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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chapter 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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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姜拥被坐着,沉默地看沈霁青给他演示一道心算题。
“数学计算无论是什么地方都是恒定的。”沈霁青非常肯定地说,“给你十秒钟时间。你可以算出……1521的开根号除以13后的三次方是多少吗?”
他不知道,于是茫然地和对方对视,没有点头。
“你看。”沈霁青说,“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
“是多少?”
“27。”
现在他在通过分解质因数证明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了。最后他把演示用的白纸重新递给程姜,解释说:
“我们不会梦见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程姜低着头,把那张纸抓紧了,反反复复地看。
沈霁青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在混乱与平稳之间辗转交织着。他眼睛里的湖中小岛则开始微微颤动,似乎迎着灯光分裂,又猝然合拢在一起。忽然它也不再动了。
程姜的手指脱离一般松开,又慌乱地去抓那张飘落的纸。
沈霁青怕他摔倒,连忙伸手去扶,后者却忽然一把拉住他,把下巴嵌到他肩窝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他。
那张纸飘到地上去了。
“谢谢你。”过了许久,程姜才小声说,“但其实……我大概还梦到过别的。”
“别的什么?”
“我又见到我妈妈了。”
“你……”沈霁青语气忽然古怪起来,“妈妈?”
程姜恍若未觉:“她说她很高兴再看见我……”
沈霁青半晌没有应声。
再开口时,语气变得艰涩无比。
“啊,我刚刚进来就想告诉你的。结果你一提,才又想起来。”
程姜松开手,离开了他,困惑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是什么?”
“你妈妈真要来了。”沈霁青也向后靠去,“沈自唯下午给我打了电话。他因为一点原因临时更改了计划,所以他们两人现在正在飞机上,明天就要回来了。”
程姜仍然搭在床边的手痉挛似的动了一下。
他好像真的从一个梦境里惊醒一般,深深地吸气,随后身体放松下来了。程姜一言不发地退回靠近墙内侧的阴影里,彻底躺下来,把被子整理好。程月故的话题仿佛了一个突然但有效的休止符,宣告谈话彻底结束,而沈霁青的任务完成,可以走了。
他也确实有所知觉,先是把椅子搬回原位,又走回去拉忘记了合上的窗帘。
“这样也好。”程姜的声音忽地从黑暗里传来。
沈霁青回过身,见程姜的眼睛仍然大睁着,追随着他走路的位置。窗帘已经拉好,他便维持着背对窗户的姿势站着,和侧着脸躺在床上的程姜四目相对。窗户早就关紧了,但他莫名觉得从背后吹来细细的凉气,游走在他的毛孔与血管之中,令他四肢泛起奇异的寒意来。
黑暗中他们的呼吸清晰可闻,节奏一时错开,一时重合。
半晌,程姜把放在靠外侧的左手抬了起来,遮住了一半脸和眼睛。
他把整个自己都藏在那只手里叹息,轻声说:
“他们明天就回来了。”
“对。”
“那很及时。”
沈霁青向前一步,很奇怪地发觉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
他问:
“及时?”
程姜突兀地笑起来。
“她和我说过许多次了,可是我一直没有答应她。为什么不呢?我也不知道我这么久都是在固执什么。”
“她说什么?她要你答应她什么?”
沈霁青已经三两步走到了床边。
椅子被搬回了原位,他只好跪坐下来,脸离程姜的很近。
透过程姜的指缝,他看见他半睁半闭着的悲哀的眼睛。
“等明天他们回来,我就告诉她我答应了。我答应了。她可以把孩子带走,监护权——”
“什么?”
因为捂眼睛的动作,程姜的手肘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立在空中,露出一截惨白色的,骨节明显的手臂来。
手肘处没有支撑点,连带着他的手掌也在微微颤动,露出他两边都在向上弯着的嘴角。
沈霁青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握住了程姜的手腕,轻轻把他整根手臂抻直,缓缓放在被面上。
程姜顺从地任由他把自己的手从脸上拿走。
他继续自顾自地说:
“她和我说了不止一次。从……开始,每一次她打电话来都会提这件事,所以我都不敢接她的电话。她早就说我当不了一个称职的父亲,从我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她说得对。我能给她什么呢?她在她身边才能生活得好啊。她可以去美国的幼儿园,我听说,我听说她……”
“程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但他好像没有力气继续说话了。
程姜的手并没有停留在被面上,而是沿着身体和床面直接蒙着的被子造成的斜坡垂了下来,像是没有知觉地搭在床沿,手指蜷曲着。
他大睁的双眼在黑暗中仿佛没有颜色,正像是之前他不慎打碎了的相框里沈霁青的眼睛。
“我不想这样。”他悄声说,“可是我能怎么办?她在我这样的人身边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别人在外面会怎么看她?我带她到这世界上,不是为了让她去受苦的。我不能让她被别人指着说:’你看那个女孩,她父亲……’我不敢去想。我不能,莘西娅……程玥……她离开我也好,她不记得我也好,但是我不能让她留在我这里。这是一个畸形的家,因为她的父亲……是个疯子。”
沈霁青下意识地抓紧了程姜垂下来的那只像死人一样的手,随后又害怕抓痛他,便又把它放开,在它掉到被褥上后又难以控制地重新抓住。
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你——”
程姜忽然又是一笑,眼睛里面是痛得发跳的黯淡的光点。
他问:
“霁青,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彻底疯了呢?”
