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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


  •   程姜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镜子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大块。

      他关了水,恍惚着几步走过去,再看镜子,里面已经找不出人,只剩个轮廓。他伸手在上面点了一点,随后慢慢滑动,画出一个简笔画风格的房子。冷湾大多数房子是白色的,刷着土黄与褐黄色的屋顶。房子外面画了一笔画的树,然后是一大一小两个火柴人。一个小火柴人头两边垂下来两根弯弯曲曲的线。
      他最后给两个小人画上笑脸。

      雾气越聚越浓,程姜一路画,画上的画就一圈圈向中心消失,于是他再哈一遍气,本来消失了的画就又出现了。他画满整个玻璃。
      甚至有一次还不小心多画了一个小人,在画完前才意识到,于是胡乱把点了两个小点的圆圈和它旁边的一根长长的线涂抹掉。

      “你没有不高兴吧?”电话里,程月故突然问。

      “没有。”
      “那个人叫沈霁青,比你大七八岁。” 程月故恢复了她正常的语调,“我让他亲自去接你。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我通知他去提前等。我想想……我让他戴一条黄色围巾,会很好辨认的。程姜?”

      水从他湿淋淋的头顶躺下来,盖住了眼睛。

      他紧闭着眼,慢慢吸气,随后不知哪里忽然“扑”的一声响。他受到惊吓,一睁开眼睛,却和闭眼时别无二致。空气黑暗,他满头满脸的水仍然往下淌,水流掩盖了一切。
      程月故模糊不清的影子终于被切断了,他好像在现实与回忆的间隙掉进了另一个陌生的时空。

      程姜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他只剩下自己。

      有人在敲门。

      笃。笃。
      开门。
      莘西娅?

      程姜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仿佛同时深处多个地方,封闭的空间,有人在敲门。是他自己。他听见自己在疯狂地敲那扇门。莘西娅在里面,他在外面;还是她终于到了外面,转过身注视着他被永远关在了里面?

      这场景唤醒了他心里原始的恐惧。
      好像叩击在棺木上的声响,笃。笃。

      死人会回答你吗?

      他不知何时已经蹲下了。背对着洗手台,两条手臂交叉抱住小腿,眼睛睁着。他进入了不存在的房间,浅淡地映在墙面上的女孩的影子,没有声音的家,僵硬的、蜷曲的手指。

      她一个人上楼去了。

      他听见她走路时候踢踢踏踏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门后,他钝钝地径自继续向下走。
      真的是在走吗?
      冷湾似乎被抛在身后,却又在黑暗里轻轻搭住他的肩,从他心里某处重新回来了。

      离开冷湾又怎么样?人不还是先前那个人吗?

      外面的人已经改成拍门了。
      “你没有摔倒吧?”男人高声在外面说,“可能是我忘了交电费,他们给这里停电了。你还好吗?”

      程姜牙齿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敢动。

      停了电的屋子里本应该是漆黑的,他眼前却开始一阵阵发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继续待在潮湿的小小角落里,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能看到白光散去。等到处都黑下来,他会尝试自己站起来,把自己包裹住,离开这个房间。他不相信自己无法离开这个房间。

      但几乎是下一秒,门忽然开了。

      脚步声进来,带着一小缕风绕着他水淋淋的身体一圈,是一大块毛巾把他整个人包住。随后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得极快:他身子一轻,风息吐在他后颈,下一秒就落入黑暗的一楼卧室的床上,被裹进了被子里。

      程姜一只手腕垂在外面,被衣料摩擦着。

      随后毛巾从他身上抽出来,在他头发上使劲擦几下。

      他身上一点水珠也没有了。

      *

      进出境面签室的时候,程姜的衣服被汗湿着紧贴在身上。领事馆位于离T区车程四小时的N区,他们下了火车,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没人知道领事馆会在这么偏僻的位置。
      他浑身难受,又浑身不安。

      他把莘西娅暂时交给一个负责接待的中年女人,自己则去进行登记。

      程姜填了一些关于他基本信息的表格,包括家庭电话号码、财务情况等等。得到了自己的面签序号后,他被打发去等待区坐着。等待区没有几个人,和他同一排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男孩,长得像个学生样。
      程姜一坐下,他就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你是哪里人?”男孩问,“我是S区来的。”
      S区。
      这个名字触动了程姜的记忆,让他竭力放松下来,尽可能自然友好地和对方寒暄了几句。

