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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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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带着藏花游了整夜,不知方向,不知前程。
凌晨破晓时,暴风雨停歇了,太阳气势磅礴地跃出海面,藏花才看清楚他们一直在向东前进。
海豚带着藏花潜入水中,一人一鱼,配合默契,很快就抓到了鱼儿。藏花也就着生鱼啃,也稍能果腹。
这时,她才想起来:老这么在海上漂着,海豚受得了,她可受不了。
藏花跟海豚道:“大哥,我说,咱们是不是找个靠岸的地方或者小岛什么的休息一下呢?我到底不是鱼,还得喝水呀。”
海豚哪里能出主意。她自己想了半晌,忽然想起来东边有嵯峨群岛,是海贸周转之处,甚是繁华。她估计一下海豚的速度,大略也该快到了。
藏花于是道:“大哥,咱们去嵯峨岛吧。那里有很多海船,还有去西洋的,满拉加之类的地方都到呢。我看我可以上条海船做水手,到远地方玩玩。你也可以返回家里看看老婆孩子了。当然了,你也有可能是位大嫂。这我可不知道了。”
她已经和海豚有了默契。这下便驱使海豚向嵯峨群岛游去。
及至中午,她已经看到海岛。只是远远看去,海岛上隐隐冒着炊烟——很多炊烟。藏花笑道:“哈哈,想不到一年没来,这小五岛也如此繁华啦。”
嵯峨群岛共有七岛,其中三六七岛最大,最为繁华。四岛居于其中,面积虽小,多为中转港口。一二五岛因面积稍小,又偏离航线,故此只有一些渔村。
藏花从海岸东面上岸,海滩寂静,这一面多有峭壁礁石,不适宜泊船,显是荒凉。
藏花吹着口哨爬上了礁石,她知道小岛中部有一座小小渔村。她想着马上就可以吃到熟悉的人吃的饭了,不禁格外高兴。
她爬上了山顶,俯视小小的海岛。
海岛一片狼藉。几所小小的房屋已经被烧成废墟,余烬尤在,腾起灰白的烟。小小的菜园的青葱色彩映衬触目惊心的鲜血和尸体。
藏花震惊。她冲过去——没错,在她眼前的是一具具渔民的尸体,惨不忍睹——肚子全部被划开,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尸体附近丢着些锄头镰刀鱼叉之类——他们曾经试图抵抗。里面有男人,有老人,甚至还是十几岁的孩子!
是什么人干的!一般的海盗并不会伤害普通渔民。
藏花慢慢起身向前走去,然后她看见了更为恐怖的场景——几个渔女的尸身,全身赤裸,满身青紫,下身……藏花的全身克制不住的颤抖,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火焰直冲向大脑,耳边再听不见海风,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在轰鸣。她俯身呕吐,很快就只能呕出黄绿色的胆汁,然而仿佛唯有呕吐才能宣泄那种强烈的情绪。
直到她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她蓦地抬头,原本颤抖无力的身体忽然又能行动了。她挣扎着站直,辨别方向,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在渔村后面的一处岩礁洞穴里,她发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睁着惺忪的睡眼,挥舞着小手起劲的哭闹——他必是被父母藏到了这里,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藏花抱起孩子。孩子得到了安慰,渐渐不哭了,对她依依的笑。无忧无虑。
藏花摸摸他的小脸,润滑可爱,似乎生活依旧平静如昔。小孩的脸上出现了一滴水珠,然后又是一滴、再一滴。
藏花喃喃道:“宝宝,下雨了。记住,是老天在哭,不是姐姐。”她把婴儿又放回洞穴,轻声道:“宝宝,你等着。姐姐去杀了那帮牲口。如果活着,姐姐会接你走。如果姐姐也死了。你下辈子投胎,一定要记得这个仇。”
婴儿再次哭起来。藏花却没有回头。
她的身影骤然间变得冰冷而僵硬。她不能够带孩子走掉。她不惜自己和这个孩子的生命,也绝对不能就这样走掉!
她抬头望向海面,远远的,嵯峨某岛的影子,她看见几艘船。她看见有几艘船影从这里向那边驶去——想必,那就是凶手。
藏花十分冷静的搜索了渔村剩下的地方,她找到一把一尺半长的杀鲸刀,刃口锋利。她满意地把刀插入鱼片刀鞘,系在背上。然后她找到一艘看起来比较好的渔船。独自上船,划桨前行。她甚至带了一罐清水和一些找到的鱼干等食物。
她不在乎对方有多少人,船会比她快多少倍。她不在乎。哪怕找到天涯海角,她也要去找,去杀掉那帮吃人的牲口。
前方有许多船只,她能分清楚其中一些悬挂着南郡水军的旗帜。还有另外一些悬挂着令人恶心的写着“丸“字的旗帜——那才是她的目标。
双方在激战,有炮火轰击,落在船只上,会爆起黑烟,碎木,有人声呼喊。她越来越近,偶尔有炮弹打在她的附近,骤然扑来的气流和激起的水浪,让小船摇摇欲翻。
藏花依然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她的目标。
后来,南郡水军金团戌营三队的队长张旺向水军统帅叶子萧汇报时,犹自有些惊讶:“激战中,我方本已围困住倭寇舰船,忽然,倭寇船上出现一个丫头,可能是从船舷爬上去的。二话不说,上去就拿刀砍向倭寇。那只倭船上尚剩三十余个倭寇。那丫头没头没脑地拿刀又剁又砍。她的刀法很不怎么样,我觉得没练过,但偏偏动作很快,反应极迅速,下刀又狠,处处只照着致命的地方下刀。最吓人的是她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真是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待倭寇反应过来,那丫头早砍翻了四五条大汉。然后……真是惨烈!剩下的倭寇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丫头。我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大家都寻思这下那丫头该成肉酱了。不想转眼间,她又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来,跳到高处。这时候她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儿了,后背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道招架了多少刀。可是她竟然还哈哈大笑,手中的刀早成血刀,站着的地方转眼就成了一片血。那一股子狠勇,真让咱们心服口服。手下的兄弟们就齐声喊起来。我本来还想着大帅有命只能围船,不得肉搏。但此时情景,心头一股血热,冲到头脑,觉得我们一帮老爷们,如果就这么活活见着丫头生生一个人力斗倭寇而死,那也不算人。我就下令兄弟们冲上去了。”他被海风吹粗的脸上犹自动容,又道:“张旺甘愿凭军法处置!”他的表情,分明是死也不后悔逞那一时之气。
账门忽然大开,走入几名军官,一齐跪倒。齐声道:“不是张旺领先的。我们都有份。”却是当时围困倭舰的其他几只军舰的船长。
叶子萧动容,他太熟悉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们,他们见过多少勇敢和热血,不知是何等的壮烈才能令他们拼着违抗军令也要施以援手。
叶子萧不禁沉吟,到底该不该处以军法?
