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蝉鸣(三) ...
-
下过雨的城市,到处都散发着泥土的腥味,路道旁的一排排的白杨树被晚间微凉的风拂过,树叶声哗哗作响,此时月上枝头,洒下朦胧的月光让地上铺成一层白霜。
雨后的夜晚,鲜少有人出来散步游玩,安静的夜晚,唯有呼啸而过的汽车,刺激着叶若鸣的耳朵,他靠在巷子口的路灯旁,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影子被拉的斜长,偶然路过的人会好奇的打量他几眼,却见他阴郁的面孔时,慌忙移开视线快步离开。
叶若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二手烟叼在嘴里,右手围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叼着的烟头对上火焰,叶若鸣猛地吸了一口,闷了许久缓缓吐出,烟雾袅袅上升,火光照亮他的侧颜,宛如狄俄尼索斯般俊美。
“呼——”
一大股烟雾又从他发白的嘴唇里吐出来,粗糙不平的路灯意外的硌人,迫使叶若鸣站直了身体,穿在身上的黑色体恤早已被雨水滴湿透了,潮露露的黏在他的身上,他烦躁的抬起没有拿烟的手,将额前湿成一撮一撮的碎发往脑后捋了捋。
叶若鸣揉着尚未消肿的脸颊,脑海里全是美名其曰的继母和继弟,其实他老早就知道叶怀顾在外面养了女人,只是没想到居然带了个孩子,一个还没长大的毛崽子,因为营养极其不良而消瘦的身板,明明是酷暑,手却格外的凉,简直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尤其是那双被水洗过的眼睛。
“疯了!我想那个小崽子干嘛!”当叶若鸣意识到脑海里都是那个小鬼握着他的手,被自己吼而害怕胆怯的脸时,立刻晃了晃脑袋又抽了一口烟。叶若鸣蹙着眉,抬手捏了捏高挺的山根,在第三次路灯熄灭时,他知道该回家了,十六岁的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无法支付一间快捷酒店的房间。
说来惭愧因为脾气太臭,身边并没有可以带他回家住一晚的朋友。他自始自终都是一个人,想到这叶若鸣苦涩的笑出来声,又因为嘴角的扯动,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撕开,措不及防的刺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风,他伸出舌头舔了圈干涩的嘴唇,又舔了舔嘴角的伤口,铁锈味瞬间充斥着口腔。
终于手头的烟抽到了尾声,乌云渐渐遮住月亮时,叶若鸣活动着僵硬的身体,夹在指缝间的烟蒂被他随手扔进垃圾桶里,迎着昏暗的路灯,踩着细长的影子,认命般走向那个不能叫家的牢笼。
反正回去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就做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等熬过三年,考上一个远一点的大学,离开这个地方,最后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叶若鸣在心里暗暗想道。
可命运不会向妥协之人妥协,事情也永远没有叶若鸣想的那么简单,当他打开属于自己的房门那一刻,便脱离了世俗的轨道。
熟悉的房间,一切摆设都原封不动的摆在属于他们的位置上,就连中午没来得及合上的《唐吉可德》,都安静的躺在书桌上,未关上的窗户有风吹进来,窗帘被吹的飘飘的飞在半空,然而愤怒涌上叶若鸣的心头,来时路上所想的心里建设瞬间崩塌,什么狗屁井水不犯河水,这不怕死的小崽子居然睡在自己的床上!叶若鸣的太阳穴跳了跳,指甲在墙上深深抠出个洞,月光洒在地上,洒在床上隆起的那一团被子,这无不昭示着从今往后他叶若鸣就要跟这个小屁孩共用一个卧室!
“没有心”的少年大步走到床头,冷峻的眼神扫视着这一团隆起的被子,纤长的手指丝毫不留情的掀开了被子,几岁大的孩子蜷缩成一团很乖的躺在床上的一角,微微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喂!你起来!”叶若鸣推了推小孩,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孩子,先是翻了个身随后噌的坐了起来,抬眼看见了自己在瞧他,原先朦胧的眼睛瞬间清明起来,那孩子机灵的翻身下床站在他面前。
叶若鸣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月色太过皎洁,太过明亮,洒在了小孩的眼睛里,以至于他看向他时,眼睛里装满了亮光。
“哥、哥哥你回来了!”徐子蝉很拘谨的站在原地,但眼里的耀耀星辉却让叶若鸣一时脑海里的愤怒奇迹般的缓和下来,他指了指床又指了指小孩别扭的说:“你怎么睡在我的床上?”说话扯动了嘴角,短暂性的疼痛让叶若鸣揉了揉脸,眼神又不自觉的冷了下来,男孩似乎注意到叶若鸣的动作,便小心翼翼的回答:“叶叔说家里房间不够,让我跟哥哥你住一个屋……”
徐子蝉注意到叶若鸣脸色不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紧张的将头扭向一边。
叶家的房子虽然在市中心,但是因为当年叶怀顾的存款少,只买了两室一厅的房子,原本他和叶若鸣两个人是够住的,但徐茜带着徐子蝉住了进来,所以徐子蝉便跟叶若鸣睡一个屋。
