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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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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西娅以前不叫什么“程玥”。
女孩在冷湾暂住证上的名字就叫Cynthia Cheng,没有中文名字,因为在冷湾的通用语言是英语。她父亲自己也出生在冷湾,所以“程姜”也只是存在在他的身份证件上。
他曾经长时间使用的名字叫乔伊。
为什么没有想过给独生女起中文名?
因为倾向于不在她身上花太多心思吗?
但他分明曾经那样渴望她的降生。
小钱德勒挺喜欢孩子,所以在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后,程姜自己拿出全部积蓄想给他一个小孩。孩子是伊芙琳那里来的——伊芙琳那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丰满身材,褐色卷发,蓝色的眼睛相当漂亮,只是有时有点苍白萎靡。
她家世世代代都在冷湾生活,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血统。她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蜗居在T区的另一边。
她做一件挺前卫的事:代孕。
T区的同志家庭光是程姜知道的就有三对,男女都有,其中有两家的孩子都是伊芙琳的,不过他们后来无一例外地又离异了,所以孩子转而归了政府。光听起来就令人叹为观止的人工授精技术刚流到冷湾几年,已经和其落后的电子通讯、迟钝的交通产业以及贫乏的文化流通形成了强烈对比。
只需要一笔钱,一些装在特质试管里的精子,你就可以有一个孩子。
这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也没有什么正规的地方做这种事,但伊芙琳愿意干。没有太多风言风语出现,而即使程姜隐隐觉得她是靠卖自己的孩子挣钱,他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种想法。
这是法律规定的:假如任何人破坏了冷湾的和平,安宁和幸福,大家有权上诉。
冷湾的上诉处每天挤满了人。
妈妈最后留给他的钱,加上程姜自己又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差不多刚好够要一个小孩。他在粘热的夏天走进洗手间,谨慎地装满那根试管,再密封好。伊芙琳肚子大起来后他去看过她一回,见到她坐在小门廊的木椅上百无聊赖地吃杏子。
她盖在毯子下的小腹圆圆地鼓起来,女性特有的身体的可伸缩性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他们站在小门廊里说了一小会儿话。
孩子已经七个月了,所以伊芙琳问他有没有名字。
“已经起好了。”程姜说,“叫莘西娅。”
伊芙琳挑了挑眉。
“月亮女神?”
程姜腼腆地微笑了一下。
“之前想过露娜和戴安娜,但都还是觉得不好。这个是我翻了好久的书才找到的。”
那天阳光很好,加上对于未来的憧憬,程姜一反常态地又同伊芙琳说了些其他有的没的。其中他有点印象的是伊芙琳一反常态地落寞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过不了多少年就会被划分在高龄产妇的年龄段,留给她建造自己家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去孤儿院领养那两个到底被遗弃了的她的骨血……
程姜自己留在T区的时候也没有几年,所以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伊芙琳是否选择留下了哪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她的孩子好像都受到了某种诅咒一样,包括莘西娅。
她同样注定被遗弃。
*
莘西娅还没出生,程姜和小钱德勒就分开了。
起初他们只是开始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单方面的,因为程姜不懂得如何吵架——随后是时间越来越长的冷战。最后小钱德勒先离开了他。
小钱德勒说T区太小,已经困不住他了。他还说他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程姜不知道小钱德勒到底想要什么,也许他们两个从未真正互相理解过。小钱德勒很快搬了出去,和另外几个朋友到C区去了。
C区是冷湾发展得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之一。
小钱德勒曾是他的高中同学,后来成为了他出租屋的室友,在程姜工作的剧场后面一条街上的饭店里做厨师。他们的出租屋很小,唯一令程姜印象深刻的就是两人卧室间的墙上有一块打不开的透明玻璃窗。
起初程姜房间的那一侧玻璃上贴满了旧报纸,直到有一天玻璃不知为何碎开了。
他看见小钱德勒站在玻璃窗的另一面,穿着长长的睡袍。
小钱德勒问他:
“你觉得这里能通过一个人吗?”
