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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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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了小学生手册和寒假作业,老师一宣布放假,无需与谁道别,阿空率先冲出教室。
到操场时,仿佛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阿空回头一看,是赵赵。赵赵气喘吁吁地跑到阿空面前,扬着大大的笑脸,激动地说:“祝、祝你寒假快乐!”将礼物塞到阿空手里,“这个送给你!”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小马尾在背后一甩一甩。阿空完全是状况外。
和赵赵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想着边仔细端详手中的礼物。是一张大的长发公主贴纸,和一个写满祝福的白色卡片。虽心虚自己什么也没准备,可原本低沉的情绪还是立刻飞扬起来,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
可还没寻着大姐木沙,爷爷木永就给阿空派了差事。
阿空不太情愿,木永哄着说了会好话,心下已松动大半,可还是问:“我刚跑回来呢?能明天去吗?”木永低低地说:“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等到那时候……”阿空刷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抓紧木永的手,支支吾吾地说:“别、别这么讲。”木沙又从旁劝了几句。阿空拉着木永的胳膊就准备出发了,木永笑得一脸开怀,拄着拐杖喊着:“阿空,慢点慢点!”
翻过后山,越过干涸的池塘,跟着曲折的山路绕了几个弯。哼哧哼哧地爬上一个陡坡,拉了把明显落后的木永,阿空笑道:“爷爷,你得加把劲啊!以前上山,你可是在我前面啊!”木永笑着感慨:“幺孙长大了,爷爷老啦!”
转进一大片农田,田埂上满是刚冒头的野花野草,间或夹杂着几株野菜。收割后的田地部分闲置着,地里的植物趁着寒冬未至,天气尚暖,抓紧时间生长。不曾体会它们的紧迫,远远看去,反觉得有几分懒懒的可爱。近了,木永的脚步先是迟缓,然后又急切起来。
终于到了。
门前迎客的主人,招呼着木永去了里屋。阿空站在门外,没有跟进去。无聊地打量四周,忽然走过来一个熟人,对方看到阿空同样十分惊讶。阿空率先反应过来,丹丘家似乎就在这边。于是阿空先解释说:“我是陪我爷爷来的,他来看他的朋友,那位老爷爷……”丹丘一脸了然,说:“那是我太爷爷,最近有很多人来。太爷爷好好啊,有好多朋友啊!我都不知道太爷爷认识你爷爷!”阿空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很快屋里有人出来找阿空,丹丘冲她喊“婶婶”。丹婶看了看阿空,朝屋里喊了句“在这呢!”得知丹丘和阿空是同学后,就拍着两人的肩膀,嘱咐他们先去看电视。
在丹丘家看了会《铁甲小宝》,丹丘非常热情地解说故事情节,还说等会大家一起去放鞭炮,新玩法是把点燃的炮竹扔进水中或玻璃瓶里。外头在喊吃饭时,丹丘虽意尤未尽,但还是迅速关了电视。丹婶示意阿空去里屋找木永,带着丹丘一起忙去了。阿空拖沓地进了屋。
木永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拐杖立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看上去比木永老得多的,白发白须的老爷爷。木永告诉过阿空,这是他朋友苗贤。木永冲阿空招了招手,阿空只好走到床前。木永指着阿空说:“这是我幺孙。”
苗贤虚弱地伸出一只青筋暴突、布满老年斑的手,摸了摸阿空的脸,说:“真是个好孩子啊!已经这么大啦……”说着说着,老人眼角又沁出泪水。木永侧过身去,用衣袖擦了擦脸。而后,木永又握着苗贤的手,说:“是啊,我们那时哪有这么好的条件,现在的小孩长得快呀……”
阿空看着两只紧握的干瘦的手,知道手背一定是软绵绵的。阿空忽然发现角落里还站了两三位老人,许是刚进来的,也可能是话未叙完一直留在这。想着想着,阿空的头更晕了,屋里实在太暗,待着好难受,可大家好像都不觉得。
木永右手已经拿起拐杖,角落里有人上前了一步,可木永的左手还紧紧抓着苗贤的手,像往常一样笑着说了句:“你好好养,病会好,好了一起喝酒!下次再聊啊。”老人噙着泪笑着说:“我晓得啦,你放心”,露出不多的几颗牙齿。
木永终于起身向外走去,在门外沉默地站了好一会。
开席了。人多,主家干脆摆在露天。阿空坐在木永旁边,桌上都是些老人,陪同的家属都在旁边一桌。老人家开场白都是“好多年没见啦,我们又老了,哈哈哈”,说说这些年如意与否。无论何事,大家都是笑着的。一位说完前年遭的灾,另一位又讲起今年的收成,木永也快活地参与其中。阿空从不知道爷爷有这么多朋友,觉得这桌笑声未免太大。
老人们喊着要喝个尽兴,挨个倒酒,顺带调侃两句。阿空想着爷爷不能喝酒,却没有去拦,今天就算了。
一个还没喝就满脸通红的老头,护着酒杯对老伴说:“今天别拦我啊,我们要好好喝上一场,”一口气喝完,“我先干为敬!”红脸老头的脸更红了。他老伴无奈笑道:“你喝,你喝。”周围的老人先是起哄,然后大笑。
其中最苍老的一位,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早想通了,每天吃好喝好就行,那些事不要去争,开心才是福啊。”老人们纷纷附和。
除了被夸奖,就是被劝菜,阿空在桌上有点吃不消,好不容易才完成任务。
阳光暖暖的,微风拂过,留下青草的鲜味。席上的笑声不曾间断,老人们聊了很久很久,久到阿空在屋旁的田地里走了三个来回,揪了一路的花花草草。
