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小店 ...

  •   小店
      农历七月半,鬼节,乡间旧例,大祭。

      鬼节送客前,天大晴。
      午后三点许,日光犹烈。阿空和舅妈各撑着阳伞走在大道上,同河岸边的杨柳一般恹恹的。舅妈又回头来问,阿空再次强调自己无妨,两人便一齐加快脚步。近了,几步踏进凉爽的室内,整个人便瘫在座椅上不愿动弹。
      舅妈倒两杯凉白开,递一杯给阿空,自己猛灌几口,就打开壁橱的木门找药。可算找着了,舅妈松了口气,“我就知道在这”。舅妈把罐装的膏药一把塞入阿空手中,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注意事项,阿空不间歇地点头。末了,舅妈又将膏药抢来,说:“我给你涂一次,你下次记得!”
      一把蒲扇挑起绿色的门帘,露出一张神色倦怠微微泛黄的脸,邻家莫婶正闲来串门。见此情状,不免惊奇,“这是咋啦?”舅妈飞快地抹药,扭头答:“被烫伤了,这孩子犟,一直不说,今个儿才开始上药。”“这样啊,真该早些说才是!”
      “可不是嘛,她妈也一直在说她!我记得家里有治烫伤的好药,想着等会送过去,这孩子就自己跟来了。”
      面对两位大人的教导,阿空声细如蚊地应承,把嘴里那句原先不严重咽下。又吞下一口凉水,耳根稍稍清净,阿空暗暗松了口气。可盯着袭上凉意的伤疤,又忆起妈妈的责骂,心里的躁意不免丝丝缕缕地腾升着。
      两位大人自顾自地闲聊,说着说着,话题自然绕到了杨榆身上。舅妈神色低沉,眉头微皱,指尖轻轻敲了敲杯壁,“她(杨榆)现在做什么打算啊?”
      “还能怎样?这癌症,治是治不好了,她说回家养着算了,她老公不同意。”莫婶唏嘘不已。舅妈放下水杯,用力摩擦着木桌陈旧的纹路,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受罪啊……”。
      凉风从门外柚子树的枝叶间溢出,拨动着绿色的门帘,室内重归于静。
      “听说早先就觉着不对劲,也没多想,耐不住了,去检查才知道是癌症,可已经晚了……可就算早知道了,又哪里有那么多钱,又哪里知道治不治得好……”莫婶似有万般感慨欲与诉说,轻轻瞥了眼阿空,话头似被堵塞了。舅妈拎起茶壶,给莫婶添了些茶水。莫婶轻抿两口便放下了,手中扇动的蒲扇吹去了微弱的叹息。
      宛如那话里的人事已成定数,阿空心里的躁意窜起火苗,陡然插话:“癌症也有痊愈的例子,也得分情况啊!”舅妈这才抬起头,盯着墙上撕去一大半的挂历,平静地说:“现在已经是晚期了。奇迹,哪有那么容易发生……”
      阿空心里明白,却也不愿断然将希望说没了。一阵凉风吹过,阿空浑身战栗起来。
      “那柳昔呢?”,舅妈用怜惜的语气提起这个孩子。“柳老板置气回家了,现在柳昔一个人在医院照顾杨榆”,莫婶说着听到的最新消息。
      “也不完全是置气吧,七月半生意到底是好些”,舅妈起身撕下了今天的那张日历,“怎么是一个人?”
      “毕竟住院挺久了,该见的也见了,谁家还能没点事呢?”莫婶笑容苦涩,“柳昔她姑姑倒是想常来,可到底不小了……”
      舅妈和莫婶一边担心柳昔是独生女年纪小不经事,一边又理所当然地认为十六岁能担起很多责任了。和爸爸妈妈经常说的真像,阿空想着,家长们的心思都是相通的啊。
      似乎有听妈妈说她和柳老板夫妇初中是同班同学,阿空直直地看着神色灰暗的莫婶,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们都是同龄人。
      阿空执意要走,不顾身后舅妈的劝说,收了伞,拔足狂奔。她只想跑进阳光下,跑过漫长路途,跑到妈妈面前。

