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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韩江雪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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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无常清让接到冥府的一项指派:当地的广成王府,王爷苏成瞬被鬼囚禁于后院,家人已经月余无法与他相见,至今不知他死是活。
王爷的姐姐庆城郡主为此请来了无数僧道,无奈僧道们无能为力。庆城郡主又求助于当地土地神,可土地神光吃香火,不做处理。庆城郡主激愤下,延请了高人,让他导自己的生魂前往冥府。她在冥府呆了半日,从黄泉路一直厉声呵斥到阎罗殿,数落地府官员们只吃敬奉,不理民情。
冥府如今秉承着文明执法,尤其庆城郡主是阳间的异姓王长姐,没人敢动她,众鬼都远远看着她愤填膺地数落。等她累了,才由最长袖善舞的白无常上前安抚,答应她派专人前往勘探。
庆城郡主闻言,收了怒气,回了阳间。白无常也松了口气,命手下的五管事之一韦溯弦立刻下令,交代最得力的走无常火速处理此事。韦溯弦不敢怠慢,当即点了清让和乐珩。两人接到信后,赶往王府。
近来和清让结伴同性的谢茵听了一遍事情始末,瞠目结舌,“冥界官员这样软吗?庆城郡主去了一趟地府大闹,白无常便答应派专人处理这件事?”
清让的搭档乐珩叹了一口气,“倒不是白无常他们软,是怕庆城郡主再度激愤下,不闹冥府,反而上书天界。那可是阳间的郡主啊,身份地位不比普通凡人。若她再闹上一回,啧啧,那可真要成了三界皆知的地府丑闻了。你不知道,天界有专门的记录员,每日发行三界新闻。那记录员又不知是哪里修炼出来的,行文之间,尤其爱用大惊小怪的语气。比如这回广成王府的事吧,让他写,大概就会是——阳间郡主大闹地府,两界大佬强强对决。”
两人唧唧咕咕着,来到了广成王府,庆城郡主早已亲自等在府外。那是个三十余岁的贵妇,生的美艳而威严。见到清让一行人,她点点头,道,“两位道长。
清让三人叙了姓名后,庆城郡主开门见山地说,“几位应已知晓王府情况了,我这便带你们前往困住王爷的后院吧。”
四人穿过数间房屋后,到达了后院。一踏入那里,清让敏锐地发觉气息不同。后院的空气压抑、暗沉。清让默不作声地开了灵眼,注视面前的院子。
整座院子呈现一种朦胧的灰色。而在院子的最深处,有一个核心体,那是所有灰色气息的来源。清让按住太阳穴,再向前查探。他看到一间绣房,里头梨花木的床上并排躺了两个人。左边的男子眉目清俊,阖着双眼,周身有着一脉微弱的凡人气息。而在他身边,是个长发垂腰、身着红衣的女尸。正是她,散发着鬼气。
清让道,“郡主,王爷还活着,同一个女鬼在一起。”
庆城郡主急问,“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道长?”
“王爷的气息已经微弱。那个女子,我暂时没勘探到她的魂魄,只见到了她的尸身,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
庆城郡主的嘴唇颤抖起来。
乐珩见状,试探地说,“看来缠着王爷的鬼,郡主认识。”
庆城郡主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里头的女鬼不是别人,正是死去的广成王妃。”
众人都大惊失色。
庆城郡主一边回忆,一边慢慢道,“几位远道而来,也许不知,我弟妹韩氏不是本朝人。她是六年前随同她大哥——大魏的降将韩青柏来到本朝的。她大哥几位也许没听过,但其父韩业,诸位应当听过他的英名——大魏第一猛将。我弟弟成瞬更是自幼慕其英勇。听闻韩家兄妹三人投降,成瞬瞒着母妃与封地属臣,上书求圣上赐他们来南风郡。之后韩氏三兄妹来广成王府拜见,成瞬封了韩青柏为手下大将,领数万兵。又为其妹韩江雪指婚,嫁给我表弟。”
谢茵道,“王爷真是善心人。”
庆城郡主苦笑数声,“可不是,成瞬就是太心善了。韩家兄妹三人都是降奴,那韩江雪如何能做夏家的中馈之妇?我的表弟夏淮宁,他不仅是王爷的表兄、太妃的亲侄,更是南风夏家的承重孙啊。”
谢茵不知该怎么措辞,“郡主既然说,王爷把韩氏许给了夏家,那她后来怎么又成为王妃了呢?”