散席时,先是笑着说得走了,笑着笑着脸就木了,冷淡地道两声再见,渐渐也就散了。
是啊,该回家了。
回程,搭了主家的便车。司机是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无比严肃。车里的其他人,约莫是主家的亲戚。一路上,大人都不
怎么说话,小孩子也安安静静的。路边的樟树不断向后退去,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木永和阿空。气氛愈发沉闷。
司机点开播放器,“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车上开始单曲循环《爱情买卖》。木永询问了一些在苗贤那没能问的事,司机均简短地回答了。阿空把脑袋靠在窗户上,认真地思索。忽然,一个拐弯处,司机猛地刹车,阿空一个不留意,便在那句“让我明白”中从座位上滚了下来。司机和木永哈哈大笑起来,阿空拍拍身上的灰,也笑了。
寒假里,阿空和木沙参加了那场丧事。
出殡当日,天色昏暗,风声呜咽。
天太冷,来的宾客多是青壮年。来来往往的人,泾渭分明,白色的孝巾分外显眼。昨夜下过雨,地上还湿漉漉的,长长的孝巾随着走动,末端浸染了泥水。有人索性将孝巾扎在腰间,有人依旧垂着,任泥水一点点上爬,已经没空想这些了。自然看到了丹丘,麻木地跟在一群双眼布满血丝,且疲惫不堪的大人身后,不知道该做什么。阿空确定丹丘看到自己了,但他很快躲开了阿空的视线。
棺木从灵堂中抬出,停在一处空地上。主宾按血缘亲疏,层层站好。阿空站在后头,只看见一片颤动的白。主家请了和尚念经,风声太大,传至远处的只有佛经的配乐,以及几声悲痛的哀鸣。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阿空对和尚心存好奇,踮起脚去看,只瞥见几片黄色的衣领,和一只通体雪白的动物。
围绕着棺木,孝子孝孙们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木沙拍了拍阿空的肩膀,阿空会意,学着别人扑的一声就要跪下去。木沙赶忙拉住阿空,低声说:“我们这些远客蹲着就行,不用跪的。”
一道庄严的男声,诵读了祭文。接着,孝子孝孙的代表们被请上前,各项事宜有条不紊地开展着。直至一声“礼毕”,人群才慢慢直起身来,除了那几位早先大哭的人,她们瘫坐在地,需人扶持才能勉强站立。有人劝慰:“先不哭啊,等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是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漆黑的棺木,在哭丧声中向远处的群山进发。送葬的人群,各色的仪仗,泱泱地拖了一路,在昏暗的天地间,白得晃眼。黄色的纸钱撒在路边,又被风吹开去,贴着“奠”字的花圈兀自艳丽着,怆然的唢呐声环绕着队伍,不曾散去。
人群渐渐远去,阿空拉着木沙的衣袖,凑在她耳边问:“姐姐,为什么那上面会有一只“鹅”啊?”木沙嘴角抽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叫鹤!”又平缓了下语气,“是驾鹤西去的意思”。阿空远远看过去,只见那只鹤在风中不住地飘摇。“驾鹤西去”,爷爷也会吗?阿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阿空拒绝再想。
那天看望苗贤后,木永似乎已放下了,如往常一样过着自己的日子。阿空没有听见木永对往事叙旧式的叨念,大概是说了也没用。这场葬礼木永也去了,可他已经老了,所以大半是坐着的。没有去送葬,木永在桌前一个人喝着酒。阿空明明是可以陪在木永身边的,她知道爷爷对她一定是笑着的。可阿空还是和木沙一起去送葬了,什么也不为。
棺木入土时,什么也听不见了,老人的子女瘫软在地,拼命地爬向墓穴,死死地拽着棺材上的绳子,撕心裂肺地大喊着“爸爸!爸爸!你怎么就走了……”脸上泪水混着泥水,指甲在地上抓断,毛刺刺的绳子把手勒出血。“逝者已逝……”,他们被人拉开。“那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了……”
“够了,你们都多大了!像什么样!”一位长辈命人将他们死死按住。泥土一楸一楸落下,棺木被厚重的泥土掩盖。他们睁大眼睛流泪,手无意识地凶狠地刨挖着身下的泥土。他们的孩子来拉他们起来,颤声道“爸爸/妈妈,起来吧”,他们忽然失了力气,靠在孩子身上,眼泪仍在流,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一切都结束了。
大哥林渡先站起来,木着脸晃着身子,冲众人致歉,向长辈道谢。安排好接下来的事,让弟弟妹妹们先去忙。很快,林子里只剩下林渡一人。他走到墓碑前,看着父亲的遗照,伸出手来,想擦一擦照片,可是手上全是血和泥,只好用袖子干净的地方抹了抹。林渡跪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盯着照片低低地唤了声“爸爸”,树林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林渡走了,没有回头。
墓碑上的照片是苗贤以前拍的,和老了又生病的他完全不像。木永也有一张黑白照片,挂在墙壁上,那是将来的遗照。阿空和木由告诉木永,照片一点也不像他,木永笑笑,说是他就成。
木沙牵着阿空回去时,木永还在桌旁。木永把剩下半瓶酒浇在地上,酒瓶重重地摔在桌上,骂了句“老东西”,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到木沙和阿空时,木永照例是笑着的。阿空那时很想哭。
除了本家的近亲留下,其余的宾客多数散了。礼金、用度的核算,丧礼用具的清点……林林总总,大人的事还有很多。
刮一些风,下几场雨,纸钱便融到泥土里去,花圈也黯淡下来,那抛洒在路旁的菊花更是早早得腐化了,一切痕迹渐渐淡化。
回忆也沉默时,就是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