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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在吴国有人得到他逃离燕宫消息的下一刻,那个在吴国数年未出家门半步,抱病终日的“洛怀风”,便病死了。
      洛怀风是知道这个消息的,流民群里,各国的人混杂着,似洛怀风这样一个曾被吴国人寄予厚望的名字,哪怕沉寂了数年,在死的那一刻,多少还是能令吴人产生几许叹惋,而后成为叹息吴国时运不济的谈资。
      他听到时,木然的心,分出一丝神好好考虑了一会儿,自己算谁。那点缓慢涌上的木讷钝痛转瞬便消失在茫茫空洞里,仿佛这个名字,离他已经远极了。
      今日被云霁这么当面一提,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也不是自己想的那般不在意。
      当初知道被家国放弃时剖膛挖心似的痛,原来到了今日犹有余韵,被无意揭开时,疤痕丑陋到自己不忍直视。
      他又回了城墙根,那个看他被带走时心急如焚的老妇,若不能看到他平安回来,怕是要提心吊胆许久。

      云霁自从见了洛怀风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腕子,处理起事情总有些走神。
      秦也正指挥着士兵将院里的尸体处理干净,最后只剩下被洛怀风一剑封喉的云寻。秦也唤了好几声,才将云霁神思召回来。
      “公子……这个,怎么处理?”
      云霁看着云寻的尸身许久,眼帘微微低垂,不久前还趾高气昂到令人生厌的少年,以一种惨烈的姿势在他脚边沉默。
      殷红的血横淌了满地,云霁好一会儿才从云寻身上移开眼去,眉目淡漠看不透情绪,他挥了挥手,道:“就地葬了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独葬。”
      “王上那儿……?”
      “哼,这么热的天,他孙儿的尸体带回去也臭了,还不如就此埋了干净。”云霁神情并不松快,“这里的事你交给下面的人,你去将那人找到带来见我。”
      他想了想,觉得此事还得自己亲去,才能体现自己的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况且秦也粗犷,那人瞧来敏感细腻,一言不对说不得便会出什么幺蛾子,便又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你看好城门,若他入城,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我将人留下来。不许伤人。”
      秦也一听竟让他堂堂一个中郎将去守城门,不由哼哼唧唧嘟囔道:“您倒是刚刚将人留下来啊。”
      “你说什么?”云霁斜睨问道。
      “没什么,属下遵命!”秦也忙凛然作答。
      云霁方才是太过震惊一时忘了该怎么开口留人,亦未捋清利害,但这种事自不好说与人听,当即在秦也屁股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叱道:“兔崽子,还不快去,让人跑了,有你好果子吃。”
      “嘿嘿,定不辱命。”
      秦也虽粗犷却并不愚笨,洛怀风短短两眼便能看出云寻遣来的细作错漏之处,他便能明白云霁为何如此爱重此人,因此虽嘴中抱怨,执行起来却是雷厉风行。

      云霁知道该去哪儿找人——
      但当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施粥点的城墙根时,却并没有看到洛怀风,也没有见到那个,让他笃定洛怀风会回来此地的老妇。
      难道这么快就逃了?
      云霁很快推翻了这个设想,若只是洛怀风一人,倒也可能,但那老妇绝无此等脚力。
      他忙召过一个士兵问询,但这厢人群乱糟糟的,士兵并未注意到有何异常,甚至连云霁说的是谁,都无甚印象。
      这群人在他们眼里,个个都一样,乌泱泱似一群苍蝇,也没瞧见谁有什么不同。
      云霁瞧了一眼流民队伍,急中生智,拿了锅中的大勺将行军大锅敲得“邦邦”作响,引来流民注目后,扬声问道:“你们今日当有不少人见过与我说话的那个男人,携一老妇,有谁记得?”
      见无人上前,又补充道:“若能提供他去向线索,赏百金!”
      “我我我!”昨日抢食的恶汉挤开人群上得前来,他昨日抢了粥,心中虚得紧,对那老妇便多上了两分心,他道:“大人,我看到那老婆子和一个人往西边走了,带走她的人好像还系了布条在树枝上,后来被那男人取走了。”
      “带他去领赏!你,快马通知王献,来城西郊外接应!”
      小兵对这没头没尾的命令一脸懵然:“啊?去何处接应?”
      “哪儿是他平日眼底死角,就给我去哪儿!”
      云霁这断喝遥遥传来时,人已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云门地处西南,虫蛇肆虐,非楚国第一防线。城西荒芜,近郊已是极偏僻之地,因而历任守将都对城西防务较为松懈,他近日趁着征兵巡视过后,命帐下王献在城西加强工事,整兵固垒。时日略短,还有不少积弊未清。
      好在带走老妇之人为了引洛怀风一见,沿途隐蔽的留下不少指向线索,云霁寻到一处摸透规律,便顺着路标直直来到近郊一处荒庙。
      还没等他靠近庙门,腐朽老旧的门板突然被从内撞破,一道身形自庙中急急奔出,而后摔落在石阶上,骨碌碌滚开几圈,趴在地上抽搐着。云霁慌忙飞奔过去,却发现地上那男人一袭劲装,口鼻溢出黑血,抽搐几番便没了声息。
      一条五彩斑斓拇指粗细的小蛇从他衣襟中钻出,迅速游进了旁边茂密的草丛里。
      不是洛怀风。
      他松了一口气,几步奔进荒庙,只见洛怀风跌坐在地,从杀手手中夺来的长剑丢在地上,半抱着那老妇。老妇双目浑浊,口溢鲜血,身姿僵硬,显然已丢了性命。
      他腰上拉开极长一道口子,有鲜血汩汩溢出,伤得不轻,却不知道疼似的,木然坐在原地,与四野静寂化为一体。
      云霁揪了一路的心回落一点,瞧他形容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呐呐道:“你……没事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问题略显愚钝。
      “洛怀风?”不会是疯了吧?
      男人对他的到来置若罔闻,不发一言。枯坐良久,才抬手合上老妇双目,取了长剑撑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出门外,云霁连忙跟上。
      只见他以剑挑开死尸衣襟,不知见了什么,双肩忽而轻颤不休,头低垂着,喉间滚出古怪笑意,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怆,又戛然而止。
      长剑当啷落地,男人身子直直往前栽去,好在云霁眼疾手快,迅速将人扶稳,垂眸一瞧,竟是气血攻心,已然晕了。
      他不由好奇这人究竟看到了什么,定睛细看,那杀手胸前纹着一只双蛇环绕的人面鸟,似乎是古书中的神灵,楚国亦是信仰鬼神的,不少楚人便有纹刻神灵的习俗,这在他瞧来这并无特别之处,却不知挑动了洛怀风哪根弦。