      男孩自称叫达菲,今年十四岁,是特意逃学过来的。

      “你一个人坐火车过来?”程姜问,“家里知道吗?”
      “他们不理解。”男孩轻蔑地说,“他们觉得我是头脑发热。是他们思想太停滞了,简直瘫痪!冷湾缺乏生机,我们一定要去外谋取未来。”

      他这段话说得格外怪,好像是背书背出来的一样。

      程姜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另一段情景。
      那是在去医院时的长途车上,他把额头靠在玻璃窗边,他们已经再度进入相比较下的闹市了。车忽然急刹,一车人全如罐头里的颗粒一样咣当一声砸中各自的前靠背。

      前方一队共六个年轻人正庄严地或站或坐在大路上,手里举着横幅,黄色的字体涂得又亮又大。

      【冷湾正在死去】
      【你要继续麻木地生活吗?】
      【属于新一代的革命,想想你都能做些什么】
      【人们都在瘫痪!堕落!发疯!】

      “这群鬼崽子。”程姜听见司机在喃喃自语,随后他猛力按下车喇叭。他抱紧了自己的帆布包,慢慢地四下张望。乘客们似乎全部习惯了这样毫无意义也无伤害性的小规模抗议,一个个全都面无表情地坐着,只有几个人在笑。
      程姜摸了摸自己的脸,听见车后面又是一串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简直惊天动地。

      有一个穿警服的人正走向那些举横幅的学生,开始和蔼地劝说他们离开。

      “算了,都提前下车!”司机说着,再次按车喇叭。

      一众乘客好像被上了发条一样直挺挺站起来,鱼贯而出。程姜最后一个下去,穿过马路,学生们正在大声交谈着收拾横幅,看起来似乎轻易屈服了。

      程姜想到这里,不由得问:
      “你是不是也属于……呃,宣传冷湾革命之类的团体?”

      “你也是吗?”达菲惊奇地看看他,“不,你不像。你也不像是会坐在这里的人。”
      “不像?”
      “你看看周围。”

      程姜顺从地看了。这下他发现周遭人人表情古怪,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情绪,以至于面孔几近扭曲一般。不用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程姜自出生起就缺乏表情。

      不是做不出来,只是刻意流露对他来讲很疲惫。
      “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他看完问。

      达菲说,到未知的世界里去探险,不值得激动吗?

      你是去探险,程姜想。我是走投无路了。

      *

      程姜终于攒下一点力气,那只垂下的手腕动了一下,碰到刚刚被擦过的衣角。他的手被安抚似的握住。

      “不好意思。”沈霁青的声音响起,“你一直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晕倒了。”
      “谢谢。”他嗫嚅着说。

      沈霁青理应是该放手的,然而程姜的那只手已经脱离了控制,钩子一样,碰到什么就不要命地卷上去,卡上去,摘不下来了。
      他头仍然眩晕着,不由自主地说:

      “我的小孩……”
      “在客厅里,我帮你抱过来。”

      程姜低声说好。沈霁青起身要走,没走成——床上的人指甲还扣在他手里。明明才过了热水,程姜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僵硬着凝固了,像死人的手。
      他又拉了一下,没拉动。

      这时程姜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他困窘得要死,但越着急,手越不听使唤。
      “我手动不了。”他小声说。

      沈霁青说没关系,随后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到现在程姜整个人像被打了开关一样,又能活动自如了。眩晕终于过去,让他终于清醒着把方才的一切在头脑里过了一遍。

      程姜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一样的叹息,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尽可能不被察觉地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脸。
      沈霁青出门去,很快又回来了,把女婴放在床靠中间的位置。

      一同拿来的还有之前叠好放在浴室里的衣服。

      没有光线,程姜便坐起身来,窸窸窣窣地穿。他把衣服套在头上,像是只脆弱的动物被彻底剥开了放在人前,又手忙脚乱地把一层薄薄的尊严重新穿回去。
      沈霁青还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

      程姜穿好衣服,又往上拉了拉被子,缩在里面穿睡裤。
      沈霁青不出声,他总是不清楚旁边还有没有人在。

      程姜精神不太好,直到现在,也有点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这种不确定感也钝化了他的知觉,竟让他片刻地对处于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黑暗、婴儿、沈霁青——有了一点微妙的情感。

      他穿好了衣服,仍然抱膝坐着,只听旁边问:

      “你要喝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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