“别叫我哥,我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就把你舌头割了!”叶若鸣伸手推了徐子蝉一下,威胁吓唬道,徐子蝉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面色惨白完全不知道叶若鸣怎么突然发脾气,“对、对不起……”徐子蝉仓皇失措的从床上站起来不知所措,细长的眼睫毛止不住的颤抖,或许是太害怕了的缘故,徐子蝉脑子里突然想起徐茜的话:“等小叶哥哥回来,你用这个棉棒蘸酒精消毒液,涂一下他嘴角的伤口。”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接着从窗外透进的月光,少年坐在地上铺着的毯子上,微微扬起线条锋利的下颌线,徐子蝉跪坐在他面前,瘦小的手拿着一根蘸了酒精的棉棒,小心翼翼的举着棉棒按在叶若鸣嘴角的伤口,“嘶——”,清凉的酒精按在了伤口上,棉棒随着徐子蝉的动作转了一圈,微微的刺痛感,叶若鸣啧了声。徐子蝉见状立马将棉棒取了下来,身子微微往前倾,学着记忆里自己摔伤后母亲的做法,朝叶若鸣的嘴角的伤口微微吹了吹。
他看着他细长的睫毛几乎要擦过他的脸颊,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拂过叶若鸣的皮肤,激起一根根汗毛,身子不自在的往后仰了仰,一时间徐子蝉不解的看向叶若鸣,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发散的目光仿佛直扣人心底的柔软,可惜叶若鸣的心是颗顽石。
盛夏的夜晚,在万家灯火熄灭后,透过夜色朦胧的薄雾与浓云,没有入睡的屋子是梦神不曾光临的地方,挺拔苍翠的白杨树摇舞着枝叶,偷偷听着靠自己枝叶下的的那间窗户里,少年生硬的话语:“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谢,是叶若鸣不曾有过的行为,男孩一听急切的告诉他:“我叫徐子蝉,今年八岁了。”
才八岁啊,这么小,自己比他大了一倍。
叶若鸣借着月光,这才正眼打量着徐子蝉,长相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又黑又瘦,只是眼睛又大又亮,下眼睑处有两颗深色的痣,看人的时候,眼睛像含水了一样,简直就是无害弱小的羔羊。当月光洒在他的半张脸上,一半隐藏于黑暗中,一半迎着光被叶若鸣打量着,有种说不出来的脆弱感。
半响过后,徐子蝉被叶若鸣盯的有些惶恐,眨了眨眼睛,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比较笨所以才不招叶若鸣喜欢吧……
“烦死了,你睡地上,我睡床上。”叶若鸣发觉自己盯着这小崽子傻愣了好久,立马将视线移开,装作不耐烦的模样,将被雨水淋透了的身子钻进了被徐子蝉捂热的薄被里,两眼一闭,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陌生的气息,但却像树枝的木质味,心理居然出乎意料的不排斥这样的味道,叶若鸣偷偷睁开眼睛,瞄了一眼睡在地毯上的徐子蝉,瘦小的身躯侧着蜷缩成一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获取到一丝安全感。
其实躺在床上的叶若鸣久久的失眠了,不是耳畔徐徐风声也不是月光太过刺眼,更不是因为床旁蜷缩的男孩熟睡时发出轻缓沉稳地呼吸声,只是无端想起男孩的眼睛,他便想起了自己的儿时,一段渐行渐远的回忆。
每每想到那段回忆,胸口仿佛被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喘不过气,记忆中铁石心肠的母亲为什么抛弃了他,跟着一个男人远走异国他乡,是因为钱还是名?
那年叶若鸣仅仅只有七岁,母亲出轨跟叶怀顾离婚后,不顾叶若鸣的哭泣与祈求狠心扔下他,奔赴她口中冠冕堂皇的爱情,她说那是那个男人是她无趣一生中唯一一次心动,是她干涩土地上盛开的鲜花,她不能让这朵花枯萎凋零。
可这些话看起来苍白极了,说白了还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个商人,在国外一大堆财产,可以帮助她办画展,卖出她堆在家里成山的画稿,完成叶怀顾穷尽一生都无法办成的事。她不顾一切的出走,不仅被亲戚邻居冠上了偷人、不要脸、婊子等称号,也让叶怀顾酗酒成瘾,醉酒时,叶怀顾面对叶若鸣七分像他母亲的容颜,举起了酒瓶朝叶若鸣洁白光滑的额头狠狠砸下去,鲜血顺着伤口汹涌流出,眼睛被血污糊住,霎那间看见的所有东西全是妖异的红色,痛感在那时候早已消失,血液流动带出的寒意绵延到五脏六腑,直抵心头,寒冰终于禁锢了心脏,宛如母亲留下的一副画像也是仅有的——一颗不再跳动的心脏。
被送进医院时,叶若鸣依稀听见叶怀顾对医生说,要抽一管他的血来做亲子鉴定。
或许在他降临的那张手术台上,他的母亲就该掐死自己,这样苦难与痛苦就不会伴随,屈辱与冷眼就不会出现,他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些?
当叶若鸣的额头被缝了七针,过程没有打麻醉,而他在这期间没有哭叫出一声,安静到医生得唤他几声,看看他是否还有意识。拆线那一天,额头留下了细长增生的疤,恰巧也是那一天,亲子鉴定出来了,他注定是叶怀顾与那个绝情的女人的血脉,注定是叶怀顾一生的污点,他知道在看到亲子鉴定的结果时,叶怀顾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加掩饰的失望,失望他是他的孩子。
坠入了冰川之下,被无量的海水淹没口鼻的绝望,叶若鸣额前的疤被几缕碎发挡住,而那一纸白纸黑字的鉴定书成为他与叶怀顾之间无法跨过的横沟。
叶若鸣深深叹息一声,他在心里想着可能,如果母亲不离开,或许这些都不可能发生,自己身上不会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不用在名曰爱的路上负重前行。
那条叫爱的路布满陷阱,和无法前进的阴霾,在荆棘丛生的路上蹒跚而行,带刺的荆棘划破他的皮肤,使他还未奔赴光明与爱便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