庆城郡主有些难以启齿,“那便是冤孽的由来了。淮宁虽听命娶了韩氏,可与她性情不和,两人成婚三年都冷冷冰冰。韩氏激愤下,便与成瞬私通。更逼迫成瞬放逐夏家众人、囚禁母妃,立她为妃,又摆弄封地政权,给成瞬下毒。成瞬再是心善也不堪其扰,终于,他动手杀了韩氏。”
众人听完,都悚然震惊。
庆城郡主低声说了最后几句,“他也从那天起精神恍惚,搬到了后院。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心情抑郁,打算散散心。想不到,从此后就有了怪事。府中无论是何人,想去后院找王爷,房门始终紧闭,我们也听不到那几间房里的任何声音。不久,已经下葬的韩氏,尸身不知所踪。我请了几位僧道来看,他们说——王妃的怨气太过强烈,因此尸变,潜入王府,囚禁了王爷。”
清让想起方才看到的王妃,一片血红的衣襟。原来那根本不是红色的衣服,而是被血染就。一颗心发寒,“原来如此。郡主稍安勿躁,今日晚间,我们便进入后院,一探究竟。”
当日晚间,清让与谢茵生魂离体,前往后院。
谢茵一边走一边问,“乐珩怎么不来?”
清让道,“他留下为我们看护肉身了。”
谢茵“哦”了声,“原来如此。”
将进后院时,清让停了下来。谢茵刚想问一句怎么,清让割破了食指,将血抹在她的眼皮上。她原本无知无识的眼中,立刻浮现出中午清让看到的一切。不由吃惊地说,“王爷果然被王妃囚在了这里。”
两人一同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万幸,死去的王妃没有设置什么机关,他们非常顺利地就找到了王爷。
那是个眉目端正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此刻面色苍白地躺在一张梨花木的床上,双眼紧闭,有着微弱的呼吸。而在他身边,一个女尸并排躺着。她看起来比男子大三四岁,身体微微腐朽,脸上凝固着死前不可置信的神情。
清让上前一步,轻声唤,“王爷,王妃!”
没有一个人睁开眼。
谢茵又是好奇又是害怕,问,“王爷怎么了,睡着了吗?王妃的魂魄呢?”
清让道,“我看不到。但我猜想,死去的王妃结出了一个梦,将王爷囚入其中,同时也隐匿了她自己的魂魄。”
谢茵为难道,“那我们怎么办呢?叫醒王爷?”
“叫不醒的。碰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结梦者自己愿意放手。第二种,便是探知解梦者的心魔,人为的破梦。我们先一起看看王妃韩氏的过去吧,看究竟王爷为何要杀了她,她的心魔又在哪里。”
清让将手贴近韩氏的额头,念动起咒语,很快,房间左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谢茵见那漩涡灰蒙蒙的,转头问清让,“这是怎么回事啊?”
清让道,“每个人的记忆都有颜色。这位王妃的过往色呈暗灰,也许伤情的很。”
他这样说着,那个漩涡逐渐清晰,展开了第一幅画卷。
“江雪小姐昨晚没有睡好?”面貌阴柔的内侍冷声问。
谢茵指着背景中的楼阁,悄声问,“这是哪里?”
清让快速梳理着韩氏的记忆,道,“这是广成王府。我们现在看的是六年前的事。那个时候,王妃闺名叫韩江雪,她是大魏韩业将军的第五女。韩家被魏王灭了族,韩江雪和她大哥韩青柏、五弟韩青松因此归降我朝。皇帝将他们兄妹赐给了异姓王苏成瞬。现在的画面里,韩青柏便带了弟妹,前往王府拜见。”
谢茵“哦”了声,轻声道,“我们别说话了,往下看吧。
画面上,江雪赧然道,“有点。”
她看向身旁,大哥青柏还陷在对故国的怀念中,弟弟青松年纪尚小,两人对着前来接引的内侍不发一言。
眼见内侍沉下脸,江雪鼓足勇气绽开一个笑,说起闲话来,内侍的神色缓和不少。大哥却看不过眼,皱着眉,连一句话都吝啬讲,就这么抛下弟妹走到了前面。江雪的脸顿时涨的通红。
好在,不多久他们一行人便到了大厅。内侍道,“稍等”,进去通禀。片刻后,他出来传达了召见的钧令。
韩青柏携弟妹进了大厅,咬着牙道,“王爷”。除此之外,没有行任何礼。
年轻的广成王不以为意,反而亲自走下台阶,大笑,“早就听说大魏的韩家人性情刚忿,果然如此!青柏,你可知本王敬仰你父亲多年?本王这回便是亲自上书,向圣上讨要的你。如今你来到我南风郡,这是天从本王之愿!就封你为威烈将军吧!为本王带兵,镇守西方。千万不要辜负本王的信任啊,青柏。”
对于降者而言,这样的恩宠来得太快太轻易,江雪忍不住吃惊抬头,恰撞上广成王的目光。他侧头看着她,露出一个开朗的笑。不似王者,反而像一个普通少年。
原来他是真的欣赏大哥。