      洛怀风昏昏沉沉醒过来时,只觉头疼乏力,如在云端,不知今夕何夕。
      “醒了?”听到动静的云霁合上案卷,踱步上前,洛怀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一团黑影在眼前勉强聚成人形。
      “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云霁抬手要去试他额头温度,被洛怀风不动声色偏头躲开了去。云霁手不尴不尬在半空停了那么一瞬,照旧覆了上去。
      洛怀风皱眉,他脑子有些迷瞪,心绪便三分浮于面上。
      触手温度不再那般惊人,云霁才放心收回手。
      “先生既有如此宏愿,又何以这般糟践自己身体。”云霁思及抱住这人那瞬熨到心惊的温度,不由皱眉:“你这是烧了多久?一身的伤还犟成这样,当自己九命狸猫吗。若是再拖上两天,怕是连人都没了,又谈何雄心抱负。”
      听到狸猫二字,洛怀风牙关狠狠一紧,瞪了云霁一眼,直教云霁无辜又莫名。
      “若我没瞧错,你手上那个,是燕国制式吧?所以这些年,其实你一直在燕国?”
      洛怀风压在被中的右手紧了紧,腕上传来熟悉的剧痛。
      云霁昨日想替他换衣服,但洛怀风昏迷中比平素戒心更重,稍有些动作便迷迷糊糊乱躲,云霁便不敢勉强,只能解了包着右手的破布,破布下的景象令他为之骇然——沉甸甸的铜铐中间,浇铸了一根手指粗的铜钉,残忍钉穿手腕,牢牢锁在腕间,伤口狰狞可怖,早已成了血肉模糊的血窟窿。四周腐烂化脓,伤口中是洛怀风自己咬碎塞入的粗粝药草,近处数寸的皮肤都已成了死肉的红色。
      若非他还有些自救意识,恐怕整条手臂都已经烂穿了。
      云霁见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自认再没有什么残忍画面是未曾领略过的,但这样施加在活生生的人身上的刑虐,尽管不若战场血腥震撼,却远比之那些,更来得令他不寒而栗。
      “这东西要怎么打开才能不伤你,军中工匠还在研究,你且在此处住下……”
      “手剁了就好了。”洛怀风声调淡然,仿似在说丢弃一件旧衣般轻松,“公子佩剑,可否借我一用?逃亡日久,若非未能寻到利刃,如今早已不带着它。”
      云霁一愕,怒道:“胡闹!”
      “这手反正也废了。”洛怀风笑笑:“公子何必管我。”
      “若我记得不错,你母后是我大楚郡主吧!”他便说为何初次见面便觉眼熟,洛怀风眉眼间与他母亲颇有几分神似,吴后可曾是楚国有名的大美人,云霁幼时见过一面,有些印象。
      云霁下巴微扬,道:“算来我可是你族兄,如今既然见了,怎能不管。”
      洛怀风忍不住笑出了声,盯着帐顶痴痴笑着,也不知在笑云霁,还是在笑自己。
      “公子一心想要留我,除去爱才之外,恐怕更多的,是怀疑我来楚国另有目的,是以想借惜才之名软禁身边严加监视吧。”
      洛怀风忽而敛了笑,淡漠望向云霁,毫不留情戳破他的心思。
      云霁讪讪一笑,并未反驳。“先生玲珑心思,某当日确是这般算计的。不过如今,在下有了答案,不知可是先生想要的。”
      “先生一直不愿留下,大抵是觉得云霁也不过是野兽中的一份子,万姓相厌的刽子手。但我想请先生相信,云霁不止能听见鼓声号角,亦能听见乱世悲声。”
      他起身,如那日一般虔诚长揖,终坦然说道:“先生既点醒了我,还请先生助我。”
      洛怀风眼睫轻轻一颤,空茫的眼底终有微光染上,却仍只是道:“我不过孑然一身,家国两弃之人。又何德何能,得公子爱重。”
      “欸,话不能这么说,公子可还欠我一百金呢。若不肯帮我,便还我一百金。”
      洛怀风看着他大喇喇伸到自己眼前讨要银钱的手掌,再次疑惑地蹙起了眉。
      他怎生觉得,这厮似乎,是个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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