沈霁青恍惚地看着程姜的脸。
他说:
“你不会疯的。”
“你是不是觉得其实我没什么问题,反正有时候仍然挺正常的?”
“你不要给自己打标签。不要总往这方面想。”
程姜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调重新变得平静了。
“我在冷湾的时候,见过精神病院。”
那句话里的哪个词触动了沈霁青,让他恍惚地一用力,险些直接把手里程姜的腕骨掰断。
后者却仿佛失去了痛觉,那手好像失去了生命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甚至非常轻快地描述起来:
“冷湾只有两种医院:给疯子的,给不是疯子的。我不知道这边有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大概很快也会知道了。等我彻底疯了,你就把我送到随便哪个精神病院去,我不在乎,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的。那时候你就不要再管我了。”
沈霁青的呼吸声有点急促。
“……也别来看我。”程姜自言自语地说,“我妈妈大概会给我交费,就让她交好了,她自己不缺钱。再说一般精神病院的住院费比莘西娅幼儿园的学费还要低呢……还有医生。医院里一定有医生,如果他们问我问题,我可能答不上来。你觉得如果是这样,他们会有机会帮助我吗?”
“我不是医生。”沈霁青干涩地回答。
“我知道你不是医生。”程姜认真地看着他,“你是磁微粒化学发光全自动设备工程师。”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记住这个长长的职称的。
“我也没去过……”沈霁青顿了一下,“我没去过你问的这种医院。但是你可能会遇到好的医生,也有可能遇到不好的医生。有时候,医生只会给你带来痛苦。”
“不好的医生吗?”
“我想是的。”
“那我……”
“程姜。”沈霁青突然打断他,“我们能不能……暂时不要继续讲精神病院的事情了?”
程姜没有回答。
在长时间的鸦雀无声后,他才低声说:
“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记得我。”
“为什么?”
“因为他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他顿了一下,继续,“他们一点也不想记得我。他们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希望很早以前就把我放弃掉了。”
“你相信我也会这么想吗?”
“那你是怎么想的?”
沈霁青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最后出口的只有: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继续住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意思。”
程姜许久没说话,眼睛仍然睁着,却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然后他慢慢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的。
“霁青。”
他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说话时眼睛垂下来,显得十分柔和。
“我不明白。”
“因为你是我的……我的……因为我乐意。”沈霁青生硬地回答。
“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你就对我们很好。但是,但是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独立地生活,而不是靠你的救济活着。我希望我们两个是平等的,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每当我想要抓住什么,我都会变成令人厌烦的东西。我希望能报答你,但我没有办法了。”
他眼睛越睁越大,上面蒙了一层水壳,只是还没有破。
程姜到了这样的地步也不肯哭,又咬着牙拼出半句话:“我好想我能有办法,我希望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可是我……”
“但你其实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程姜重新侧过脸来看沈霁青,眼睛里雾蒙蒙的。
他安静地躺了半晌,好似想了很多东西,但一句都没有出口,只是妥协:
“那好吧。”
他像是疲惫极了,合上眼睛,左手无意识地在床沿游走了一会儿,又停住了。
沈霁青便握住了那只手,说:
“……你还是睡吧,别想那么多了。”
“我没法不想东西。”
“那就想:以后都会变好的。”
程姜没有再反驳他。
“谢谢你。”他转而用梦呓一般的语气说,“……晚安。”
“晚安。”沈霁青欲言又止,也,身体却没动,“我正好不困,今晚就……陪一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可以吗?”
程姜的嘴角很快地弯了一下,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原位。
他闭着眼睛,轻轻抓住了沈霁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