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事》我来山不孤

30、血书

　　咸宁四年，八月，羊祜染病，请求入朝。

　　武帝司马炎准奏，下诏命羊祜坐辇上殿，不必跪拜，备受优待。

　　炎炎酷暑燥热难耐，此时太极殿正殿上，文臣武将位列两侧，皆垂首不语，自早朝后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微微薄汗从头上渗出，却无人伸手去擦，众人同那龙椅上倚坐的人一样，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羊大人到！”

　　随着那声音落下，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被两名宫卫抬至入殿，刚见到那人，龙椅上的司马炎面上一喜忙起身迎了上去，边走还边挥着衣袖吩咐道，“快给羊大人赐坐。”

　　在宫卫搀扶下入座，羊祜微微喘了口气道“多谢陛下。”

　　司马炎紧紧的握住眼前人的手，目光闪烁，“羊公，多年驻守荆州，辛苦了。”

　　这话并非司马炎寒暄，而是在见到那人的瞬间由衷而发，那座上的人，满头白发，一身沧桑，病体将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拖的极其虚弱，但唯那一双眼睛，与当年走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陛下，臣为我大晋守边界，不觉辛苦，若非臣骤然染病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断不会回朝。”

　　“回来好，回来好，羊公为我大晋操劳半生该是得享天年了。”

　　司马炎点头笑呵呵的说道，看起来今日他心情甚好。

　　“今日早朝，朕意在为羊公接风，众爱卿陪朕等了一上午也辛苦了，若无他事，便退朝吧，朕还有好些话想跟羊公说呢。”

　　“臣等告退......”

　　“陛下，臣有本启奏。”

　　欲转身上前的司马炎身形一顿，侧首回望，却是羊祜从那座上缓缓起身跪下，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司马炎盯着那人迟疑了片刻，忽然转身大笑，“羊爱卿有话便说，你我君臣不必多礼。”

　　那羊祜却是将手中奏折高举在头顶，没有任何迟疑地开口说道“陛下，臣请伐吴！”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众人当下暗自议论，怎么这羊大人是昏了头了，还是在荆州给呆傻了，虽说陛下礼重塔，可这刚一回朝就这般与陛下针锋相对，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那议论声也传到了司马炎的耳朵里，他闻之嘴唇轻抿，却并未说什么而是抬眼一笑“羊爱卿这是怎么了，才刚从荆州回来就说这事，此事朕不是已经回过你了么，容后再议。朕知道你一心灭吴，可今日你与朕阔别多年重逢，朕还想和你好好喝上两杯呢，就先别提这档子事来扫兴了吧。”

　　“陛下，先帝顺应天意，西平巴蜀，南和孙吴，海内百姓才得以安乐。当年灭蜀之时，天下皆以为当一并灭吴，而今距蜀灭已十三年了，吴国屡屡边境生事，臣驻守荆州七年深知，不灭孙吴，则士卒百姓永无安宁。遂臣以为，灭吴就在今日，不可再拖。”羊祜并未在意皇帝微眯的双眼里夹杂的那抹一闪而过的不悦，仍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

　　“今日？爱卿可是糊涂了，一个国家岂是说灭就灭，该是得好好准备，朕......”

　　“陛下！您已经准备了七年了，还不够么！”

　　厉声喊来，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朝堂上瞬时鸦雀无声，众人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花白老人，眼中投来复杂的神色，有不解，有震惊，亦有那一两道暗藏的敬佩，当众呵斥天子，这份勇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司马炎眉头一皱正欲开口，羊祜却接着说道，“陛下莫要在推说胡地不安不能妄动，您该清楚，唯有彻底灭掉吴国，才方能震慑胡地啊！”

　　贾充见此，出声上前，“羊大人这可是为难陛下了，陛下也没说不打，只是这何时打，怎么打，咱们不得好好商量商量才是。”

　　“呵，商量商量，你们这群人日日这样说，倒是商量了多久，商量出什么来了么，贾大人，您可知，这战机转瞬即逝啊。”

　　“你！”

　　“行了行了，那羊爱卿，你说说看，此时灭吴这战机为何？”司马炎摆了摆手，出声喝止了一旁正欲反驳的贾充。

　　“陛下，吴主暴政已到极点，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将士百姓皆已怒气填胸，此时伐吴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或可不战而胜，若放过这个机会，吴国人不堪忍受另立名主，我军即便有百万大军，可长江难越，便再难有机会了啊。”

　　此话说完羊祜剧烈的咳了几声，一行血丝从嘴角溢出，他却并不在意，而是将手中奏折展开，举得更高。

　　“陛下，臣一人血书请伐，伐吴一统天下，您方能功德著世！此事百年难逢，您不能在犹豫了啊！”

　　“陛下曾，曾与老臣说过，让臣帮您守着荆州，待来日一举灭吴成就霸业，臣守了，这一守就是七年，有时臣在想您是不是忘了，忘记了荆州您的将士，忘了臣，忘记了临行那天的誓言，您为尧舜，臣为稷契，您还要再让臣等到何时？臣并非不愿等，只是臣，臣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啊......”