      那是一家不大的店,位于马路旁,在一堆半陈旧的店面中并不起眼,没有名字,店长柳老板就是店名。主营牌馆,副业杂货店。顺应时令,新年的年货,清明的祭祀绢花、纸钱等,一并可以寻到。
      小店开门早,天刚蒙蒙亮,老板娘杨榆就拉开店门,着浅色衣裳,手持木梳,立于桂树下,在清晨的雾气中绾起长发。早起上学的孩童经过,对视时颔首微笑。
      不一会,柳老板打着哈欠走出来,翘着头发笑哈哈地同过路人问好。杨榆将木梳递过去,柳老板不接手,反倒把头朝杨榆低下去。杨榆没好气地帮他把头上的呆毛理顺,末了,在柳老板头上小小的呼了一巴掌。听得身后柳老板对邻居调侃的自得,进到店里的杨榆把“在前面看店”换成了“过来帮忙”。
      看店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柳昔身上,她才刚起床,这会正迷迷瞪瞪地整理柜台。柳老板补齐货物后,也不玩手机,坐在椅子上,不时冲后厨喊一声“我饿了”或者“闻着好香啊!今天吃啥?”杨榆这时不太搭理他。
      柳昔扶着柳老板的肩膀,默默地把他推向后厨。柳老板回头,看着柳昔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乐了,说:“换牙也不怕,没有门牙照样好看,就是糖得少吃!”柳昔立马别过脸去,闷声道:“我知道了”,表情颇有些郁闷。害怕牙长歪,柳昔对换牙的事情如数家珍,是已几年后这些知识很是派上了用处。
      当时阿空捂着嘴里的血腥味,看着苹果白色果肉上沾了血色的牙齿,站在路边整个人都木木的。深感换牙之痛的柳昔,很是热情的同阿空交流换牙心得。两人就这么熟络起来。柳昔告诉阿空,她把下面的牙齿扔在高高的屋顶,爷爷说她将来会去远方。阿空觉得这很有意思。
      或许因为柳昔,阿空对这家小店增加了不少关注。可俩人的交往却委实称不上密切,柜台前打声招呼,放学路上遇见了一起走一程,田野上疯跑时顺手编几个柳帽。到底是隔了几个盛夏的蝉鸣,少了几分秋天的收获,缺了几场大雪的酝酿,在柳昔拨弄着柳树春天新生的嫩芽,凝视着逐渐丰盈的河水,诉说着对未来的畅想与不安时,阿空无从理解。
      天蓝,云白,阳光一寸一寸从身上掠过,老人在门前打盹,小孩在林间追逐,时间过得像永远。阿空常常会这么想。
      小店人来人往,早晨总带着满腔热忱,夜幕降临时生活却固化得像每一个昨天。看似稳固,又不乏变数。
      镇上的初中,市里的高中,柳昔急剧变化着,她的生活与小店的交集在不知不觉中削弱。
      放假回家时,看着生意火爆的牌桌,柳昔很难如幼时一般热切而又自然地招呼客人,她只能站到柜台前。“老板,上槟榔”“老板一起来玩一局”,店里的喧闹从不曾停止。
      柳老板穿梭其间,应对自如,不怠慢任何一位。看着柳老板额上的汗水,以及因喝酒日渐走形的身材,柳昔低下头,拨弄着花瓶里新插的丹桂。
      门前的桂树养了好些年,今年可算开花了,杨榆自豪极了,折了不少花枝,面对柳老板的打趣,昂首挺胸道:“有花堪折直须折!”想着这些,柳昔轻笑起来。转而又忆起那折花人的白发,只得低头,刷刷地又写过一页数学习题。
      谁都说那个小姑娘现在长大了,像极了她母亲文静的性子。柳昔知道不是这样的,只是愈发寡言。
      阿空很少才见到柳昔,纵然遇见,也不过是礼貌的颔首微笑。阿空习惯性地关注小店,只是关注的对象逐渐变成了柳老板夫妇。
      柳老板的名字,阿空是见过的,在村口地方人大换届选举的投票公告上。
      杨榆的名字前面是“柳杕”。杨榆是小店的老板娘,阿空在柜台前听人喊过。看了良久,阿空揉揉酸涩的眼睛,还是认不出柳后面的字,这使阿空很是挫败,毕竟柯言常常夸赞她识字多。
      “这个字念di,第四声”,木铃笑着给阿空解惑。“柳杕”,阿空念了一遍,“这是谁的名字啊?”“你不是经常去柳老板店里吗?”“是柳老板啊!我从没听别人这么叫他!”
      “杕是生僻字,很多人不认识,所以他读书时有很多外号”,木铃回忆着少时。阿空心里涌起同病相怜的感觉。
      木铃接着说:“这个字很有寓意,是柳老师起的。”“柳老头好厉害!”,阿空真心夸赞。“我说过不能这么叫!”“可柳老头很喜欢啊,他不乐意别人喊他老师。”阿空据理力争。木铃沉默了。
      本地当老师的人,无论是转职还是退休,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恭敬地喊他们一声老师。可阿空看见的柳老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柳老头背是那样,写粉笔字应该好辛苦。”“不,柳老师以前没有这样。算了,以后再说给你听。”
      阿空记得柳昔说她名字是她爸爸起的,可她爷爷不喜欢,说太愁了。那时,阿空和柳昔啃着苹果想了好久,还是觉得“昔”好听。
      阿空甩了甩头,算了,以后会知道的。
      相较于柳老板,阿空更喜欢杨榆,因为一种复杂的观感。
      小店里有自来水,但杨榆仍是每天去水井担水。据说那口水井的水,很好喝。去水井的路途,要经过一段长而狭窄的水泥阶梯。担水回来时,水桶很沉,但杨榆是笑着的。不慎被石阶磕了脚,水洒出来,杨榆仍是笑着的。看着杨榆的身影一点点向上,阿空没由来得觉着美丽。
      地里的重活,多数是杨榆一人料理的,山梁寂寞,可杨榆依旧微笑的。阿空因此对柳老板有所不满,木铃察觉后狠狠训了她一顿。党员、民兵、病患,这是阿空不曾看见的柳老板的另一重身份。