也难怪他这样单纯。他今年不过十五,比她还小两岁呢。听说他是九岁承袭的王位,因年纪幼小,数年来,南风郡的事务始终由他母亲执掌。也不知他这次恩封降臣,是否得到过太妃的允准。
江雪这样想着,转眼去看大哥。他低声而难堪地谢着恩,脸上没有一点喜悦的表情。
真是可怜,江雪想。
韩家在魏国,世代是颇受倚重的边陲武将。到父兄这一辈,功绩更是历代最伟。可惜敌对的燕王狡诈,屡施反间。魏王又昏聩,力不能辨,便生生在前次的战役中,中断对韩家军的援助和供给。
即便如此,父亲仍拼死力战,却逃不脱粮草断绝、全军被俘的厄运。而那遥远的、居于京师的魏王,听闻消息后,说了句“果然如此”。认定韩业确实怀有异心,将他留在京师的家眷屠戮殆尽。韩业听闻噩讯,撞死阵前。
可怜父亲一生有五子五女,可人到不惑,仅剩两儿一女逃出生天,如今儿女们又要对邻国的异姓王俯首称臣。
江雪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没防备广成王突然问,“你叫——”
江雪忙敛容屏气,回答,“臣女韩江雪。”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广成王露出了吃惊而惋惜的神色,“好寂寞的诗啊!形单影只,这对女孩儿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挑眉笑了起来,“不过有本王在,不会让这种预言成真的。本王今日就赐你一门婚事吧,把你许给——夏淮宁。”
夏氏!不仅是江雪,连韩青柏都变了脸色。
——那是燕国北方最大的贵族,广成王府的太妃便出于此。而夏淮宁,他是夏家的嫡支嫡子、太妃的亲侄。
他们兄妹不过是刚刚归顺,这位年轻的广成王何以器重至此?
韩青柏原本麻木无波的脸上流露了震惊神色,“这不妥,王爷!”
那少年王爷已经抚掌笑了起来,“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就把婚期定在这一天吧。”
回到新家“威烈将军府”,江雪忧愁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来到燕国的土地上就要嫁人,嫁的又是王爷的表兄。她留心打听了一番,得知那夏淮宁虽出身门阀,入了仕途,可一向钟爱医道,每月的五日、十五日都于“百草庐”行医。
江雪虽经历了抄家流离,却也终究是年轻少女。她很好奇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未来与她相伴一生。于是瞒着兄长,假作是问药的病人,排进百草庐前长长的队伍中。
来前,江雪想,大燕民风彪悍,那夏淮宁想必也是个魁梧男子吧。却不想,竟是个身穿白衣,耐心问诊的医者。
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夏府的侍从们瞧江雪久久不动,喝道,“你不是来看病的吧?不是就快滚。”推搡起人。
江雪正狼狈,前方传来一个和气的声音,“别推搡那位姑娘。”
侍从们听得主人发话,忙告了罪,松开手。
江雪看向说话的夏淮宁,恰逢他低下头,再度切脉问诊。他的袖子被松松卷到了手腕处,他的眉眼是那样舒展安详。整个人如同一泓温水,潺潺流过少女的心胸。
江雪脸红地转身,离开这里。
婚礼来的很快。
这一日天高日晶,是个很好的天气,可来夏府道贺的人并不多。
韩江雪下喜轿的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等进了门,透过红盖头,隐约瞧见大堂上人迹寥寥,连两位高堂都没有出席,她晓得了原因。
——这个家族不承认这门婚事。
好在夏淮宁没有缺席。
韩江雪想,她的新婚夫婿是个温文的人。进洞房时,她头上蒙着盖头,看不清眼前,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婢女们都袖手旁观,等着看她的笑话,夏淮宁却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低声说,“小心”。
饮交杯酒的时候,他开口说了第二句话,“大燕的酒很烈,夫人如果喝不下去,不要勉强。”
这样的温和,同江雪先前受到的冷遇截然不同,她不由地心生感激。但她很快知道,夏淮宁能给她的,仅仅只有温和而已。一切云散雨收后,她伏在枕上,想同自己的丈夫说一些贴心的言语,但夏淮宁已经闭上了眼。
“睡吧。”他说,“明日还要早起。”
这样的疏离伴随了江雪整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