后帐走出戴天,他急步走来,扶起张旺等,道:“各位将军请起。多谢各位将军救命之恩。”他转头向叶子萧道:“大帅,戴某恳请大帅赦免各位将军。他们救下此女,立下大功。”
叶子萧当下顺水推舟,便答应了。
张旺等人起身,却纷纷问道:“戴总管,那丫头伤势如何?”
戴天微笑:“不妨。全是刀伤,外伤好治。”
便在此时,忽然从后面传来藏花的一声大喊。戴天脸色骤变,抢步入内。张旺等将军也紧跟着进去。
后帐内大帅的床上,原本一直昏迷的藏花此刻竟然坐起,她推开身边服侍的人,挣扎着要下地。
戴天赶紧按住她,道:“藏花姑娘,你不能动。”他的眼睛掠过她,身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撑不住她的剧烈活动,又一次崩裂,血再次染红白布。
藏花瞪住他,道:“不行。我还有一件事没做。既然我活着,就得回去。”因大量失血而苍白如瓷器的肤色仿佛没有足够的生命了。然而她的双眸燃烧着决绝的光芒,那样的火焰,足以超越生命的极限。
戴天道:“什么事,我去办。你这个样子,撑不住。”他的声音温和柔软,却也同样坚定。
藏花推开他,企图自己立起,却又摔倒在他怀里。她终于意识到体力的虚弱,方道:“好。在五岛上,渔村后面的岩石上有个小山洞,那里还有个婴儿。把他接回来。见不到他,我绝不合眼。”
张旺立刻上前道:“我去。”说完便冲了出去。军人一向尊敬英勇的人。
她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雷声,大雨又要下了。藏花急道:“你快去!”她推戴天。因为苍白而更加黑亮的大眼睛仿佛要爆炸一般催促着戴天。戴天本想留下照顾她,却在这一刻意识到她把那个婴儿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更重。也唯其如此,内心深处,她没有意识到,她更信任把重要的生命交给他。
戴天向她绽开一个肯定而温暖的微笑,略微用力的握一下她的手,走了。
他们离开已经半个时辰了。大雨滂沱。藏花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那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可是,她却觉得那个小洞里的婴儿必定已经被雨水淹没了。那个婴儿先是会觉得冷,然后……如果婴儿真的死了,那是她害死的。
藏花此时才能冷静地回想发生的事情。每当她心头火起时,总是无法冷静地思考。她想:在当时的情况,是杀敌更重要?还是拯救那一条小小生命重要?冷静时,她觉得自己犯了错,不可饶恕的错误——倭寇可以往后再杀,但是那小小婴儿的生命全部指望她的拯救。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杀敌,但是婴儿的生命呢?
雨水打在帐上,如同千军万马的奔腾。雨越来越大,而时间越来越慢。藏花看见自己的悔恨,放在热油中慢慢煎炸出滋滋的声音,无休无止,无法原谅。
藏花意识到,当她在死人堆中发现婴儿的一刻,实际上,是人生第一次交给她的重要责任。在那之前,她的生命,毫无意义。
越来越冷了。她渐渐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眼前阵阵发黑,好像能够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不过她不在意,同她砍向倭寇的头颅时一样的漫不经心。她现在能够看见的,只有雨水淹没的小洞中的孩子。婴儿粉红的脸颊,乌黑明亮的眼睛。
孤零零的海岛,海岛上血腥的屠戮现场,小洞中的孩子。很快,雨水会洗去鲜血,然后太阳会出来,海鸟会飞到废墟上……
她不能想象下去。她开始恐惧……难道从今以后,她将永远记住这可怕的景象?
她忽然想起儿时的自己,少年时的顽劣……小小藏花在大街小巷和群童们嬉戏玩耍……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种花、卖花、喝酒、赌钱、惹是生非……她没有承担过任何责任,也没有对别人负责过。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的快乐。
当老天,让她去拯救一条生命时,她竟然,居然,依然,任性地弃之不顾。
老天,你惩罚我吧。
……
帐帘忽然掀开,戴天急步走入,怀中抱着什么。他递过她面前¬——小小婴儿在沉睡。一缕胎发湿漉漉的搭在额头上,但是他确实在安然沉睡。
藏花微笑。然后她向后直挺挺地摔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