      “送客”的明黄纸钱被暗红的火舌吞噬,小小的火堆是傍晚日色交替时的灯塔,风卷起一阵阵灰白的余烬,天愈发黑了。
      沿路插上点燃的线香,每处三支,延伸至路口。大喊几声走好,风将这些带去,点燃一串鞭炮,热闹在此终结。天已经完全黑了。木冬在原地站了很久,前路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沿路返回,空气里满是硝烟味,线香跌下一截香灰,依旧明亮。
      夜里下了大雨,清晨便听闻人已经去了。她走时很安静,谁也没惊动,她走后,其他人为她很是喧闹一番,以此作别。
      小店门前很是冷寂了一阵。柳老板又新置了几台麻将机,生意也渐渐回转。三个人的忙碌变成两个人,最后变成一个人。柳老板待客愈发热情。
      柳昔终于考上东北的大学。开学时,她执意一个人去,柳老板坚持送她,僵持不下,谁也不让谁。没有争吵,看着与妻子神似的女儿,柳老板一点火气也发不出来。“到了给我打电话”,柳老板先败下阵来,往柳昔手里多塞了点钱。
      出发时晨光熹微,身后柳老板反反复复地叨念注意事项,直至无话可说。柳昔低下头,眼眶已经红了,抓紧行李箱,报复性地没有回头。“我走了”,说着逃也似的上了车。
      那天小店歇店一整天,柳老板谁也没见。第二天开店时,柳老板又是笑脸迎人,有来有往。
      门前新桂又开,香飘四溢,路人驻足。店里一枝丹桂也不见,反倒是那远处寂寞的山岭,日日抱得一束桂香。

      又是一年清明,店铺前挤满各色绢花,衬得春光草木反倒失色。过往行人挑好单数的绢花,匆匆上路。天委实不太明亮,乌云忽淡又浓,强风中混杂着雨水的味道。
      为了等木冬,扫墓的时辰晚了不少,这时小店客人稀少。阿空和木由择花,木冬同柳老板寒暄。“去扫墓啊?”,柳老板说着递出一根烟。木冬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
      “是啊,去扫墓。今年去得晚了,怕二老怪罪。”“等下没什么生意了,我再去。”柳老板点燃手中的烟,深深吸了一口。“一个人去?”“柳昔搞兼职,路太远,今年就不回来了。”又吸了一口,手不住得摩擦着手上的戒指。门外风愈来愈烈,雨水的味道厚重起来。
      出山时,正遇上柳老板,他已经在那削瘦的山岭前走了几个来回。问他,不说,再问,他羞赫地抓抓脑袋,低语:“我再找找。”看着那满是机器破坏后的山岭,干瘦灰暗的黑松,阿空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林子这么浅,藏得住什么呢。
      归途中,拨开侵占道路的油菜花,阿空凝视着远处的群山,疑心脸上沾了雨水。
      忽然想也是一个雨天,阿空路过小店。午后清闲,柳昔和杨榆围坐在火炉旁,柳昔写作业,杨榆给身前隔壁的小姑娘绑头发,柳老板在里间喝茶。杨榆一边梳头一边夸小姑娘长得俏,小姑娘虽然开心,可看着门外探出的小脑袋,还是不免绞了绞手,跺了跺脚。看着门外眨巴着的几双乌黑的小眼睛,杨榆和柳昔都笑了。给小姑娘扎上最后一个小辫,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好了,去吧!”小姑娘欢呼着和小伙伴跑走了。
      雨水顺着约定的路线滑落,阿空醒悟过来,这不正同劝阻了想从另一条路上山的木冬一样吗,不过是想找到来时的路罢了。
      《诗经.唐风.杕林》有云:有杕之杜,其叶湑湑。杕有树木挺直之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