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现实》ChubbyGoose

1、第 1 章

　　夏医生回忆当初见面的场景时，总会提起他的手。

　　这是一双看起来十分纤瘦的手：肤色很浅，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微微凸起，细长的食指和中指指节处有几处长期握笔留下的老茧，指甲被修的短短的，露出细薄的指尖。

　　这双手的主人名叫Luca，即使是多年后，作为钢琴演奏家的养母还是会感叹当时在福利院看到Luca那双天生钢琴手时的惊喜。只可惜，十来年过去了，Luca没有拿他们去弹琴，而是用作整日和灰泥打交道的壁画修复。

　　Luca虽然叫Luca Avanzini （卢卡·阿万兹尼），但却有着黑发、白肤、细眉、凤眼的清秀亚裔面容。他是在五岁时被一对外籍夫妇在中国领养的。养母是华裔，养父则是一名意大利人，所以Avanzini的姓实际上是养父的。

　　“Lu，下来喝杯凉茶吧！” 王教授亲切地称呼Luca为Lu，Luca本人也很喜欢被这么叫。他在自己的中文课本上署名就是“麓”——“麓”，林鹿，林麓，山脚下的林木，多有意思的字。

　　“这就来。” 林麓答应着便放下手中的笔和速写册，解开安全绳，小心翼翼地从脚手架上下来并摘下眼镜，和几个博士生一起围坐到案几前，“谢谢王教授。”

　　其他组的同事也三三两两过来，各自拿了凉茶休息。

　　“这观音寺的项目，咱这前期的调研前后做了小一年，现在终于要开始进入修复阶段啦。这‘蜘蛛侠’和’大力水手’的活得多靠你们年轻人喽！” 王教授眯着笑眼看着她带的这几个博士生。修复工作本身涉及的学科繁多且庞杂，工作过程又非常枯燥乏味；尤其像壁画修复这类——尽管部分后期工作可以在院内的工作室完成，但也终究不像其他文物字画部门，免不了总得和石灰打交道，实属修复界的“苦营生”。王教授身为有数十年壁画修复经验的大前辈，看着这些为数不多的后浪，眼中更是充满了欣慰。

　　“王老板，我们才应该感谢您。能参与这么重要的一个项目，高兴还来不及呢！” 阿元俏皮的接话，她是林麓的师妹，却比林麓大四岁，是这次“施工队”中为数不多的女博士生：敢说敢做不怕吃苦，做事专业、动作麻利，讲话也风风火火的，颇有王教授当年的影子，“你说是吧阿麓！…..咦，你手怎么了？”

　　阿元看着林麓摘下手套的左手，在虎口和手腕内侧贴了好几块膏药，“没大碍，老毛病了。”

　　林麓边说边换了右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不知道是凉茶太冰了，还是手太疼，他皱了皱眉。

　　“嗨，你这左撇子，年纪不大倒是一身毛病。” 阿元的话重，但语气却并不令人讨厌 。她站起身来，在包中翻找了半天，掏出一盒艾灸贴来，“喏，昨儿个入梅啦！就知道你这毛病，给你从山下带了一盒上来。凑合用吧！”

　　“谢谢。谢谢阿元。” 林麓连忙接过来道谢。

　　“叫元姐！没大没小的…” 阿元笑着，轻轻弹了一下林麓的脑袋。

　　观音寺在X县的一座山上，修复工程期间，因住宿条件有限，阿元就陪着腿脚不好的王教授住在山下的小镇宾馆里，林麓和师兄大蒙则留居在山上寺庙中。

　　“麓啊，手疼就休息休息吧。项目工期长，也不差这几天。” 王教授语重心长地嘱咐。

　　“没事儿。贴上药好多了。” 林麓轻轻笑了一下，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皱褶的眉头，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勉强。

　　“不过看这天儿闷热的劲儿，确实又要下雨了。” 王教授拿起速写册扇着风，“今天工作的也差不多了，阿元我们早点下山，省的一会儿下雨了，你开车不方便。”

　　“开车有什么不方…” 阿元话没出口，就看到王教授给她使了个眼色。

　　对啊！开车当然没有不方便的，但是王教授知道，以林麓的倔脾气，绝对不会主动休息。其实打从一年前的调研工作期间，大蒙就向王教授提起过林麓左手的情况——大蒙和林麓在研究所宿舍被分在一个寝室，好几次看到他深夜疼地辗转反侧。关节炎一类的疾病一旦发展成慢性，反反复复发作很折磨人，而且山里湿气又重，王教授特别感同身受，她和阿元也劝过林麓下山和她们一起住宾馆，但无奈林麓是个倔强的工作狂，共事的泥塑修复组和彩绘修复组的同事，也常感叹林麓这种对专业工作的痴迷和狂热。

　　“麓啊，你说你，今年也才24岁吧？满打满算，你还能在这行干至少三十多年——这可都指着这双手呢！你说你是不是得好好爱惜着用？….而且啊，”王教授站起来拍了拍林麓的肩膀，“中国有句古话：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从意大利来中国读书，天高皇帝远的，你妈妈也担心不是？…就算为了她，你也得好好照顾你自己呀！”

　　“嗯，知道了，谢谢王教授。” 林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在下眼皮洒下一小片阴影。

　　“就是啊，你也不想让自己这双漂亮的手哪天关节肿胀变形握不住笔了吧？” 阿元赶紧接茬，“你说你是不是个假意大利人，一点都不悠闲浪漫。真是奇怪….”

　　林麓揉着手腕，微微笑了一声没再说话——他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大概是养母说过。尽管林麓五岁时就被养父母接到意大利居住，近二十年的成长与教育环境都是意式的，但林麓的性格却并不像刻板印象里意大利人那般，如地中海阳光似的热情灿烂、散漫随性；相反地，林麓十分谨慎与内敛（虽然在喜欢用手说话和执着于咖啡这两件事上，还是能看出意大利人的影子）但总体上说，林麓的气质还是在“东方”的模板里。也难怪，去孔子学校上汉语课的第一天，老师会错把林麓当成实习生。

　　“林麓，你找时间去医院看看吧，要真是风湿，耽搁久了不好。” 较为年长的师兄大蒙也劝林麓，随即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烟也少抽点。”

　　林麓的眉头抬了一下，有点错愕的看了看大蒙——看来前两天夜里在院门口池塘边偷偷抽烟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