　　那缓缓展开的奏折中竟然真的都是赫赫血字，痛心入骨的质问声传来，司马炎神色摇摆似有歉意，贾充脸色难看还欲再说什么，伫立一旁沉思不语的杜预却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臣附议，此时灭吴势在必得！”

　　嵇绍亦双手呈举自己的奏折出列说道“臣亦附议，羊大人所言甚是，机不可失，灭吴利在当下，功在千秋啊！”

　　中书令张华此时也大声禀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原本朝堂上保守党居多，可眼下这阵势，主战的竟然十之有四，一时间人声鼎沸此起彼伏，司马炎一眼望去恍惚中竟也有了一种热血涌上心头的感觉。

　　自登基那天起他就立誓要做那一统天下的人，完成他们司马家未完的使命，当日誓言历历在目，而今自己当皇帝的十余年来，是太过倦怠了么，竟然有些忘了初心，开始变得瞻前顾后贪图安逸起来，他不是不明白贾充那些保守党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可是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不再一心奢望天下一统，而是心想着只要自己在位的时候不算昏君，便也对的起先人了，可眼前这年过半百的老者却将他年少时的壮志雄心都刻在了心上，用尽半生替他谋划，替他戍边，志在一统丝毫不惧，这般忠心烈骨又怎能不让他为之触动。

　　“羊公......”

　　“对不起，是朕，让你久等了......”司马炎心中深感内疚，望向地上的老者，他慢慢走上前去，俯身蹲下，将那老者的手紧紧抓在掌中，垂眸轻问道。

　　“羊公可还愿意为朕领兵征吴，一起青史垂名？”

　　羊祜闻此眼中划过一丝悲凉，却看着远方笑出了声，半响他才断断续续的说道，“陛下，臣，臣愿意啊，可臣没有时间了，臣这一生已将完结，功名之事，臣不敢自居，愿荐贤人，托付，托付大业。”

　　“羊公要荐何人？”

　　羊祜那略带疲惫的声音令司马炎心下不忍，强任心中痛意问道，却见羊祜抬起微颤的手缓缓指向了大殿的另一方。

　　顺着那手指望去，那所指之人亦是略带惊讶的看了过来。

　　“臣举荐度支尚书杜预，杜大人学识远到，志力刚明，此事若托付于他，臣，放心。”

　　“大人！”杜预闻言握拳跪下，朝羊祜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

　　“若陛下与大人放心，臣定不负所托，亲手灭吴。”

　　司马炎收敛心中悲痛，将羊祜搀扶到座椅上，起身走向了高台，他背对着众人他狠狠的吸了一口气，继而转身望向台下一众朝臣，“封杜预为镇南大将军，接替羊公，即日起前往荆州，准备伐吴！”

　　高台上的司马炎，眸光闪烁却丝毫没有惧意，举手投足间竟让人恍惚之中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雄姿英发野心勃勃的少年帝王，一脸稚嫩站在高台上，却毫不避讳的说着自己要一统天下的理想，眸中亮光可堪日月。

　　那一瞬间，羊祜眼中带泪，却是笑了，带着释然和满足就那样砰然倒下，徒留下大殿内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和远处皇帝眼中那不敢相信的惊惧之色。

　　“羊大人！”

　　“快传御医啊！”

　　自那日朝堂归来后，羊祜便一病不起。

　　同年十一月，羊祜病逝，享年五十八岁，一代忠臣良将骤然陨落，晋朝上下，举天皆哀。

　　荆州百姓闻羊祜之死讯，罢市恸哭，街头巷尾悲声相属，连绵几日不断，就连吴国守边的将士们也为之落泪，其中有一人哭的极其伤心，众人不知为何，只听说那将士的名字好像叫，邓香。

　　羊祜出殡那日，文武百官列位相送，武帝司马炎亲自身着丧服扶灵痛哭，时值寒冬，那泪水滴落，留到司马炎的鬓须上都结成了冰。

　　洛阳城中百姓自发闭市默哀，人人身着丧服，在街道两旁跪送这位晋朝的英雄，后来更是自发在城中建了一座羊公碑，每逢时节便来祭拜，见此碑者，莫不流泪，因此这羊公碑也被称为堕泪碑，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