程姜傻傻地站着,看着小钱德勒兴致勃勃地试了试。原来可以。
玻璃窗第二天就修好了,但上面不再盖报纸。当小钱德勒捏住他的脖子低头吻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们很快确定了关系。
他还不到十九岁。
他们在正式在一起后的第二年换了另一间只有一个卧室的出租屋。程姜记得小钱德勒把暗黄色条纹的床单铺开,解开上衣的扣子。“性,”他说,“上天把这个功能给我们就是为了让人快乐的。”
小钱德勒有过经验而他没有,所以小钱德勒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性带来的是另一种陌生微妙的痛苦,仿佛是另一个他异于常人的地方,另一股把他彻底变成一个不容于人的怪物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提起过自己的感受,只尽力去配合小钱德勒。
后者还是常常不高兴。
“你让我觉得我在奸尸。”他说,粗鲁地自己套上衣服。
“对不起。”程姜说,“我下次会注意的。”
他慢慢把被单拽起来,尽可能整齐地盖住他未着一物的身子,好像在一丝不苟地盖住一具尸体。与此同时他心不在焉起来,思考小钱德勒是否还认为刚刚的四十分钟快乐。
快乐是一个同样微妙的词,假如非要以此作为分界线,程姜不认为自己的生活多么快乐。他的头有点发晕,但同样不打算告诉小钱德勒,那个人在不高兴的时候简直是个炮仗。
他只是安静地躺在薄薄的床单下面,听着小钱德勒继续套上裤子和鞋子,很快从门口消失了。
褐色的门撞在墙上,身后玻璃窗上的窗帘微微抖动。
程姜揭开被子,慢慢下床,清秀而缺乏表情的脸倒映在窗玻璃上。
他看见小钱德勒没系扣子的棕色大衣像鸟翅一般抖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是他的爱情。这是他有过的唯一一段爱情,他不知道其他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小钱德勒整天不耐烦地骂骂咧咧也没有关系。小钱德勒成天抱怨和挑三拣四也没有关系。
只要他不离开,他就可以忍受,程姜想。
只要他不会像程月故一样离开他。
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小钱德勒好几天不回来,最后家里忽然空了一半,只剩下一张不到五个单词的字条。
再往后两个月,是莘西娅的出生。
她出生在他最不想要她的时候。
*
程姜一生只对三个人有过大约是爱的感情,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因为各种原因抛弃了他。妈妈走后他奢望与小钱德勒共度一生,但是在小钱德勒也离他而去后,他开始犹犹豫豫,生怕再一次被留下。莘西娅出生后他做过好些噩梦,成年了的年轻女人长着和妈妈一样的脸庞,对他说:
“父亲,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听见自己无力地问。
她空洞洞的蓝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再回来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总是回避她。
他以为自己尽心尽职,但他从心理上已经早就先抛弃了莘西娅,于是同为被抛弃者的莘西娅终究也抛弃了他。他以为自己可以把这三个人全部遗忘在过去的时间里,但他真正可以与之永久相忘的不过是只和他一起短短两年,且没有血缘关系的小钱德勒而已。
小钱德勒知道莘西娅的存在吗?
程姜不是很清楚。
也许他告诉他了,又也许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但是惊喜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不再被期待的,天生营养不良的蓝眼睛女孩。
而作为她的精子提供者,他有责任抚养她长大成人。
他对于早年照料她的记忆一片模糊,只记得大致是他给她买了喂奶器和牛奶喂食,定时给她换尿布,在其余时间把她放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来时刻确认她活着。莘西娅经常小病不断,不过经常能自己好转。
他和她从始至终就没什么语言交流,房子里总是一片寂静,令他总有自己其实是一个人住的错觉。
他也从来没有寻求周围同事邻居的帮助,因为他和他们更没什么过多交往。
小钱德勒是他在程月故走后对于亲密关系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
在他走后,程姜顺从了内心多年以来的认知。他终于默认了这是他没有能力办到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选择孤独,再被它折磨致死。
他更不知道莘西娅才会是这个选择的第一个牺牲品。
她真的很聪明,很早就看出了他的疏离。于是她年龄越大,就越不去打扰他。她一出生就和他一起居无定所,在T区的各个角落转来转去,住最便宜的出租屋。程姜早就离开了剧场,到处兼职工作来保证父女两人尽可能衣食无忧,而莘西娅非常乖。她从不给他惹事,而尽管他从未去过她的任何学校,他知道她的成绩非常好。
有时候他觉得她是一个单身父亲能得到的最好的女儿。
他们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很久。
直到莘西娅十六岁那年死于安眠药过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