症状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了印证这个猜想,彼得特地拜访了威尔逊家。威尔逊太太和她的大女儿是蓝色的眼睛,威尔逊先生的眼睛虽然偏绿,但那颜色更像春天柳树刚抽出的嫩芽,他们的另外两个孩子也是如此。只有亚瑟的眼睛是纯粹的绿色,宝石一般剃透。
与萨拉的一模一样。
萨拉沉默着,呼吸急促,她努力地咽着口水,尽力保持冷静。
彼得垂下眼睛,不再看向萨拉。
“抱歉。”他说。
漫长的沉默后,萨拉终于平复了呼吸,缓缓开口。
“在我发现自己怀孕时,我就决定,如果他是个男孩,我就叫他克里斯托弗,这是我父亲的名字。”
“宽大的袍子掩盖了一切,在玛格丽特的帮助下,分娩过程也非常顺利,然后……”
说到这里萨拉停顿了一下:“我偷偷地养着他,打算等他长大一些,我也完全从生产中恢复后,以弃婴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养育他。”
“威尔逊夫妇的孩子亚瑟出生起就体弱多病,他们请了许多医生却无济于事,于是转而求助神明,将亚瑟送来交于我帮忙照看。但神明未能垂怜,亚瑟的病情没有丝毫的好转。就在我甚至打算为他准备葬礼时,海伦告诉我邓河那里有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或许可以一试。于是,我就用传送阵将他送了过去。”
“亚瑟在邓河接受治疗时,威尔逊家的兄妹时常来这里玩耍。有一天,我有事不在,他们无意发现了克里斯,并将他错认成了自己的弟弟亚瑟。”
“当我回来发现他们抱着克里斯时,我被吓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感谢我治好了他们的弟弟,慌乱之下,我默认了他们的说法。很快,威尔逊夫妇也过来了,我只能将克里斯交给他们。”
又是一阵沉默,空荡的房间里只有萨拉低低的抽泣声。
“我并不是故意来……”彼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动机,递上了自己的手帕:“只是这件事关系到你们的安危,如果处理不好…… ”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祭司私通是死罪,孩子也不能免于罪责。
“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只有海伦知道这件事。”
“亚……克里斯托弗呢?”
萨拉摇摇头:“我没有告诉他。”
许久后,萨拉终于平静了下来。
彼得准备离开时,萨拉迟疑着开口:“如果……如果以后克里斯遇到……一些麻烦,希望你能帮他一下。”
彼得隔着黑纱吻了萨拉的侧脸:“您不必担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